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3184500000001

第1章 两路之争

若干年后李鸿章才明白,他晚年的人生下坡路其实并非始于甲午战败,而是从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准确地说是从那个清晨——就已经开始了。

这是清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清晨,丑牌时分。古老帝国的一个极为普通的清晨,和以往任何时候没有两样: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日出而作的人们此时梦正酣;过去的战争已经过去,未来的战争还未到来,没有枪炮声的袭扰,广袤的大地上只有偶尔的婴啼,偶尔的鸡鸣狗吠,只有在南方的大江大河和海岸边夜航驶过的火轮船,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汽笛嘶鸣。古老的泱泱大国悄无声息,沉浸在一片宁静平和的睡梦中。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在位于北京东城冰盏胡同贤良寺的西跨院里,有一位老人已经早早地起床。早起是他青年时代养成的习惯。在戎马倥偬的战争年代,还在他入参曾国藩幕府的时候,“鸡鸣听鼓,丑牌入值”就已成为常例。此时他刚刚沐浴完毕,身着白色的府绸便装褂裤,惬意地斜靠在一把明式黄花梨木圈椅里,闭目养神。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熏香了。沐浴和熏香,这是官员们在觐见皇帝之前,必不可少的一道功课。这种习俗起于何时已不可考,但明清官场此风之盛之讲究,超过以往历朝历代。大臣们洗净自己身上的污秽,带着满身的馨香去面君,这不仅是对天颜的敬畏和尊重,恐怕也是缓解自身内心紧张的一种需要。这位老人等会儿也要去觐见皇帝了——准确地说不仅仅是皇帝,还有那个拥有至高无上国家权力的老妇人。

房门推开,小妾丁香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每人都端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熏香炉,放在老人身边,分别点上檀香,盖上炉盖,掩上门窗。然后她们一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李鸿章一个人了。

一缕缕淡淡的幽香,从镂空的熏香炉里飘散出来,如兰如芷,沁人心脾,不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房间。这是专门从南洋进口的马来亚盘龙檀香,用上等香料制成,是熏香中的极品。这种马来亚檀香,不仅香味要比两广、云南一带出产的国产檀香香味纯正,而且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香味保留时间长,不用担心还未面见天颜就已香味散失殆尽。两只熏香炉都器形硕大,炉盖呈尖顶的走兽盘绕状,一看就知道是西汉的铜鎏金博山炉。这是光绪八年李鸿章六十大寿时,时任中国电报总局督办的直隶候补道员盛宣怀送给他的寿礼。从同治初年开始,李鸿章这后半辈子按理说已经无数次地觐见过皇帝和皇太后了,但他在沐浴和熏香上依然还是勤谨小心,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老年人晚上脑子有些不太好使,所以他昨天晚上索性睡得很早,也睡得很踏实,子时末牌时分起床,洗了个热水澡,接着熏香,这会儿顿觉神清气爽,思维敏捷。

屋子里香气浓郁,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传来钟鼓楼上的报更声。李鸿章正好趁着这清晨短暂的闲静时光,把等会要面圣的话又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

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这次奉召进京,皆因铁路而起。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北洋水师建成,这支号称当时亚洲第一的海军舰队,雄踞东方,给国人脆弱的心理仿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李鸿章看准时机,着眼于未来战争的需要,向朝廷上奏,提出修筑自天津至通州的津通铁路,以此作为北洋水师的后勤补给线,“广为后援,以应兵事”。朝廷广开言路,让各地督抚附议,从而挑起了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第二次铁路大论战。以台湾巡抚刘铭传为首的淮系大员群起呼应,给予声援,甚至连湘军老将、两江总督刘坤一都表示了赞同。李鸿章很看重洋务派中的后起之秀、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曾致专电希望他能“附议”津通路。让李鸿章意料不到的是,张之洞另辟蹊径,避而不谈津通路,却向朝廷提出了修筑自卢沟桥至汉口的芦汉铁路的主张。于是这才有了朝廷的谕旨召对,有了南北两位总督的专程进京。

平心而论,李鸿章对张之洞的芦汉路之议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对“两路之争”充满着必胜的信心。他有足够的把握利用这次进京的机会说服枢廷,促成津通路。奏折上的理由已经说得很充分了,临来京前他又通过天津海关税务总司、英国人赫德,找来西方各国军港的资料,比如俄国的敖德萨港,法国的马赛港,英国的卜利茅斯港,德国的汉堡港等,他要用这些具体的事例再次强调一个道理:世界各国的军港,无不以铁路与广大的内陆腹地相连。至于南方的那个向他发起挑战的竞争对手——此时也许还算不上是对手的张之洞,光绪八年才外放山西巡抚,两年前因中法战争才刚刚擢升两广总督,与位高权重,身居疆臣领袖,无论军功、政绩还是资历、声望都无法望其项背的中堂李大人相比,张之洞毕竟还是太嫩了。“这个张香涛,仍是当年的清流书生意气,喜出风头,标新立异,好大空言。”这是李鸿章在最初听到张之洞提出的芦汉路的主张后,心里半是生气半是鄙夷地说的一句话。香涛是张之洞的字。

氤氲的烟雾中,盘香已近尾声。一盘马来亚盘香燃完,刚好就是半个时辰。这时候房门轻轻地推开,小妾丁香又准时地走了进来。李鸿章睁开眼睛,站起来,舒展活动了一下腰背,然后站到穿衣镜前,由两个小丫头在他白色的府绸褂裤上直接外套上一品的夏季朝服。小妾丁香在一旁指指点点,抻抻拽拽。

这当儿李鸿章把随同进京的盛宣怀叫进来了,交待他应该去京中的哪些衙门走动走动,拜访一下哪些官员,该打点的打点,还特别交待他不要忘了去见长春宫的总管太监李莲英,托他方便的时候在太后老佛爷面前为津通路说说话。

“杏荪,怎么去见李莲英,你是知道的。”李鸿章说。杏荪是盛宣怀的字。

盛宣怀谦恭地回答:“是,大人,卑职知道。”

李鸿章穿戴整齐,向外走去,边走边问:“张之洞下榻在什么地方?”

盛宣怀说:“打听到了,张香帅下榻在城南宣武门外的一家驿馆里。”

张之洞没有住贤良寺,这是李鸿章没有料到的。这贤良寺实际上并非寺院,它原是雍正朝怡贤亲王的府邸,后来废弃了,朝廷重新修葺把它扩建成了驿馆,相当于是中央招待所。这样的中央招待所在京城里还有好几处,专门招待进京的地方官员。贤良寺因为条件好,更因为它这里离皇宫最近,因而成为了督抚进京下榻的首选。同治初年剿灭太平军、收复南京后,李鸿章第一次跟着他的老师曾国藩进京受封赏,就是下榻在这贤良寺。从那以后李鸿章每次进京,都住在这里,一直到若干年后他的生命也终结在这里。张之洞没有下榻贤良寺,他似乎并不打算在论战决出胜负前,跟中堂李大人有任何正面的接触。

“……贼娘的,他躲着我!”李鸿章用合肥土话在心里骂了一句。

片刻之后,一辆双轮马车在黎明前静寂的京城街道上缓缓向西行进着。马蹄在碎石的路面上踏出清脆的嗒嗒的声响。时令正当七月末,立秋后已多日,京城的白天暑热尚未大退,但此时却是凉风习习扑面,这让刚刚沐浴熏香过的李鸿章顿觉通体爽透。

马车出了冰盏胡同,横穿金鱼胡同,然后往西一拐,过了王府井,直奔东华门而去。

昨天,长春宫副总管太监谭长庆来贤良寺宣旨,皇上和太后老佛爷今晨召对李鸿章和张之洞,地点在西苑南海的仪鸾殿。慈禧参与召对,这原本也在李鸿章意料之中。几个月前光绪“大婚”,慈禧宣布“撤帘归政”。为避免干政之嫌,她还特地作出一个姿态,从长春宫里搬出来,住进了南海仪鸾殿。此时颐和园大修工程刚刚开始,西苑便成了皇太后的临时过渡住所。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有形的帘子撤掉了,但无形的“帘子”依然还在;名为“归政”,实际上朝廷的很多军国大事,包括修铁路这样重大的事情,最终还得是慈禧说了算。谭长庆还带来了慈禧对李鸿章的一道特别“恩旨”:“该大臣年事已高,着毋庸绕行西苑,直接进东华门。”这也就是说,特别恩准他李鸿章乘坐的马车,可以横穿紫禁城直接进入西苑。太后老佛爷的恩宠眷顾,让这位六十六岁的老人心里感到了一阵温暖和些许的得意。他不知道张之洞在听到这道“恩旨”后会作何感想?他还有和他继续竞争下去的勇气吗?

马车到达东华门,谭长庆早已等候在那里。马车进了东华门,穿过协和门,从内金水桥和午门之间向西,过了熙和门,就是西华门了。西华门直通西苑三海,从贤良寺去南海仪鸾殿,这是距离最短的一条捷径。

仪鸾殿在几年前就已经修缮一新,是为慈禧的“退隐”提前作的准备,也是光绪皇帝对母后的一番特别孝心。此时的仪鸾殿里灯火通明,殿前有两排东西相对的平房临时作为朝房,谭长庆把李鸿章领进了东边的一间。

这间实际是李鸿章的专用朝房,面积不大,却收拾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屋子里摆着成套的紫檀木家具,地上铺着地毡,墙上挂着字画;桌子上摆着时令的瓜果点心,还有一套精致的景德镇官窑青花茶具。这间朝房是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专为中堂李大人特别布置的,从前本来设在长春宫那边,现在也跟着搬到西苑来了。这些年李鸿章在长春宫的大小太监们身上没少花银子,所以他能享受到别的大臣享受不到的特别待遇。

谭长庆退下去了,李鸿章独自坐在朝房里,等候宣召。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偶尔的几声秋虫的唧唧声。李鸿章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只等着宣旨太监那一声长长的唱喏了。他忽然又想到了那个张之洞。此时他在哪里?也许就在距他不过咫尺之遥的另一间朝房里,同样也在等候召见?倘若说起李、张两人之间的关系,除了若干年前曾经有过的一次过节外,迄今为止还真说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交往。那次过节发生在光绪初年,当年的张之洞还是品级低微的翰林院教习庶吉士,与京中一帮自命清高的士大夫纠合在一起,批评时政,纠弹权臣,直言无忌,时人号称“清流党”。光绪四年崇厚出使俄国,因丧权辱国受到朝野抨击,李鸿章出面袒护崇厚,因而成为清流党人的众矢之的,文笔犀利的张之洞自然也就成为弹劾李鸿章的急先锋。想不到十年后,他又在铁路问题上出来给李鸿章搅局了。

钟鼓楼上的更声传过来,已交寅牌时分了。夏天天亮得早,东方已经现出了一抹熹微的曙色。李鸿章踱到窗前。门外站着两个手提白纱灯笼,准备等会引路的小太监,他们的窃窃私语声此时清晰地传进李鸿章的耳朵里来。

一个小太监说:“听说两广的张大人也来了?”

另一个小太监说:“是啊,也在那边的朝房里候着呢。”

先前的那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说,待会儿皇上和老佛爷召见两位大人,会先召见谁?”

另一个说:“那得看谁的事急事大,谁在老佛爷心里头的分量重了。”

“这么说,老佛爷召见大臣,谁先谁后都是有讲究的?”

“当然!”另一个接着说,“你刚进宫,还不懂得这里头的行道。”

“……那你说,这两位大人,谁在老佛爷心里头的分量重?”

“那还用问吗?中堂李大人!”

“这么说,肯定是先召见中堂李大人喽?”

“你信不?不信咱俩打赌!”

听着他们的对话,李鸿章微微地笑了。

小太监言犹落地,仪鸾殿那边,宣旨太监尖细如女人般的嗓音蓦然传了过来:“皇太后懿旨:宣两广总督张之洞觐见!——”

“宣两广总督张之洞觐见!——”

紧接着,许多尖细如女人般的嗓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拖着长长的尾音,传唱着重复着同一句话。这声音在黎明前静谧的西苑上空,显得是那样的清晰,明白无误,甚至于还有点儿刺耳。

站在窗前的李鸿章一愣,脸色慢慢地凝重了。

微明的曙色中,跟着两盏白纱灯笼一前一后的引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影,步履沉稳地行进在西苑朦胧的疏林幽径中。

趁着这当儿,有必要说说两次铁路大论战。

从同治初年收复南京、太平天国灭亡直到甲午战争爆发前这三十年,大清朝获得了一个相对和平发展的时期。内忧已基本消除,外患除了爆发于南方边境的中法战争外,也基本上可以说河清海晏。洋务派出于居安思危、富国强兵的考虑,洋务事业在这一时期得到了空前蓬勃的发展,许多洋务大局都完成于或奠定于这一时期,比如创建新式海军,创建新式学堂,江南制造总局、江南造船厂、开平矿务局、轮船招商局、中国电报总局等一大批洋务企业的建立。史上把这一历史时期称为“同光中兴”。作为直接关系富国强兵的铁路建设,不可能不在这时候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李鸿章是中国铁路建设的最先倡导者和实践者。

同治十三年(公元1873年),李鸿章趁进京叩谒同治皇帝梓宫之机,觐见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恭亲王奕,最早提出了修筑铁路的主张。他的主张仅仅是着眼于兵事:“倘如照西方国家的方法,……有内地火车铁路,屯兵于旁,闻警驰援,可以一日千数百里,则统帅当不至于误事。”由于大运河北段淤塞,漕运已被迫绕行海上,所以李鸿章当时提出的首条铁路线,是从淮安的清江浦到北京城,便于南北人货转运。奕认为想法很好,并且马上禀报给了两宫皇太后,但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第一次倡议受阻,李鸿章感慨万千,但他并不气馁,仍在等待着时机。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七月,英商怡和洋行以修马路为名,擅自修筑从上海至吴淞的铁路。当火车开始运行在上海至江湾路段后,立即遭到了中国朝野上下的强烈反对。反对的理由各种各样,普通民众因为火车行驶起来惊天动地,房屋震颤,加之火车压死了人,便视火车为魔鬼怪兽,日夜惊恐万分,纷纷到官府衙门请愿告状。而官员和士大夫更是认为火车不仅扰民,还惊扰地下祖宗陵寝,破坏风水。在一片反对的声浪下,朝廷被迫花了二十八万两银子从英商手中赎回铁路。李鸿章是主张收回凇沪铁路,以维护国家主权的。他本想收回铁路后,通过循序渐进的实验,以事实来说服民众和朝中反对派,但不想南洋大臣沈葆桢却将凇沪铁路全线拆毁,铁路器材运往台湾,放置于海湾任其腐烂锈蚀。二十八万两银子,最终却是买回了一堆废铁。李鸿章也曾想过在偏僻的台湾岛上修筑铁路,以事实来说话,但也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

李鸿章决定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实践他修筑铁路的梦想了。

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开平矿务局建成,李鸿章采用“先斩后奏”的方法,不用官款,由矿局出钱,动工兴建从唐山至胥各庄的唐胥运煤铁路。两年后该路建成,全长11公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第一条自办铁路。它的设计和技术工作由英国工程师负责,轨距也是采用的英国标准4.85英尺,合1.45米,这种规格后来成为了中国铁路轨距的定制。唐胥铁路的建成,为开平矿务局煤炭外运提供了方便快捷的通道,但这同样引来了朝中顽固派的群起反对。他们的理由无非还是“坏风水”、“惊扰地下祖宗”、“扰民”、“夺民生计”等。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朝廷最终采取了折中的办法:火车可走,但不准用火车头。于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怪诞的、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现了:马拉火车。

在唐胥运煤铁路建成的同时,淮军将领刘铭传在李鸿章授意下,向朝廷递交《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奏折在分析了周边国家的敌我态势后,明确地提出了“自强之道,练兵、造器固宜次第举行,然其机括,则在于急造铁路。”奏折还同时提出了南北四条铁路干线的设想,其中摆在第一位的,还是当年李鸿章所设想的从清江浦到北京的铁路。此折一出,满朝哗然,顽固派群起反对。内阁学士张家骧指责刘铭传“无事生非”、“莠言乱政”,认为修铁路有“生事”、“扰民”、“夺利”之“三弊”;大学士徐致祥更列出“糜费”、“资敌”等“八害”。李鸿章对上述陈腐观点进行了抨击反驳,两江总督刘坤一也明确表示了对铁路的支持。但毕竟顽固派占多数,“廷臣谏止者多”,朝廷最终以“着毋庸议”草草地结束了第一次铁路大论战。论战的胜利方毫无疑问是顽固守旧派。李鸿章只好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同时在自己的辖地上继续建造铁路,将唐胥运煤铁路偷偷延长到芦台,更名为唐芦铁路。

如果说第一次铁路大论战的核心问题是“要不要修铁路”,那么第二次铁路大论战的核心,就是“如何修铁路”了。

中法战争后情况有所改变。“法、越事起,以运输不便,军事几败。事平,执政者始知铁路关系军事至要。”(《清史稿》语)朝廷从而批准了李鸿章修铁路的建议,并增设海军衙门,以醇亲王奕譞任总理大臣,李鸿章任帮办,并将铁路事宜划归海军衙门管理。这一时期李鸿章主要着眼于北洋防务,提出将唐芦铁路“南接到大沽北岸,北接到山海关”,使得这一带驻军能“驰骋援应”。朝廷很快批准了这一计划,李鸿章将原先设立的开平铁路公司改组为中国铁路公司,同时招募商股,官督商办。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九月,在北洋水师建成的同时,津沽铁路全线竣工,加上原来的一段,全长130公里,与北洋水师互为依托,北洋的海防大局已初见规模。这年的冬天,雄心勃勃的李鸿章向醇亲王奕譞提出,从天津到通州一段铁路应“就势接造”,完成他整个北洋防务宏图的最后一笔。于是这才有了津通路之议。

津通路再次引起了朝中顽固守旧派的猛烈攻击,从而拉开了第二次铁路大论战的序幕。这次反对派的代表人物是内阁学士文治、户部尚书翁同龢、国子监祭酒盛昱、礼部尚书奎润、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守、河南道监察御史余联沅等人,反对的理由还是旧调重弹,诸如“资敌”、“扰民”、“夺民生计”等。但这次铁路大论战已不同于第一次,津沽铁路已经建成通车,事实胜于雄辩,顽固派虽然人多势众,但其理论都很空泛,论据也不堪一驳,很快就败下阵来。朝廷在上谕中肯定了李鸿章的意见,认为修筑铁路是“自强要第”,“有利于国,无损于民”,让各省督抚就修造津通路的问题发表意见,把论战的核心转移到怎样修铁路和修什么铁路的问题上来。津通铁路得到了两江总督刘坤一、台湾巡抚刘铭传、江苏巡抚黄彭年为代表的许多督抚的赞同,但两广总督张之洞却避开津通路,向朝廷上奏请修芦汉铁路。张之洞的主张表面上看是不给反对派以口实,避开了津通路“资敌”之嫌,其实他还另有目的。

两路之争,把张、李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了。

现在再让我们回到那个清晨,回到西苑南海。

天色大亮,张之洞面容清晰地走来。这一年他已经五十二岁了,矮小的身材,却蓄着一部白雪似的飘飘长髯,后人在《清史稿》中说他“短身巨髯,风仪峻整。”

在两名引路太监的引领下,张之洞走进了仪鸾殿。他整服扶冠,一甩马蹄袖,跪伏在地:“臣张之洞,叩见皇上、圣母皇太后,恭请圣安!”

慈禧望着跪在地上的张之洞,坐在一旁的年轻的光绪皇帝也望着张之洞。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才说:“张之洞,你抬起头来。”

于是张之洞直起上半身,目光平视,微微下垂,不敢面对天颜。

慈禧接着问张之洞是什么时候到京的,走的是旱路还是水路,这一路上是否顺利等等。她的声音里透着随和亲切,像是在拉家常。

张之洞回答说他是昨天才到京的,因为路上乘船有些耽搁。本来六月初他就从广州动身了,乘的是英商太古公司的轮船,到上海后换乘招商局的江轮,不想途中轮机出故障抛了锚,停在长江中好多天。后来到了扬州,再后来又改乘小轮进运河,抵达清江浦登岸,由旱路进京。

慈禧笑了笑,对光绪皇帝说:“你瞧,这修铁路还真有必要吧?”

光绪皇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停停,慈禧又说:“张之洞,我记得你是探花出身吧?是哪年点的进士?”

张之洞回答说是同治二年癸亥科。

慈禧说:“对,我想起来了。那年殿试,你本是三甲末名,后来还是我亲手把你拔到一甲三名的呢。”

张之洞诚惶诚恐:“臣蒙皇太后、皇上擢拔之恩,铭记在心,从不敢忘。”

慈禧又笑了,意味深长地说:“没忘就好啊。这人哪,有些事情是该一辈子都记在心里的。”

诚如慈禧所言,当年她对张之洞确有擢拔之恩。

张之洞的科举之途概括起来说少年得意,青年坎坷。他幼时随官任贵州兴义知府的父亲读书,师从父亲的挚友、鸿儒胡林翼,少时即具才名,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应顺天府乡试,中头名举人“解元”。十九岁时入京参加礼部试,不想同年父亲病逝,张之洞不得不回乡守制。两年后守制期满,张之洞赴京参加会试,不料因族兄张之万为考官,循例回避,未能应试。次科又因同一原因继续回避。一直到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二十六岁的张之洞才得以进京应会试,不想又落了榜。第二年的三月,张之洞再次赴京参加会试,榜列第一百四十一名贡士。接下来是最后一关也是最重要的一关:殿试。张之洞的试卷因“不袭故套,指陈时政,直言无隐”而在读卷官中引起争议,多数人认为应该置于三甲之末,惟有大学士宝鋆十分赏识,以为奇才,应置二甲第一。双方争议不下,试卷进呈两宫,没想到慈禧索性将张之洞直接拔置到了一甲第三名,中“探花”,赐进士及第;不久引见两宫皇太后,授翰林院编修。两年后庶吉士散馆考试,张之洞又列一等一名。清代翰林,散馆考试关系一生前程,考在一等方能继续留在翰林院;若是分发到六部九卿等衙门以正六品主事任用,官品虽暂时略比翰林院编修、检讨高,实则各部司官众多,论资排辈,升迁极难,没准一辈子就此埋没了。又或者以知县分发到各省任用,则起点太低,也难有大出息。留在翰林院则将来有两条出路可走:如果年年岁考名列前茅,三年大计又在一等,00合计满了六年,就可从翰林侍读、侍讲学士一路升到从二品内阁学士;顶不济的也可以授从五品监察御史。当了御史,那就是外放知府、道台的跳板,将来陈臬开藩都可能。张之洞留在了翰林院,他的仕途似乎从此一帆风顺了。谁知第二年翰林大考,张之洞竟发生卷面脱字之误,犯了科考大忌,名列二等之末,从翰林院淘汰出局,被选派出任浙江省乡试副考官。这之后张之洞又出任过湖北、四川两省学政,光绪初年返京后先后出任教习庶吉士,补国子监司业,补授左春坊中允,转司经局洗马等一系列品级低微的官职,既无实责,也无实权。慈禧在科场上擢拔了张之洞后,似乎也把他这个人彻底忘记了。张之洞做着默默无闻的小京官,从同治六年到光绪八年,差不多蹉跎了十余年的光景。

张之洞在政坛上的崛起,缘起于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平反东乡冤案。光绪元年,四川东乡知县孙定扬横征暴敛,贪赃肥私,激起百姓不满,纷纷进城“闹粮”,聚集县衙请愿,要求减征。孙定扬向上谎报百姓聚众造反,四川提督出兵镇压,滥杀无辜四百余人。东乡案几经波折,沉冤难雪;东乡绅民推举代表进京告“御状”,又被囚于刑部大牢。东乡案发时,张之洞正好在四川学政任上,对案情多有了解,遂挺身而出,一日连上数道奏折,终使案情真相大白,主犯、从犯得到惩处,涉案官员多达数十人。最关键的还是第二件事:在继统问题上迎合慈禧,帮慈禧的忙。原来同治皇帝驾崩后,因为无子,按理说应该从近支侄辈中选择继承人,但那样一来,慈禧就成了太皇太后,不好再垂帘听政、独揽权柄,所以慈禧就立了自己妹妹的儿子、同治皇帝的叔伯兄弟、醇亲王奕譞之长子载湉为光绪皇帝。慈禧的做法显然包藏私心,当年就曾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到了光绪五年,御史吴可读以性命“死谏”,为先帝“争嗣”,再次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张之洞揣摩透了慈禧的心思,看准时机上疏为慈禧当年的举措辩解,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认为“本乎圣意,合乎家法”,为慈禧打圆场解围。张之洞的马屁拍在了关节点上,他再次引起了慈禧的关注。这两件事使得张之洞迅速成为光绪初年政坛上升起的新星。慈禧也投桃报李。机会终于来了,光绪八年,张之洞被授为山西巡抚,正式开始了他封疆大吏的官场生涯。几年后中法战争爆发,他又被任命为两广总督。在慈禧的提携和关照下,张之洞的仕途从此柳暗花明,一帆风顺。

跪的时间久了,张之洞膝下发麻,身上燥热,开始一阵阵地冒汗。他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不好。原来张之洞有狐臭的老毛病,多年求医诊治均未见效。冬天里还不甚明显,一到夏天出汗就恶臭难闻。临来觐见之前,他本来是很用心地熏了香,无奈他没有李鸿章那样的马来亚进口盘香,加之此时朝服官帽紧紧地裹在身上,大殿里又不通风,张之洞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出现了。

果然,慈禧和光绪皇帝都嗅着鼻子,皱起了眉头。

“什么味儿呀,这么难闻?”慈禧说,掏出手绢捂着鼻子“臣无意冒犯天颜,请皇上、皇太后恕罪!”张之洞吓得脸上变了色,赶忙禀明实情。

“……哦,原来是病。”慈禧宽容地说,“既然是病,那就怪不得你了。——给张大人安坐,掌扇。”

张之洞从地上爬起来,端端正正地坐下了。旁边有两名小太监打扇,张之洞觉得身上的汗味收敛了许多。

接下来终于说到正题了。

慈禧问张之洞:“你是怎么想到要修芦汉铁路的?”

张之洞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据臣所知,西洋各国无不以修铁路为富国利民大计,而非仅仅以应兵事。今日铁路之用首要当在经济。卢沟桥和汉口之间南北二千余里,腹地广阔,物产丰盛,无奈有大河横亘,峻岭阻隔,苦于无舟楫之利,自古以来交通不便。倘若芦汉铁路修成,南北通途,百业兴盛,人畅其行,货畅其流,实乃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

慈禧点点头,突然问:“你对津通路怎么看?”

张之洞迟疑了一下,“对中堂李大人的主张,臣不好妄加评议。”

慈禧:“你一直回避津通路,今天没别人,只管说。”

光绪皇帝帮腔:“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张之洞环顾了一下身边的太监、宫女。

慈禧让太监、宫女都下去了。“张之洞,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张之洞沉吟着,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津通路修成,京津间须臾可达,中堂李大人也离皇上、太后更近了。”

仿佛一记重锤敲进慈禧心里,她脸色凝重,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按照李鸿章的吩咐,一连好多天,盛宣怀奔走于京师各大小衙门,为津通路游说、打点。李鸿章这次进京,有个重点拜访官员的名单,当然都是赞成津通路的人,其中科詹司道、御史言官类的由盛宣怀去见,王公大臣、军机大臣和六部堂官等则由李鸿章本人亲自去拜访。

说起来,常州府武进县盛家与合肥李家是世交。当年盛宣怀之父盛康在京中求学时,曾师从李鸿章之父文安公;盛康和李鸿章还有金兰之交。因此按辈分算下来,李鸿章是盛宣怀的世叔。盛宣怀实在不是个科举之才,二十二岁中秀才,此后连续三次乡试不中,从此死了科场之心,改弦更张,身怀经世致用之志,于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入参李鸿章幕府,成为李鸿章洋务大业的得力干将。如果说李鸿章是中国洋务运动的倡导者和规划者,那么盛宣怀则是具体的组织和实施者,轮、电、矿各局都由他一手创建。这一年盛宣怀四十五岁了,入李鸿章幕府已近二十年,当直隶候补道也已多年,属于那种有差事无实缺的官员,虽然比干等着候补的官员境况要好,但毕竟没有入官场正途。李鸿章好像看出盛宣怀的这种心思,不久前凭借盛宣怀的实干业绩,向朝廷保举他出任了山东青莱登道。这一年,是盛宣怀仕途上的转折之年。

现在,盛宣怀要去见李莲英了。

约见原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除了要熟悉门路,还得提前预约。

琉璃厂东大街拐角处,有一间不起眼的小门脸,字号名“朝天阁”,它没有金碧辉煌的门饰,也没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把门,更没有名人题写的金字号匾,整个是一间灰头土脸的小店,独处一隅,门前冷落,显得低调而冷清。走进店里去,货架上摆着的永远是那几样货色,没见怎么卖出去,也没见有新鲜的货色添进来。可别看这里生意不怎么样,它却是李莲英的对外联络站。熟悉门路的外官办事要走李莲英的路子,都是往这店里来,约个见面的时间、地点,然后花银子在店里办一份见面礼。说是办“见面礼”,实际上就是收银子,贿赂的银子滚滚而来,店里的货物却原封不动。名曰“朝天阁”,倒是颇有些名副其实。

盛宣怀青衣小帽,熟门熟路,在一天的午后走进了朝天阁。

“客官您来啦您吉祥!您要买点什么东西?小的伺候着您啦。”小伙计迎上前来,满脸笑容,热情而谦恭。

“有劳你们掌柜的出来。”

话音落地,门帘一挑,掌柜的已经从里间出来了。

“哎哟,原来是盛道盛大人大驾光临了!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掌柜的打着拱,礼让:“盛大人,您请里间坐。”

里间是一间雅致的小客厅,盛宣怀和掌柜的坐下,小伙计进来奉上茶。

盛宣怀笑问:“有李大总管做后台,这店面里的买卖一定兴隆吧?”

掌柜:“大人您见笑呐,哪比得上你们外放的大人出息大呢?这年头宫里的太监清苦,大总管体恤我们,做点小买卖,给大伙挣点花销罢了。——哦对了,邸钞上发表了,盛大人刚刚放了青莱登道,要去烟台做官了?”

盛宣怀点点头,“有这事。”

“可喜,可贺!”掌柜的赶忙双手打拱,“这可是实缺道呀,恭喜恭喜!”

“没什么可喜的,”盛宣怀淡淡一笑,“轮也该轮到我了。我从同治九年入参李大人幕府,快二十年了一直候补。许多比我后参幕的,早就外放了。”

掌柜:“您是中堂大人的左膀右臂,他那不是舍不得放您走吗?”

“行了,不说这了。”盛宣怀摆摆手,“请安排一下,我要见李大总管。”

“哎哟,大总管好一阵子没到店里来了。他在太后老佛爷跟前伺候着,抽不开身呢!您要见他,是急事吗?”

“当然是急事。——中堂李大人有急事,让我来见他。”

“好说,好说。”掌柜的说,“既然是中堂大人的事,我马上派个店里的伙计进宫去给大总管送信,然后约个准定的时辰地点出来。”

“也只能这样了。”盛宣怀说,从身上掏出两张银票:“老规矩,一份‘面子’,一份‘底子’。‘底面’都在你这店里办。”

掌柜喜孜孜地接下了银票,说:“办什么礼物,大人您自个是不是去前面的店里亲自挑挑?鼻烟壶,大鼎,玉磬,十六扇珠玉挂屏……”

“行啦行啦,”盛宣怀摆摆手,“在李公公的店里买礼品送给李公公,给银子就成,用得着多费手脚吗?你这店里的货从来只卖钱,不走货。”

这话说得掌柜的嘻嘻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盛宣怀就见到了李莲英。地点是便宜坊楼上朝南的那个单间,他们从前见面的老地方。李莲英一身便装准时来到,两人寒暄了一番后坐下来,不待盛宣怀发问,李莲英便单刀直入:“盛大人此来,是因为津通铁路吧?”

“正是。这次两路之争,中堂大人想知道长春宫的底细。”

“唉呀,”李莲英面有难色,“这个底细在下也不知道呀!”

“不可能吧?”盛宣怀眨巴着眼睛,“公公侍奉左右,怎么会不知道一点儿底细呢?比如她跟皇上,难道就没有说到铁路的事情?”

李莲英道:“说是说到了,可大人是知道的,皇上向来只顺着老佛爷的话说,老佛爷她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听不出来呀!”

盛宣怀沉吟着,“那天西苑召对,两广的张大人说了些什么?”

“无非是芦汉铁路怎么要紧的话。不过关节点上的话却没有能听到。”

“为什么?”

“老佛爷后来让身边的人都退下去了。”

“哦?”盛宣怀一怔,“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不过盛大人,有句话还请转告中堂李大人,早作准备。”

“请说。”

“老佛爷心里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说,不过也不是完全猜不出来。”

“此话怎讲?”

“两路之争,津通路在舆论气势上都占上风。如果太后老佛爷倾向于津通路,芦汉路的折子早就留中归档,无人理睬了,更不会大老远的从两广把张之洞召进京来。你说,这说明什么?”

盛宣怀愣着:“说明什么?”

李莲英压低声音:“说明太后老佛爷对芦汉路上心呀!”

盛宣怀连连点头,“是,是,公公说得有道理。”

李莲英:“所以说,这次的两路之争胜负难料,恐怕有得一拼了。”

盛宣怀:“中堂大人请公公在方便的时候,务必为津通路说说话。”

“这个自然。”李莲英爽快地应承下来,“不过在下人微言轻,毕竟只能敲敲边鼓。倒是有个人,不可不请他出面说话。”

“谁?”

“醇亲王奕譞。他是皇帝的本生父,又是老摄政王,醇王福晋跟老佛爷还是嫡亲的姐妹。有他出面说话,那分量当然不同了。”

“多谢指点!”盛宣怀离座,深深打了一拱。

几天后京城里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秋雨把白天的暑热逼去,街衢胡同,宫阙城墙,被洗涮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张之洞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午后,去拜访了他的族兄、军机大臣张之万。

自从进京后张之洞的牙疼老毛病就犯了,每天坐立不安,痛苦万分,不得不延医诊治调养。自西苑召对后两路之争就没有了下文,手下人从外面打听回来的消息说,这次李鸿章进京带了十万两银子,在京师各大衙门打点,名为“外敬”,实为津通路游说。张之洞听了不为所动,每天只待在驿馆中调养牙疾,闭门不出,似乎胸有成竹,不屑于去京师官场中活动。当然,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去官场中走动。张之洞确信,只要那句最关键的话能直接上达圣听,其他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只有张之万是他唯一的不能不去拜访的人。

南皮县张氏家族祖籍山西洪洞县,明永乐年间迁入直隶,居南皮县东门一带,时称“东门张氏”,是当地望族。张之洞和张之万皆为九世祖张淮之后,在同辈兄弟中张之洞行九,张之万行五。张之万年长张之洞二十七岁,道光二十七年高中头甲头名状元;十六年后张之洞又被钦点探花,三鼎甲中东门张氏独夺两魁,一时传为美谈。更令人称羡的是,光绪初年张之万入阁拜相进入军机,到了光绪末年张之洞也奉调进京忝列军机,时人称为“一门两相”。南皮东门张氏从此声名更加显赫荣耀,达于极盛。

张之万的府邸在北池子胡同。本家九爷来访,门上人自然毋须通报,直接把张之洞带进了后花园。

霏霏细雨中,一八旬老翁独钓荷花池边,一笠,一蓑。

张之洞上前,深深地打了一拱:“五哥,久违了。”

“老九来了。”张之万连头也不回,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里的鱼漂。

“五哥真是悠闲自在啊。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修身养性,坐怀不乱,实在让小弟羡慕。”张之洞调侃。

张之万呶呶嘴:“休要贫嘴。旁边有个凳子,是为你准备的。”

张之洞讶然:“难道五哥神机妙算,知道小弟要来?”

“你肯定要来,你也该来了。”张之万仍是望着鱼漂不回头,“这次两路之争,李鸿章带了十万两银子进京,军机大佬,六部九卿,前朝后宫,为津通路打点游说。这么些天过去了,你毕竟心里不踏实,想探听朝中虚实。可想来想去枢廷中除了老夫你无人可问,于是你就奔我这里来了。”

张之洞被言中心事,笑了:“这次的两路之争……”

“打住,打住,免开尊口。”张之万连连摆手,“我知道你的来意,两路之争你别想把老夫拖下水,你更别指望老夫为你帮忙。”

“五哥误会了,我根本就没指望你帮忙。”张之洞微笑着,“我还没开口呢,你就推得干干净净了。都说老哥做官有‘三不’,不多言,不揽事,不得罪人,看来是真的啊。”

张之万:“其实你也用不着打听。此次两路之争你已稳操胜券,李鸿章注定要败于你手。”

张之洞:“五哥这么说,何以见得?”

“你这点小心眼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老夫。”张之万连连冷笑,“你揣摩透了西边的意思,看准了朝中的格局情势,才上了请修芦汉铁路的折子。”

张之洞装傻:“朝中什么情势格局呀?小弟离京多年,实在有些不明白。”

“装佯!”张之万回头瞪了张之洞一眼,“其实朝中的情势格局你最清楚!……现在军权掌于淮系之手,湘军主将曾国藩、左宗棠已死,湘军大将刘坤一、彭玉麟等皆已进入暮年,淮系集团控制了半壁江山。当年湘军剿灭长毛、攻克江宁后,人家孤儿寡母就担惊受怕得不行,生怕曾国藩造反。如今之李鸿章更非当年之曾国藩可比,不仅手握重兵,权倾天下,且南北洋务及海关赋税皆掌其一人之手,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直隶又地处近畿,朝发夕至,你想长春宫她能不提心吊胆,一夕数惊,睡得着安稳觉吗?她肯定会物色一个人与李鸿章抗衡,以挟制李鸿章的发展。可时下洋务大吏中挑来选去,何人能充当得了这个角色?正在苦苦物色寻找之中,这时候你张之洞站出来了,这不就正中了长春宫的下怀?扶张挟李,将是未来若干年内朝中的基本格局。——我说的没错吧?”

“五哥,”张之洞故作惊讶,“你不糊涂啊!京中传言五哥老糊涂了,连皇上太后也都这么说,可见你是装糊涂。”

“人活到装糊涂的份上,算是活到家了。”张之万颇有些自得,“你老弟怕是这辈子都难以明白,有许多好处尽在这装糊涂之中呢。——话既说到这儿了,我有一言奉劝,九弟愿听否?”

“兄长金言,小弟愿洗耳恭听。”

“芦汉铁路一旦获准,你将有可能受命督办,从广州调任武昌,移督湖广。不知你想过没有,将来芦汉路无论成败与否,你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此话怎讲?请五哥明示。”

“你与李鸿章不和,朝中早有传闻。从前你做清流言官的时候就弹劾过他,如今两路之争你又占了上风,李鸿章岂肯善罢甘休?芦汉铁路成了,你们之间的结怨更深;倘若败了,则有负于长春宫的厚望,后果将更不堪设想。”

张之洞沉吟道:“这后面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去想。我想人生难得有此良机,正好大展宏图,施展抱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瞧,瞧,你的毛病就出在这里。”张之万白了他一眼,“怪不得李鸿章说你喜出风头好大空言,一辈子改不了书生意气。不是老哥说你,你做你的两广总督便罢了,这津通铁路也好,芦汉铁路也好,其实都跟你挨不上边儿,你何苦要跟李鸿章争宠于朝,自找麻烦呢?官场中无功照样可以升迁,你瞧老哥我这一辈子安安稳稳,如今不也入阁拜相,做到军机大臣了吗?”

张之洞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五哥跟李鸿章是姻亲,他托你来说这番话,给了你多少银子?”

张之万脸红了,顿有恼意:“去去去!听与不听全在你,我何苦要跟你多费口舌?可你我毕竟兄弟一场,我是怕你惹出什么麻烦来。南皮县东门张氏能有你我今日,不容易啊!官场险恶,善始善终,全身而退,那才是正果。”

张之洞忽然喊了起来:“五哥,鱼咬钩了!”

张之万回头去看,水里的鱼漂果然在沉浮;赶忙去提起竿子,却是空空如也,钩上的钓饵也没有了。

“瞧见没有?以为能得的,却失了;以为能成的,却败了。”张之万借题发挥,重新整理好鱼钩,又抛下水去。“我在军机处一看到你请修芦汉路的折子,心里就明白了。西边的疑心太重,李鸿章当局者迷,可惜他却没有看透这一层,自取其辱。忠君报国谁能解?可怜一片老臣泪啊!”

张之万的感慨让张之洞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两个人好半天都不再说话。这时候张之洞忽然看见旁边的小几上摆着几碟瓜果蜜饯,就随手拣了块放进嘴里,谁料牙齿疼得他咝咝地吸凉气。

张之万回头:“牙疼?”

张之洞:“老毛病,进京就犯了。这几天疼得我寝食难安彻夜难眠,在驿馆延医调养,要不然早就来看五哥了。”

“你才多大一点岁数呀?”张之万说着,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你瞧,老夫今年虚岁八十了,牙口还如年轻时一般。”

“真让小弟羡慕。无奈我从小喜吃甜食,牙都蛀坏了。”

“不尽然吧?”张之万摇着头,“这里头恐怕另有讲究。”

“什么讲究?”

“你想想,同样是甜食,为何你的牙齿坏了,舌头却能完好无损?”

张之洞愣着,一时回答不上来。

张之万意味深长地:“舌以柔而存,齿因刚而亡。”

张之洞猛然醒悟,离座长揖:“多谢五哥教诲!”

这天午睡慈禧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了火车。迄今为止慈禧还没有见过实物的火车,但她对火车并不陌生,并非完全凭空想象。当年唐胥运煤铁路建成后,李鸿章曾将火车拍成照片,进呈长春宫御览。她睡梦中的那列火车,宛如浩浩的长龙,在津通铁路上呼啸着向京城开来。火车开到通州理应停下了,可是它居然没有停,也毋须再用铁轨垫路,而是横冲直撞,直接向着齐化门开来。慈禧急忙下旨,传令火车停住返回通州。可坐在车头上的李鸿章这时候不听话了,他忽然换了一身皇袍,冷笑着一挥手,淮军各营的旗号唰地亮了出来,每一列车厢就是一个营:有潘鼎新的鼎字营,刘铭传的铭字营,张树声的树字营,吴常庆的庆字营……淮军十三营的将士们喊杀震天,枪械鲜明,一个个如凶神恶煞,乘坐火车直向紫禁城扑来。火车头仿佛是一头庞然怪兽,吼叫声惊天动地,瞬间它就撞倒了宫墙,从东华门冲进了皇宫。……慈禧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心口怦怦地狂跳不止,身上大汗淋漓。

这个荒诞的梦境让慈禧呆坐着想了很久。也许她就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

漱洗完毕,用过了午后茶点,慈禧坐到了梳妆台前。

在仪鸾殿后面慈禧的寝宫里,西洋自鸣钟正此起彼伏地敲打着同一个时间:下午五点整。皇太后并不视西洋的舶来品为“奇技淫巧”,她很喜欢那些西洋的玩意儿,尤其是自鸣钟,甚而喜好成癖。在她的体现着皇家威严和气派的大寝宫里,墙壁上,条几上,案桌上,到处都是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自鸣钟。这些钟在同一个时刻里敲响起来,叮咚悦耳,响成一片,仿佛一首美妙的钢琴曲,在这夕阳晚照的宫阙里流淌。

从镜子里望去,这个五十五岁的女人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衰老:脸上已经开始打皱,颜面肌抽搐留下的僵硬明显地写在她凸起的两边颧骨上。她闭着眼,好像沉浸在美妙的钟声里。

梳头的小太监很小心地为她梳着头。忽然那小太监的手一哆嗦,他清楚地看到,梳子上沾着一根灰白的头发。小太监的脸色有些变了,他偷觑了一眼镜子里的老佛爷,想偷偷地把那根白头发抹掉。

慈禧没有睁眼,问:“梳子上有什么东西呀?”

小太监吓得“噗咚”一声已然跪倒在地:“老佛爷饶命!奴才该死!奴才刚才一不小心……”

“来人哪!”

两名太监应声而入。

“把这个不会梳头的小奴才带下去,杖刑四十。”

“嗻!”

两名太监架着那个哭喊恳求的小太监下去了。

“李莲英。”

“奴才在。”侍立一旁的李莲英赶忙趴在地上。

“你这总管是怎么当的?就这么调教手下的奴才吗?”

“奴才失职!奴才往后一定严加管教!——奴才亲自伺候老佛爷。”

慈禧这才不吭声了。

李莲英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亲自给慈禧梳头。这个从京东易县来的阉男人,据说是因为会梳头才得到慈禧的赏识和宠爱的。进宫之初他便做了有心人,私下苦练梳头的本领。满族贵妇的各种发式如盘龙髻、如意缕、盘心髻、散心髻等,都能烂熟于心,信手拈来;尤其是复杂的“两把头”,他不仅能比别的太监梳得快,而且还梳得好。熟能生巧,到后来李莲英就能改进和创新发式了,比如慈禧晚年最爱梳的“大拉翅”,就是在“两把头”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现在,他小心翼翼地给慈禧梳着头,手法轻缓自如,手上的工夫极好,手到眼到心到,梳子就像一枚梭子在他的两手间往来,上下,前后,左右,应接不暇。

慈禧很惬意地闭着眼,脸上的表情松弛了,说:“这么些年了,还就只有你会梳头,谁也替不了你。”

“多谢老佛爷的夸奖。”李莲英一边梳头,一边察言观色,道:“启禀老佛爷,直隶总督李鸿章又给宫里进奉了件新鲜洋玩意儿。”

“又是自鸣钟吗?”

“不是,是洋戏盘子。——搬进来!”

两名太监抬着“洋戏盘子”进来了——原来是一台老式的大号留声机。

李莲英:“中堂李大人知道老佛爷爱听戏,专门派人去上海的洋行里买来的。”说完,示意两名太监开机。

两名太监许是刚刚才学会操作,显得有些笨拙、慌乱。一名太监摇动手柄,上足发条,另一名太监将一张彩色的圆盘放了上去,一会儿,华尔兹的音乐在宫中蓦然轰响起来。

听着听着,慈禧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这是什么呀?”

李莲英呵斥道:“放错了,停下来!停下来!换一张盘子!”

又换了一张盘子,是京剧《当剑卖马》。

慈禧听着,眉头慢慢舒展开了,问:“这是哪儿的角呀?”

李莲英:“回老佛爷的话,是上海的角儿。”

“京城里的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他们,怎么不给装进去?”

“奴才这就去传老佛爷您的懿旨,让中堂李大人去办这件差事。碰巧着李大人还在京城里,没回天津去呢。”

慈禧自:“他还没走吗?”

“是。两广的张大人也还没走呢,两位大人好像是为铁路的事情拧上劲了。李大人说,津通铁路——”

慈禧的脸沉了下来:“李莲英,这国家大事有你多嘴的吗?”

李莲英吓得赶忙趴在地上:“是,是,奴才不敢!奴才谨记着主子的教训!”

这时候,有太监进来禀报:“启禀老佛爷,醇亲王求见。”

“哦?他这么晚了进宫来,有什么事?”慈禧愣了愣,吩咐:“让醇王爷在前面大殿等候。”

“嗻!”禀报太监下去了。

半个时辰后,慈禧梳好了头,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来到大殿。

叔嫂相见,按惯例在大殿里临时支起了一道帘子。

隔着珠帘,影影绰绰的可见醇亲王奕譞走进来,跪了下去:“臣奕譞,叩见圣母皇太后,恭请皇太后圣安!”

“七爷,起来吧。——赐座。”

奕譞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珠帘后响起一个女人苍老而缓慢的声音:“有事吗?”

“回禀太后,海军衙门奉旨召集王大臣,复议修铁路之事,现已议定。”

“七爷,你忘了吧?”慈禧缓缓地说,像是有意试探:“军国大事你应该去向皇上禀报,本宫已经归政。”

“臣不敢擅作主张,臣想先听听皇太后的意思,然后再向皇上复旨。”

听到这样的回答,慈禧显得很满意。“王大臣们是怎么议的?”

“启禀太后,王大臣复议,皆以为津通铁路不可不修。”

“都是这么说的吗?”

“都是这么说的。”

有一会儿没有声音。突然,珠帘后问:“那么七爷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臣以为,”奕譞斟酌着词句,“铁路向来为兵家必备。北洋拱卫京师门户,水师后援必不可少,修津通路以应兵事刻不容缓。资敌之论乃朝中迂腐无稽之谈,至于芦汉路之议,也是隔靴搔痒,鞭长莫及,远水难解近渴。……”

“你说的话都是李鸿章说过的。”珠帘后的声音打断了奕譞的话,“七爷这番话,是李鸿章请你出面来说的吧?”

奕譞的脸红了:“臣不敢!臣自己也是这么想。臣请皇太后明断时势,力排众议,准修津通铁路。”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珠帘后飞了出来:“要是我不准呢?”

醇亲王愣住了,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珠帘后叹了口气,道:“唉,你们这帮王公大臣,一个个全是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人家怎么说,你们就怎么信。别人还可以犯点糊涂,七爷你可是皇叔,摄政王,掌管着军国大政,你怎么也犯糊涂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时时事事总要多想着咱们大清朝的江山才是。王爷,你往后可要多长个心眼呀!”

奕譞的头低了下去:“皇太后……说得极是。”

几天后,上谕下来了:准修芦汉路,缓修津通路。果然如张之万所料,朝廷实授张之洞为湖广总督,移督武昌,负责督办芦汉铁路。接下来就是“陛辞”了,光绪皇帝首先在养心殿接见了前来向他辞行的李鸿章,说了些诸如“公忠体国,任劳任怨”之类嘉许慰勉的话,便再也无话可说了。听得出来,皇帝似乎也有难言之隐。李鸿章能体谅得到皇帝的无奈。

那天从贤良寺撤退,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十几辆马车停在门前,仆役、随从、戈什哈进进出出,匆匆往车上搬运行李。西跨院的藤萝架下,李鸿章还在舞剑。他腾挪闪展,招招到位,显得镇定自若,处变不惊。只是这暮色苍茫下的大撤退,毕竟还是让人感受到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的沮丧和委屈。此时此刻舞剑也许只是一种宣泄?

毫无疑问,这次失败对李鸿章的打击是沉重的。自同治初年剿灭太平天国后的这二十多年来,李鸿章的人生和仕途顺风顺水,几乎就没有遭受过什么挫折。虽然免不了有言官的弹劾,也免不了别有用心人的嫉恨、中伤和谤毁,但是那些李鸿章都可以不屑一顾,不必计较,只要朝廷的倚重依旧,只要皇上和皇太后的眷顾依旧,他不怕任何的明枪暗箭。据说在天津直隶总督衙门李鸿章的寓所里,就挂着这样一副他亲笔手书的对联:受尽天下百官气,养成胸中四季春。足可见这些年李鸿章所饱受的诽议以及他泰然自若的心态。到了同治末年曾国藩过世以后,李鸿章更成为了朝野万众瞩目、众望所归的中心。位居天下疆臣之首,朝廷对他言听计从,他亲手创建了亚洲煌煌第一的北洋水师,开创了开平矿务局、轮船招商局、中国电报总局等许多洋务大局,他把自己的人生和事业推向了辉煌的顶峰。如日中天的李鸿章,偏偏在这时遭受了致命的一击,而且那并非政见上的不合,而是来自最高决策者对他的猜忌和不信任。惟有这一点,最是深深伤害了这位老人的心。“我早该料到这一层的。”那些天他在心里反复感叹着的就是这句话。其实也并非没有前车之鉴。当年他的老师曾国藩就也曾有过这样的际遇,只可惜他当年没有这样的体会,只可惜他早已淡忘了那些令人不快的往事。毕竟这些年李鸿章太顺利了,太得意了。那些天李鸿章把自己关在贤良寺里,不出门,也谢绝一切京官的拜访,他甚至于还萌生了一丝退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即便退下来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满可以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何苦那么大一把年纪了,还要呕心沥血,日夜操劳?“公忠体国,任劳任怨”,本来是天下可鉴的报国之心,反过来却要遭受无端的猜忌和误解,自取其辱,这值得吗?

这时候盛宣怀走了过来,说:“大人,准备启程了。”

“知道了。”李鸿章说,又舞了一会儿才收了剑,递给随从。盛宣怀将大氅轻轻地搭在李鸿章肩上。

毕竟是老人了,李鸿章此时微微地有些喘气。

“大人,非得连夜赶回天津吗?”盛宣怀迟疑了一下问,“其实用不着这么急。您年岁大了,一路上旅途劳顿……”

“走吧。”李鸿章摆摆手,打断盛宣怀的话。

盛宣怀不再说什么,他明知道这是中堂李大人的负气之举。

李鸿章环顾了一眼暮色中的贤良寺,伤感道:“当年我和曾大帅第一次进京,就是住在这贤良寺里。从那以后每次进京,我都住在这里。这二十多年住过多少回了?数不清了。可唯有这次……”他摇着头。

盛宣怀劝慰道:“大人请勿灰心,日后还可相机再图。”

“日后?”李鸿章苦笑了一声,向屋里走去。“说不定又会猜疑我什么呢。”

盛宣怀:“朝廷只是说缓修津通路,也没说不修。”

李鸿章走着走着,忽然回过头来,自我解嘲地问:“杏荪,你说我们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是不是叫做落荒而逃?”

“大人何出此言?”

“这让我想起从前打败仗的时候。同治初年淮军初成,我与李秀成战于苏州,差一点全军覆没。打了败仗不能不承认啊!”

盛宣怀无言以对,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管家匆匆跑来禀报:“老爷,四太太又改主意了,她不愿意回天津去。”四太太就是四姨太丁香。

李鸿章皱着眉头:“不是说好了吗,怎么又变卦了?”

管家嗫嚅着:“四奶奶说,既然老爷不能在京城里安顿她,她宁愿一个人去保定的衙门里单过。”

“胡闹!成何体统!”李鸿章沉着脸呵斥了一句,向内厢房大步走去。

说起家事,最近很让李鸿章头痛心烦的,是四姨太丁香跟老太太婆媳不和。李鸿章这辈子有过四次婚姻,元配周氏,继配赵氏,后来又纳了两房妾,三姨太莫氏,四姨太就是这丁香了。丁香是苏州人,早年间李鸿章做江苏巡抚时买的小丫头,后来收了偏房。老太太不喜欢丁香,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她没有为李家添丁。李鸿章兄弟六人,他行二,六房中惟有这二房人丁不旺:长子经方是嗣子,次子经迈和三子经述分别为赵氏和莫氏所出。老太太看不惯丁香,横挑鼻子竖挑眼;丁香个性强,又自恃受宠,因而李鸿章的后院中总是不得安宁。本来此前丁香跟老太太相处的日子并不多,老太太在武昌衙门里住了多年,丁香一直住在合肥的乡下。那时候李鸿章、李瀚章兄弟俩轮流做了几任湖广总督,老太太就住在武昌城里不动窝。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流来流去都是自家人,这事曾一时传为美谈。后来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长达二十五年,中途就把母亲接了过来。老太太年事已高,不愿意再动了,就在二房长住了下来。丁香头上本来就有正室赵氏,三太太莫氏,再加上个专门找茬的老太太,那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本来这次临进京前,李鸿章经不住丁香的软磨硬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答应她在京城另买一处宅院,专门安顿丁香。李家在京城本来有一处房产,那是父亲文安公做刑部员外郎时置下的,在正阳门外碾子胡同,但是分家的时候分给了长房李瀚章。这次进京事情办得不顺,还无端地受了委屈,李鸿章没有心思再去办这件事了。再者思来想去,还是不宜把家眷安顿在京城。既然人家猜忌你,最好还是知趣点,离远点好。

看到老爷黑头乌脸地进来,正在赌气的丁香心里先有几分怯了。

李鸿章满脸不快,说:“保定不能去,只能回天津!”

“为什么?”丁香委屈地问。

“不为什么,说不能去就不能去!”李鸿章冷冷地说,一锤定音。

保定的直隶总督衙门是冬季衙门。每年大沽口封冻、北洋通商停航后,直隶总督的办公地点就从天津转移到了保定,一直到来年的春夏之交港口解冻。直隶总督是唯一拥有两个异地办公衙门的封疆大吏。李鸿章也说不出究竟为什么不能让丁香去保定住。他只是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格外小心,把公私分清楚,免得到时候又让御史言官抓住了什么把柄。

丁香虽然爱使点小性子,可毕竟也能识大体。她不吭声了。

这个小小的插曲耽误了一下启程的时间。等到车队缓缓移动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在茫茫夜色中向齐化门奔去。

李鸿章离京后的第二天,张之洞也奉旨入宫“陛辞”。

光绪皇帝照例在养心殿接见了他,垂询他关于修筑芦汉铁路的想法和打算。张之洞对此早已深思熟虑成竹在胸,他滔滔不绝,侃侃而论,禀报了自己的规划和计划,深得皇帝的嘉许和赞赏,认为筹谋得当,计划可行。只是他宏大计划中“自办煤铁,自轧铁轨”的主张,让光绪皇帝稍稍表示了一点疑虑。末了皇帝告诉张之洞,陛辞后不要急于离京,因为皇太后还要召见他一次。

几天后,慈禧在南海的瀛秀园再次召见了张之洞。这次不在仪鸾殿了,而是在室外,四周莲荷盈盈,凉风习习,空气流通,张之洞再也不必担心因为自己的狐臭而冒犯天颜了。

慈禧开门见山说:“张之洞,上次有些话还没说透,这次得再说说。”

张之洞端坐着,毕恭毕敬:“臣恭听懿训。”

“听说你打算采矿、炼铁、制轨,不从外洋购买铁轨,是吗?”

“是。臣以为,修铁路不可无铁,首要当在采矿炼铁,购外洋铁轨断不可取。目前中国所用之铁均为洋铁,仰人鼻息,受制于人,且大量白银外流。仅以广东一省为例,每年洋铁入口一千三百余万斤,耗银百万两。不仅仅是铁路,枪炮、轮船、机器、民间日用,无一不可缺铁。办铁实乃芦汉路第一要事。”

“理是这么个理,”慈禧沉吟着,“可自己办铁,这能行吗?”

“能行。”张之洞马上回答,“湖广煤多铁广,品质精良,且江湖水运便利,办铁实为可行之举。”

“张之洞,”慈禧的声调忽然变冷了,“说办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年来说得热闹,银子也花了不少,可至今也没见谁真正拿出过一块铁来。最近的一次是贵州省办铁,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说起这件事,张之洞自然知道。光绪十一年,贵州巡抚潘蔚奏准办铁,筹建青溪铁厂,以胞弟、江南制造总局会办潘露为铁厂总办。因用人不善,督察不力,场内员司渎职懈怠,贪赃饱私,厂未成,数十万两官费亏空殆尽。巡抚潘蔚受到朝廷追究,总办潘露吞金自杀,以死谢罪。

“张之洞,”慈禧沉吟着,慢条斯理地:“你既然知道就好。有前头这件事摆着,你还打算要炼铁吗?”

慈禧的声调冰冷如霜,让张之洞的后脊梁上感到一丝飕飕的凉意。他沉着地回答:“臣决心已定,坚不可摧。办铁事关国计民生,纵有千难万险,臣也不敢辞劳避怨,拈轻怕重,惟有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仰答圣眷慈恩。”

慈禧好半天不说话。“张之洞,你知道朝廷为什么把你调任武昌吗?”

“知道。朝廷将芦汉铁路重担系于臣身。”

“不仅仅如此。”慈禧轻轻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朝廷的政局就好比是一盘棋,调动你这颗棋子,意在造成新的局面。所以你好好记住了,办铁,筑路,只能成,不能败,你决不可做第二个潘露。”

“臣……谨记在心。”张之洞的后背上开始冒冷汗了。

“行了,”慈禧的口气温和下来,“芦汉路修成,你估计要多长时间?”

“芦汉路南北二千余里,工程浩繁巨大,臣以为总需十年左右。前五六年边办铁储轨,边勘察线路,后四五年兴工修筑,南北两端同时并举,一气呵成。”

“你想得倒也还周全。”慈禧轻轻地点了点头,“户部岁拨芦汉路二百万两路款,此款你跟海军衙门商量,可先拿去办铁。”

“臣遵旨。”张之洞迟疑了一下,“可是……臣还有一事恳请皇太后。”

“说吧。”

“芦汉路为前所未有之创举,办铁尤为繁重艰困。今后凡用人、用款、用物诸事,恐朝中掣肘,臣请皇太后预先专旨各衙门,疏通便宜。”

“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尚方宝剑吧?”慈禧笑了,“你是担心户部掣肘吧?听说你跟户部尚书翁同龢不和,有这事吗?”

“臣只是出于公心,防患未然,泛泛而论,不敢私指个人。”张之洞一句话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你瞧,我刚刚归政,不好再出面这么做了。”慈禧轻轻地叹了口气,“芦汉铁路归海军衙门管,我已经跟醇亲王打过招呼了,有事你去跟他们商量,不会碍你的大事的。”

“……是。”

有一会儿不再说话,秋蝉一阵阵地呱噪着。

“张之洞,”慈禧突然拉起了家常:“我记得你是道光十七年生人吧?我还大你三岁呢。你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身子骨怎么样啊?”

“回禀皇太后,臣身子骨尚健朗,无大碍。”

“身子骨好就好。身子骨好才能干大事,你要好好保重呀。”慈禧关心地说,“上次你说你有体臭的老毛病,怎么,没瞧过吗?”

张之洞没料到皇太后会问这个,显得有点尴尬。“回禀皇太后,……瞧过了好多郎中,可收效甚微。”

“我让宫里的御医给你开了个药方子,配了几十副药,”慈禧很亲切地说,“你带回去服用。等会让人给送到你的驿馆里去。”

“臣叩谢皇太后体恤之恩!”张之洞赶忙离座,跪伏了下去。

同类推荐
  • 探秘生命的故事

    探秘生命的故事

    本书知识全面、内容精炼、文章短小、语言简洁,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图文并茂,形象生动,非常适合读者阅读和收藏,其目的是使广大读者在兴味盎然地领略奥秘现象的同时,能够加深思考,启迪智慧,开阔视野,增加知识,能够正确了解和认识奥秘世界,激发求知的欲望和探索的精神,激起热爱科学和追求科学的热情,掌握开启人类社会的金钥匙,加深历史认识,不断创造人类文明,使我们真正成为人类社会的主人,不断推进人类历史向前发展。
  • 警世通言·壹

    警世通言·壹

    《警世通言》描写了宋、元、明三代的市民生活,表现了他们在封建黑暗势力统治下所遭受的迫害以及他们的反抗斗争。爱情描写在《警世通言》作品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一般都能反映当时较为普遍的社会问题,特别是妇女的不幸遭遇。其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都代表了明代拟话本的最高成就。《警世通言》还有一些宣扬义气的作品,如《吕大郎还金完骨肉》强调临财不苟得,《赵太祖千里送京娘》突出无私助他人,另如《桂员外途穷忏悔》,从反面批判了忘恩负义的行为,都反映了市民阶层的道德观念。但《警世通言》中有不少作品如《老门生三世报恩》、《陈可常端阳坐化》等,是鼓吹封建道德和宣扬宗教迷信的。这表明,即使是一些优秀作品之中,也往往夹杂某些落后的思想成份,表现出相当的局限性。
  • 你饿不饿,我做饭给你吃

    你饿不饿,我做饭给你吃

    本书是一部与食物和情感有关的暖心故事集,出自90后写手胡舒欣之笔。故事始于大四那年寒假,“我”和学弟一起去一家甜品店,那是两人第一次一起吃东西。芒果布丁上来的时候,学弟拿起小勺,然后喂了“我”一口。是第一口。后来“我”和学弟去饭局,那么多陌生人在场的时候,所有的菜上来他都会先夹给“我”。作为一个地道的吃货,“我”深深被这个细节打动,作为回报,“我”搜遍网络查找扬州炒饭的做法,只为能够给学弟最正宗地道的美味;上街回来的时候,就算自己再饿,也不会把买给他的食物拆开来吃。因为在“我”看来,这就是表达爱的最高方式了。
  • 风声雨声

    风声雨声

    本书讲述了这两天,黄双龙不断找裴中周打听娄三案子的侦破情况。裴中周一脸愁容地告诉他毫无进展。高风浩已经提前给裴中周打过预防针,要求专案组人员守口如瓶,尤其是对其他市领导及新闻媒体不能透露一个字。所以,裴中周只能这样表演。实际上,自从娄三的尸体被发现后,公安人员走访了大量当地群众,从做案手法上基本上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周新宇。只不过,周新宇与黄双龙、郁明等人牵涉到经济问题,不敢轻举妄动。高风浩对案件的侦破进展非常满意。
  • 售楼小姐

    售楼小姐

    惊爆卖房潜规则,楼市暴利深度揭秘!分期销售制造畅销现场,电话相邀设下圈套,多种方式逼订,误导九到十一层是扬灰层。售楼小姐米兰入职以后耳濡目染,以饱满的状态开始接待客户和准客户:全面迎合一掷千金的豪爽客户;极力引导犹疑不定的客户。而纠结不清的情事使她面对的不仅仅是爱人;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使她面对的不仅仅是客户。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夫人息怒:门主帮你虐渣渣

    夫人息怒:门主帮你虐渣渣

    一般人穿越都走上人生巅峰,不一般的人穿越直接疯癫!面对一穷二白的破草房,疯癫穿越者苏小小果断决定重操旧业!随着一场场盛世婚礼的出现,苏小小赚的盆满钵满,可这一赚却赚了这么多极品亲戚出来,看她一把菜刀在手,打遍天下欺她之狗。每天赚赚钱,虐虐渣,顺手捡个美骚年。一日,极品来找茬。苏小小怒摔,撸起衣袖正要开撕,某骚年脸颊通红,
  • TFboys之水晶之恋

    TFboys之水晶之恋

    作为全国首富的子嫣,遇到自己的偶像,会选择选择谁呢,王源千玺要和大哥争女人吗,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离奇,痛苦,欢乐的事情呢,请看TFboys之水晶之恋。
  • 锦绣田园之娇女要招夫

    锦绣田园之娇女要招夫

    大难临头,秀才爹含泪把田卿和幼侄放入木盆中听天由命。木桶在腌臜浑浊的洪水中历经一个昼夜,飘到了百里开外的流云镇西佟姜庄。好心人把她姑侄二人救出,并在佟姜庄住下,从此酸甜苦辣的日子有了开端。斗极品,战渣人,苦日子逼迫窈窕淑女做了下的农田,上得厅堂的强势悍女。吃的万般苦,方为人上人是她给幼侄启蒙开篇头句话。当家不易,做女人难,做个品性气质俱佳还要会赚银子的好女子更难,是她受尽辛苦磨难得出的结论。贪一时方便给侄子启蒙,谁知竟是引‘郎’入室。这郎野心勃勃,竟然自荐枕席,晕头的田卿不愿入他佟家那个虎狼窝。机智应变,择优婿招佳夫实为上策。背着稻谷的田卿被斯文清高的大家公子缠上,心平气和,摆摆素手,“小女子家里还要等米下锅呢,没功夫和你磨叽,你哪凉快待哪儿去吧。”荷包里才揣上一张银票的田卿,就被无赖盯上,捋起衣袖,手拿出砍刀,“你是要银子,还是要命?”
  • 天幻变

    天幻变

    红尘无数欲望,百世几人逃脱。一朝间,天地异变,救人郝雷幸运存活。是天变?是人变?还是……他走过重重关卡,探秘变幻源头,却发现冰冷的真实。
  • 腹黑萝莉黑吃黑

    腹黑萝莉黑吃黑

    在遇到杨嘉岳之前,梁一君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遇到他的那一刻就沦陷了。钱我要,人我也要,怎么做你自己选吧!腹黑萝莉×痞帅纯情二当家
  • 狐妖的凡缘

    狐妖的凡缘

    我守了你三世,找了你两世,你乱了我三世。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去,我所要的无非是不在意世俗眼光。和你光明正大的走下去。
  • 爱你,在你来的时光

    爱你,在你来的时光

    【锦书轩】让你爱上文字的香气。【幽幽千城】编辑旗下出品“到底想怎样?”“我告诉你!你的眼里只能有我!”——————————————妈妈说,要叫他哥哥!她偏不!他是她自懂事以来最讨厌的人,这个别人家的男孩,用他的优秀和可怜身世,夺走了她所有的光环和爱。她对他恶言相向,抢走一切他喜欢的东西,在外散布对他不利的谣言……可他却永远微笑着。她恨透了他的虚伪、做作。她用一切孩子能想到的恶毒招数去激怒他。年复一年,可是当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时,她慌乱了。他新婚当日,她自圣彼得堡专程赶回。只为说一句“我不准你结婚!”不料这个从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人,却回了她一句,“初晴,别闹!”还夺走了她保存二十多年的初吻。……再见面,他已有了美丽的妻子,她仍是孤身一人。……走过路过的亲,如果觉得文文不错,记得收藏、推荐哦...嘻嘻~大家的喜欢是墨墨最大的动力哈!哇咔咔~顺便推荐下我的另一篇完结的文文《谁在半夜乱弹琴》http://novel.hongxiu.com/a/318984/
  • 我成了异界女人克星

    我成了异界女人克星

    来到异界,杨不帅惊讶的发现自己的颜值成了这个世界的顶峰,属于亿万年不出,难以超越的那种。妖孽的颜值给了他一个妖男大人的称号一边学习魔法,一边享受自己颜值带来的麻烦。领略不一样的异界。
  • C9成员的交流日常

    C9成员的交流日常

    这部作品以对话的形式记录了【Capable·Nine游戏工作室】的成员们小打小闹的日常,故事均由作者亲身经历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