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奶奶眼里的嫌恶一闪而过,奶奶很少这样,不过很快恢复了素日的一团和气:“那总是不闲得,现在打工也不容易,要是晓得外婆走了,肯定归来送一下。”
“是在打工就好哦。”熊根香长叹一声,灰心丧气地说道,“过完年跟着人家打工,这才过去了几个月,就跟着别人跑了,真是轻狂,真是没有见识,三瓜两枣就被别人骗了。”
“跟谁跑了?跟一同打工的那个人?”
“不是,不晓得是谁,听说是外头打工认识的。”
“跑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听到是陕西一个山沟里。”
“为什么要跑?谈到男朋友是好事啊,可以带得归来,有人反对她谈男朋友吗?”
“我天晓得,我们又没资格说什么,只要她自己像话,她那个爹不会说什么,那两个哥哥更不会说什么。”
我不好意思戳穿说,人家可能就是没人管,这才跟别人跑了,被领养的孩子都这样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
幸好爸爸跨过门槛,掇着一撮箕咸蛋,风风跟别人跑到山沟里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
天井底下一摞新鲜采摘的菖蒲和艾叶,在堂前散发一种冰冰凉凉的香气,我发麻的头皮被很好地镇压了。
爸爸径直进到灶屋,把撮箕搁在灶台上,又揭开锅盖,把锅盖靠在墙上,把咸蛋一个一个下到锅里,又听到搬动两片笼屉,又在后面问:“这个面发好了吗?可以包包子吧!”
奶奶回答说:“差不多吧,小影说等她包完粽子就来包包子。”
爸爸在灶屋失笑,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笑说:“等她来吃包子吧,还等她来包包子!”
奶奶也笑了,朝着灶屋喊:“人家怎么不会包?不要小看人家!这不这里包了一堆歪头扭颈的粽子等着给你吃啊!”
爸爸就不搭腔了,拿一个面盆叠起来。
对于我包包子包粽子的技术,奶奶这般推崇夸耀,我低下我羞红的脸蛋,谦虚地表示不敢当。
妈妈跨过门槛,扛着一把锄头,撬着一拎箕的蔬菜,豆角、黄瓜、茄子、辣椒、蓊菜什么的,手里拿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百合花。
上午摘粽叶我就念叨,想说摘几朵插瓶,结果忘记了。我连忙接过来,找了两个啤酒瓶子装水插起来,摆在神龛两边。
“这个菜园子真是恰噶,这些菜都油青翠绿,”熊根香无处安放的手脚有了着落一样,“不像我屋里的菜园子,没有人管一下,草长得比菜高,一眼望过去都是草,真是叫人看到笑话。”
“你不是不闲得吗?忙着打拐的忙着挣钱。”妈妈把锄头放起来,“这个菜你要吗?给你装一些。”
熊根香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摆摆手:“不用了,街上都有卖。”
“说蛮话,这不要钱的菜,不比街上拿钱买的好吃些。”奶奶又补充说:“这个菜不摘得归来,也是老在菜园子里。”
“就是,”妈妈已经拉开八仙桌子的抽屉,扒拉扒拉翻塑料袋子,“摘得归来吃不完,也是丢给鸡吃,我刚刚就丢了两把在树下。”
门口果然有鸡抢东西吃,扑腾打架的声音。
妈妈拿了一个大袋子,塞了半拎箕菜,我如果没有猜错,这是投桃报李,不过我觉得大可不必,只要那些书翻得到,我一定借得到。
熊根香把一袋子菜拿到手里,埋头看了一会,似乎纠结了一下,然后就把一袋子菜放在脚下,并不舍得跨过门槛去归。
人家一贯后知后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太懂得察颜观色,我不觉得有什么新鲜,但是很少出门不带一点眼色。
不管今天过来做什么,我屋里人都很忙,真不闲得搭三理四,再说她自己一日忙到夜,不忙着打拐的挣钱,也需要忙着准备过节,并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想跟奶奶多说一些话,想跟奶奶多闲坐一会儿,不是不可以,只是今天真不是时候。
真有这么多话需要倾诉?真有这么多悲伤需要排遣?真的这么迫在眉睫不吐不快?
我有点愧疚。
也许熊根香就是一个失败又恶劣的为人母亲,但是此时此刻,真的只是一个纯良又受伤的为人女儿,一个女儿因为丧母伤怀不已,这不该被耻笑,不该被看笑话。我太小人之心了。
我包完手里的粽子,跑到灶屋洗了一下手,就说我去借书了,跨过门槛看到爸爸赶着鸡从舍屋跑出来,帮忙拦了两下,被鸡偷跑了。拐进巷子里,身后又听到奶奶大概是站在大门槛,在那里发号施令:“就是那只!昨天就是那只鸡公在打架!日日吃了食不是打这个就是打那个,猖狂得很,杀了它煨汤吃,省得在门口打架!”
我可以想象爸爸把树下吃蓊菜的一堆鸡赶得四处奔逃,然后抓住那只成日打架起祸的鸡公,一菜刀抹上鸡脖子,再烧上一通壶滚烫的开水,浇在躺在脚盆里的鸡公身上,一股骚臭味就混在升腾的热气里,打劫着爸爸的嗅觉神经。
我同样可以想象熊根香提着那袋子菜,跟奶奶站在大门槛,看了一会爸爸抓鸡,实在打不开话匣子,不得已才攒着一肚子话,憋着一把眼泪,依依不舍地跨过了门槛,说不定就跟在我身后,如果拐的没有停在门口禾场的话。
熊根香在奶奶跟前时常表现得很贤良,仿佛有一种天然的信赖和依靠,虽然我始终搞不懂这份好感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
奶奶说的每句话,人家表现得很欢喜听,连连点头迭迭称是,就是全都做不到,把那个后门子一关,该怎么打骂女儿就怎么打骂女儿,那是一个标点符号都做不到。
这不禁令我疑惑,究竟是怎样一个原生家庭,怎样一位为人母亲,怎样一段母女关系,才得以培养一个凶悍跋扈又泼辣蛮横的女儿呢?
熊根香说过燕燕外婆跟奶奶很想像,并且详细举例说明了,而我亲眼所见的那些年深日久的潜意识行为,甚至可以进行佐证,仿佛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可是我怎么就那么不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