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倘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特别企盼“救星”。是十多个新安县的移民，第一次见到我时，竟然异口同声地说：“可找到救星了！”
顿时，我感到一种特别的不安，有一种敏感指示我得马上回应他们：
“怎么能这样说话，谁是救星？只有人民政府才是救星，千万别说哪一个人是救星。你们要是想叫我帮忙做事，一定别这样说。”
“是是是——焦市长，俺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俺的事找谁也不中，只能找焦市长……”
其实，移民的事济源各级干部都在关心，在努力，只不过我是专门管这项工作的，当然我会为移民的事操的心多一些。新安县几个移民的话，使我又想起不久以前的一个场景，那是在为每户移民发放实物补偿款的银行存折时，有一些移民，拿着存折说，焦清官啊！焦市长是大清官！
他们的话立马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有丝毫的停顿，就对这些农民说，怎能这么说呢？千万不要说清官二字了。老百姓似乎不懂我的意思，只是用眼睛痴痴地对视着我。我接着说，你们要是为我好，要是支持我的工作，以后就别说这话了，不仅你们不说，也告诉所有的移民乡亲，都别再叫清官了。他们似懂非懂的接受了我的意见。本来，叫移民如数如期的获得自己家的实物补偿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对一个官员是最基本的道德规则，最起码的为人为事低线，怎么如此一做，就成“清官”呢？别人呢？别的官会怎么想？这样叫起清官来，多叫人汗颜啊！太危险了！
接下来，十多个新安县的移民讲述了他们凄苦辛酸的故事，不过，这故事全是真事。
新安县位于黄河南岸，属洛阳市辖管的一个县，也是由于小浪底工程，使那里要迁移出大量的移民，新安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境内丘陵地多，平原少，又十分缺水，从生态环境和自然条件来看，是不如济源的。上级部门为他们规划的安置地，大多在温孟滩或新安县境内，那地方当然不如济源市环境好。所以就有“能人”出点子，私下与济源市的乡村联系，企图到这里安家落户。
这是新安县西沃乡槐林村的6户人家26口人，在1996年9月16日，他们与济源市五龙口镇的谷堆头村两委（党支部和村委）达成协议，甲乙双方就安置新安县西沃乡槐林村的26名移民签订了协议书，协议书的大意是，甲方（五龙口谷堆头村）同意接收乙方（西沃乡槐林村）的26名移民到本村安家落户，为他们划出耕地和宅基地。乙方应遵照协议，每人交落户费7000元整，甲方在收到全部落户费后，将为乙方实施安置用地等事宜……
如果不是新安县的移民拿来了协议书，让我亲眼目睹，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故事。谁不知道，五龙口镇是济源一方风水宝地，那里不仅土地肥沃平坦，且耕地灌溉工程设备完善，又是全省闻名的风景区，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猕猴的自然生态公园，济源市至今尚未舍得用这方宝地安置移民，也是因为这里人口已经够密集了。怎么一个小小的谷堆头村两委，就敢擅自做出安置移民的决定，而且安置的是异地迁来的人，太荒唐了。如果不是槐林村人讲出的原因，恐怕他们入住济源市五龙口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如今的事，就这样，有些事，大官办不成，或是根本不敢办，不能办的事，小官却弄成了。小官弄成的事，根本就不叫你大官知道，为啥？你知道了，这事就弄不成了。这时我似乎又弄懂了另一种现象，为啥大官和大官管辖的地盘，每户人家都在优生优育（独生子女），为啥小官和小官管辖的地盘，二胎三胎乃至四胎者比比皆是。
“后来呢？既然谷堆头村答应接收你们。”我看着将话停顿下来的槐林村人。
“也是怨我们资金一直没有到位，土地还没跟我们划出来，这事在他们谷堆头村已传得家喻户晓了，老百姓嗷嗷叫的说，是村干部想贪污哩，才叫外地人到他们村。他们要不是想贪污，想弄事，咋会出这馊主意，割我们的地，叫外边人来种。这一嚷嚷不打紧，村干部害怕了，就私下跟我们说，你们另找地方吧，俺谷堆头村的人头不好剃，就是你们硬着头皮钻进来，以后日子也不会好过。也是没别的办法了，俺又联系到咱市的轵城镇石板沟村，先交给村里一部分落户费三万三千元，钱给了村支书，这时已是1997年的6月底了，麦子都收割完好久了。我们把户口都转到这地方了，等户口往这里下时，人家又不叫下了，说俺是移民，先放放等等再说。接下来又说划给俺耕地了，俺去看那耕地，生产队死活不让看，后来才弄清了，村干部压根是想弄钱哩，他们跟生产队说，安下这帮移民，一个人交给生产队1000元，实际他们向我们收取的价，定的是一人4500元，交那三万三千元还差老远哩。一个人他们就克扣3500元，人家生产队能愿意吗？这时候，我们已搬到石板沟了，住的老村部的危房，没有地，又上不了户口，俺没办法，又找别的地方，得想法把家安下来。又找到承留镇东关桥村，东关桥村跟俺协议成了，每一个人交4800元，就叫我们落户，我们一下子交了96800元（还没交够），东关桥村划给俺21亩耕地。1997年种麦子时，俺都种上了麦子，谁知道收麦子时（1998年6月），东关桥村的人偷偷地把俺的麦子收了，还把俺这21亩地又分给他们村子另外的人。
“怎么会有这事，太离谱了。”我下意识地说。
谁说不是哩，就因为村里换了干部，新上任的干部说，凡没经他的手弄的事，一律不算数。他压根不知道有啥子移民，也没见过移民弄的钱。俺去找镇政府，镇里人说，你们往这移民，镇里根本不知道这事，不过，他们抢收你们的麦子，得赔你们。你们交给村里的96800元的钱，也应该退给你们。由镇上做主，按每亩地产800斤麦子赔俺们。可是那96800元钱要黄啦，他们村里已用那钱买了拖拉机什么的。
俺的户口都迁到承留镇东关桥村二队了，镇长说，实在没法安置，你们回新安县吧。弄到这地步，俺咋个回去呀，有人从中调和，说你们要非来这落户，就得照正规移民办，那可是还得交通水、通电、通路、建学的费用，还有人头费……算下来一个人得一万零四啊！唉，咋弄哩，现在钱也没那么多呀，俺真是弄不成啦！弄不成啦……呜呜——呜呜呜呜……四十多岁的大男子汉，说着说着突然哭起来了。随着他的哭声，又有几个人也哭了，哭声浑然一起，似低沉灰暗的哀歌。
“不要哭，不要哭嘛——慢慢说。”我只能这样的安慰他们，至于咋个处理这事，我心中一点谱也没有。
俺现在成了没娘的娃啦，焦市长，你不知道，俺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找遍了，人家都不管啊！都好像商量好的口径，说谁叫你们来济源的，谁同意接收你们的，你们去找谁吧。呜呜……呜呜……找谁哩，那些干部，不是找不到，就是下台了，说话不算数了……
焦市长，你可不能也不管俺啊，你要再不管，俺只有死路一条啦……
想一想，干部们讲的没错，是谁同意你们来济源落户的，你们就去找谁嘛。政府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到如今，这事弄不成了，你们来找乡镇、找市里，唉，政府为什么要管这种破事？政府为什么不管这种破事？难道这26个移民不是中国公民吗？这些公民不是正困惑在济源市的领地上吗？可是，即使管这事，也应该是谁造成的问题谁擦屁股啊！这事与我有什么相关？……
其实，遇上这种难题，对做官的管事的人物，态度是最关键的。倘若压根你就不想管这事，不对这事负任何责任，你就会立马找出多个充足的理由，将对方的球踢走踢跑踢飞。倘若你觉得应该管这事，应该为老百姓负责任，你就会想办法，找依据，尽最大可能的“救”他们，把这班坠入陷阱的人拉上岸来。至少你不会说：
“这事与我无关，你们还是去找那些同意接收你们的人吧！”
是的，那明明是弄不成事的做法，何以自欺欺人呢。
接下来，我这样问他们，有没有人答应过你们，还在为安置你们的事想办法？
他们说，还真有，是承留镇的一个干部，他说可以先把俺这六户人家安置到镇北边丘陵区的虎岭。
我知道那个叫虎岭的地方，位置偏远，路也不好，特别是土地质量差，所以那地方人少，安置百儿八十个农民，当然不成问题。这六户人家，落难到这步田地，即使到那虎岭，也不能说不是一个出路吧。
“这样的话，你们先到虎岭安住身——”没等我的话讲完，几个汉子异口同声地说：
“那咋行，焦市长，你不知道，俺这六户人家全姓杨，进了虎岭，羊还不全叫老虎灭了啊！那地方，宁死也不敢去啊！焦市长，过去俺们新安县出过这事故啊！吓死人啦！”
这又是一个我不曾想到的问题，槐林村人没有把虎岭的土地瘠薄零乱，不好耕种作为不去的理由，只是以为那地名是“羊”的克星。唉！真是怪啦！我不想打听他们新安县出过什么样的“羊”被“虎”灭的故事，只是觉得，这支移民小分队在陷阱里愈坠愈深了。
大约近两个钟头了，我算把这支特别的移民小分队的情况弄明白了，他们却没有走的意思，依然跟我拉起多个话题，因为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就送他们回去。临别，我说，你们的事我记下了，至于怎么解决，眼下不好马上回答你们。你们应该明白，你们的做法是违背国家移民政策的，因为你们没有服从新安县移民的整体规划，而是私下窜到济源找“婆家”，济源人做的也不对，别说是一个村级两委，就是乡级两委，也无权接收异地移民，这都是胡闹。看看，如今你们为这种胡闹付出代价了吧。刚才听你们讲，承留镇那个村子已经赔了你们21亩地的一万多斤小麦，这就好，至少眼下吃饭没有问题。回去以后，你们别乱跑了，眼下只能找些力所能及的活干干，你们的事，弄到现在这种状态，已不是哪一个人就能拍板解决的问题了。不过，政府不会不管你们的，以后你们做事，千万别瞒着政府，这事政府要是早知道，怎么会弄到现在这种地步，十多个新安县的农民，一个个点头说，是是是，真不该瞒着政府的……
我送走了这班特别的移民，想，他们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济源市和新安县都不能说没有责任，尽管这事开始时政府并不知道，不知道就没有责任了吗？不知道这事，起码说明市县领导官僚吧。我终于把新安县这支26人的移民“小分队”列入我的议事日程。也许，我的这种做法又是一件有悖于一般的为事规则的事，这本可以一推六二五的事，何必拦到自己身上呢？
大约在折腾了十几个月以后，这支移民小分队终于在济源市轵城镇的一个小村落户了……
是啊，再难的事，倘若执政的主管官员下决心要办，能办不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