“大勇,一个崽里家子,怎么学人家翻口背舌,不要跟别人传这些闲话,听到不好。”奶奶顺手夹了一筷子菜,用来堵住顾大勇的口无遮拦。
“好的不学,学别人翻口背舌!人家燕燕考试有奖状可以得,在屋里又要洗衣裳弄饭,做几多事,你就是专门玩,什么都不做,该你读的书都不读!你怎么不说你向人家学习一下呢?”妈妈也跟着一阵数落。
我又要问什么是重男轻女?为什么要重男轻女?女儿有什么不好?同样被制止,不准问,快吃饭。
我是真想不懂,一个会做事又会读书的女儿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三天两头要驼打驼骂?为什么不准问?等去了学堂读书,是不是可以问老师?顾良燕读书得奖状,是不是都跟老师问清楚了?
我把一碗饭往爸爸手边一推,默默地看了爸爸一眼,然后提出想去巷子里看一下,看一下巷子里有没有人端着碗饭在歇昼,又是被制止,说外头的黄日头厉害,跑出去干什么。
平常几大的黄日头,拿把蒲葵扇子遮下脸,只要日头打不着眼睛,照样跑出去!
巷子里有什么不能看的,只要不看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等吃完昼饭,爸爸搬了张竹床子,摆在有自然风的后门口歇午觉。奶奶和妈妈收了碗筷,也歇在堂前的风口里。
顾大勇果然一抛下碗筷就跑了,这么热的大中午,真是有精神。我拿了一床小席子,铺在堂前地上,我整个人则铺在席子上,脑袋里面乱哄哄,很多人很多事在打架,突然一阵熟悉的悉悉窣窣,似乎是有人在背地里说人坏话。
“哼哼唧唧的,是不是吓到了?要不然等下去水库边烧几张纸收一下吓!”这是妈妈的声音,哼哼唧唧被吓到了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我。
“等夜上再看吧,就是看到燕燕跳水库心里不舒服,每回看到燕燕被打被骂都跑来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天晓得为什么,这人家的女儿,人家不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们闲人又管不着。”我确实经常问为什么,只是一直得不到答案。
“这根香也是,三日两头把一个女儿拖出来打一顿骂一顿,这潺湖村哪个爹娘有她这么多事!把一个女儿逼得跳水库,我们都看得心里不落忍,真不怕以后遭报应吗?”我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这种人一定会遭报应的。
“生就这个心盛怒急的性格,什么都想要,脾气又不好,世上没有这种好事,想要什么都能如愿,一旦得不到又是燕燕该死,又要拿着这个女儿出气,真是没得道理可讲!”看得很清楚啊,可是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燕燕的脾气禀性跟这个娘一点不像,看起来好会读书的样子,就希望这个禀性长大不要变掉了,这个书可以坚持读出来。只要这栋屋里出去了,总有好日子过!”所以又是读书考大学?在梦里都说这个事,可见真的很重要。
“燕燕还好,是个老实妹子,就是投坏了胎,到了这种人家碰到这种爹娘,就算穷点都要得,偏偏不讲一点道理,真是难为了燕燕,也难为了小影!”我不为难,我真不为难。
“可能是命中注定吧,有什么特殊的缘分,就像大勇跟大壮一样,就是愿意称不离砣粘到一起玩!”我很欣慰,我这颗为顾良燕担忧的心,就奶奶和妈妈知道几分。
我竖起耳朵,想听接下来说什么,就被叫醒了,被交代说一个人在屋里,好生看着门口的花生。
去地里拔花生之前,爸爸又耙了一遍门口的花生。
我倚在大门口,看爸爸在门口耙花生,从舍屋这头耙到后门口那头,又从后门口耙到门口,第一次惊奇地发现,短短两床晒簟的地方,竟然这样遥远。
耙帚子靠在影壁上,带到影壁脚下那堆马屎草灰,我又不禁暗想,燕燕今天会不会出来纳凉呢!
门口的柿子树撑着小伞似的的叶子,肥大的叶子下藏着小灯笼似的的柿子,巷子里的风轻轻一吹,倒在影壁上的光影摇摇闪闪。
我又胡乱想着,想着那个后门可以吱的一下打开,顾良燕什么事都没有,跟平常一样跑过来。
可是等了一下午,后门口始终没有动静,又望了一下巷子里,一眼望到头,一个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人呢?都拔花生去了啊!
整个村庄都静悄悄,只有秋蝉在聒噪,我一个人坐在堂前,真是百无聊赖。
等断了夜光,那堵后门没有开过,不过好在烟囱冒出一截一截的炊烟,被什么梗住了一样的风箱也配合着炊烟的节奏一下一下响起来,仿佛知道我在担心,发个信号好叫我安心。
门口的花生不必扒进屋里,耙拢起来拿蛇皮袋子盖一下就要得。我扫完很久,大人们才归来,开始弄饭吃饭洗澡,把竹床子搬到门口,跟平常一样,准备着纳凉。
虽然已经通电了,但是很多人舍不得用,习惯点洋油灯盏,习惯出来纳凉。
爸爸在石头缝里割了几把马屎草,点了影壁脚下那堆灰,新鲜的马屎草压在干半烧干的马屎草上,冒出浓烟又压着火势,且烧在上风口,刚好驱走蚊子又不熏着人。
我打着蒲葵扇子,坐在竹床子上,心想这门怎么还不打开,燕燕怎么还不出来,左等右等的,总算等到吱的一声,那后门终于打开了,放出一道微弱的白光,顾国义扛着竹床子,踩着铺过白光的台阶走上来。
顾国义放下竹床子,走到影壁脚下,加了一堆干草干屑,三两下搞得一堆大火,浓烟逼人,真往人眼睛里熏。
我没意思地躺下来,摇了两下扇子,已经熏出了眼泪,仿佛是烟熏的又不是。我只是不想说话,望着天上的星星,手上掉落的扇子不想起身去捡。
我缓缓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忽然有一阵微风拂过,扒开两只眼睛一看,正是顾良燕在给我打扇,手里拿着我刚刚掉落的那把扇子。
“燕燕,你来了。”我赶紧坐起来,拍拍竹床子,示意坐下来。
“燕燕,你总算来了,小影站在门口都望一下午!”奶奶站在门槛里,摇着扇子打趣。
我心想下午就我一个人在屋里,奶奶怎么知道我巴巴地望了一下午?
顾良燕委屈巴巴地抿抿嘴,小心翼翼地坐在竹床子上,犹如一根羽毛,没有弄响一根竹条。
看到这般拘谨刻意,我又是一阵心酸,仿佛今天受尽欺负被逼得跳水库的那个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