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是拉风箱的声音在回荡,墙头飘过来蒸包子和煮粽子的香气,一些板凳高的小孩子手里举着红花蛋,在屋子四周撒雄黄粉的大人身后追逐打闹。
我走到楼下门口,往楼上喊了几声,然后大门扒开一条门缝,钻出一个大脑袋请我进去。
“燕燕,你在屋里啊,你屋里大门关着,我以为你不在呢。”我不好意思直接核实你昨晚在不在,上午在不在,你是不是经常假装不在。
“嗯,我在。”燕燕把大门牵开些,让在大门一边,就像一个为我单独敞开的心门。
整栋小楼房的陈设很简单,中间一个堂前,两边是房间,四面高墙抹着灰色的泥浆,没有刮仿瓷没有任何装修。二楼同样是毫无设计感的格局。
堂前中间是一个八仙桌子,桌子上一桌菜,盖着一个菜罩子,暴露在菜罩子外头的盘子不断招引苍蝇。
一本厚厚的书搁在桌角,一本书翻卷着一半,仿佛那一半还留有握在手里的温度。
家里果然很冷清,什么都没有弄,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
我坐在一把竹椅子里,手里是一个抽屉里拿来的苹果和神龛上拿下来的小葱饼干。
“怎么都看不到你?一个人在屋里干什么?”
“不想出去。”
我想说点什么,话都到了嘴边,终究被千里之外的疏离给拦截了,硬是咽回肚子里,只好话不多说直奔主题:“你初三的课本找得到吗?我们准备上初三的课程了,你帮我找一下咯。”
“好呀,我来找一下。”顾良燕放下手就跑进间里,没有多看我一眼。
如果是以前,我后脚就跟着进去了,不会客气一下,甚至要伸手翻翻桌上那本书——高中都读那种砖头一样砸得死人的书吗?
在一阵塑料袋子翻动的声音之后,我获得邀请,便抛下苹果和小葱饼跟着进去了。
间里牵着一根索子,墙角挂挂搭搭满是衣裳,衣裳底下一堆横七竖八的瓶子罐子,全都是机油味,靠墙几袋花生棉花,大方敞着袋子口,盛满了灰尘。
正中间是一张盛满灰尘的破床,一床被窝捆成豆腐块,拿一个蛇皮袋子盖着,床头一样搭满了衣裳。墙角挂着几串尘灰吊子。
床上歪歪扭扭两堆书,我拿起一本书翻了翻,正是初三的物理课本。
顾良燕蹲在墙角,翻着一个红白蓝格子的袋子,仰着汗水涔涔的额头,在灰尘纷飞的光线里问我是不是找齐了。
我大概翻了一下,上下学期都有了,又看到她手里始终拿着一本书,又问那是什么书。
“一本小说。”
“什么书?我看看。”我拿到手里一翻,原来是书脊翻坏了,难怪拿在手里。
“《三重门》,韩寒写的。”
“写了什么?”我以为那个塑料袋子里只有读书考大学的课本,以及那些不能贴到壁上的奖状,不承想有小说这种闲书。
“写一个高中生抨击应试教育,这不好那不好的,然后缀学了,不读书了,专心写小说,挣了很多钱,很是跑火。”顾良燕侃侃道来,那双眼睛里突然闪烁着光芒,在身后窗子的投射之下,整个人明亮耀眼。
“说学校不好就真不读了,真是有本事。”我不了解韩寒是何方神圣,但凭着身体力行的志气,想必什么都干得成。
“是啊,人家大地方的教育都说不好,那我们潺湖村的教育更一堆毛病,又可以写一本小说。”顾良燕以人推已分析道。
“怎么?”我忍不住笑着调侃,“你想亲手写一本?”
顾良燕并不理会我的调侃,浅浅地笑着,继续踱步说道:“我有时候就想,就算人家不读书,人家总有个作家爹,总有我们没有的资源和机会,总有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不像我们读不出书的话,就只能种门口禾场那几亩田,一辈子不会有出息。”
“是啊,”这些是实话,我表示赞同,“除了耕田耙地,我们爹娘教不了别的,所以才日日叫我们好生读书考大学,只有读书考大学我们才有出头之日。”
顾良燕闪烁着光芒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其实那飞扬的神采,我很久没有见到了,只有读小学的时候,我扒在教室后门口等一起放学,才真正看见过,那个站在讲台上带读的她,那个小时候的她是那么骄傲张扬啊。
“可是我现在就想出头,现在就需要挣钱!”就像死灰复燃一样,顾良燕的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芒。
“你想怎么挣钱?跟韩寒一样写小说吗?”我带着怀疑的眼神瞥向她,“奶奶经常跟我说,我们现在就是用钱的时候,我们需要好生读书,其他一概不需要愁眉,等我们考上大学再作打算。”
顾良燕皱起了眉头,绞着衣裳角,很是纠结的样子。
在她时不时瞟我一眼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我忽略了一个重要信息:“你很缺钱吗?”
顾良燕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然后目光低垂,继续保持沉默。
“为什么?”话刚出口,我就反应过来了,“你妈不给你交学费?不给你钱吃饭?”
“也不是,”顾良燕欲言又止,“就是好难要钱,跟我喝她的血吃她的肉一样,每次都要驼骂,要一分钱好艰难。”
这样一说我就懂了。熊根香在房前屋里,在田间地头骂骂咧咧的样子,立刻又浮现在我眼前。
“又是要钱要钱,日日是要钱要钱,你当我挣钱很容易吗?叫你出去挣一个钱,你又会死了气呢?”
“要钱就是问我来了,叫你做事叫不一下动,那个衣裳几时不会多刷一下,那个饭菜教了几多回数,就是故意弄得难吃死了。你以为你拔的几蔸花生割的几蔸禾就够你吃够你穿够你交学费吗?”
“整日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什么都是我的,我却连你一句娘都称不到,你在学堂都学了什么?老师教你这样不恭敬爹娘吗?我看那些书你都读到猪兜背去了?”
“你这是没有本事,等日后你翅膀子长硬了,那不更是两个鼻孔朝天,你眼里还看得到谁?”
“我养你这么大,供你去读书,我对你仁至义尽了!好多人家的女儿根本不给读书,随便读两年就算了,了不起读一下初中,我还供你读高中,你要是有本事,我继续供你读大学!我还不好啊?你要这样不识好歹!”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想上去理论一番,但是一想到人家是在门口禾场打遍无敌手的老泼妇,就又不敢了。
奶奶和妈妈更是不耐烦,一听到这些话就想转身,把大门一关,把耳朵一塞,根本不想听泼妇怎么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