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承安被自己的儿子吓得一身冷汗。
景晟逸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苏月朗,朕不杀你,但是朕想问你,倘若让你拿命去保护叶犹凉,你可愿意?”
“皇上,他还是个孩子,皇上,他才四岁,他心智不全,他都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苏承安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下意识的为自己的儿子求情。
“苏尚书,你再废话一句,朕现在便砍了你,让你儿子给你收尸。”皇上把架在苏月朗脖子上的剑移到了苏承安的脖子上,苏承安吓得一激灵,张了张嘴,不敢再出声。
“我愿意……”
苏月朗语音刚落,就见魏公公回来了。
皇帝把剑递给护卫,说:“起来吧,今日的话你给朕牢牢记住了,最好刻在你的血液里。魏河,传御医,把宫里那颗千年灵芝拿来备用,朕今日偏要在阎王手里抢人。”
那日,苏月朗死里逃生。
那日,叶梓翀恨死这个世界。
那日,叶犹凉账内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
叶犹凉整整昏迷五日未醒,皇上回宫后便把叶犹凉接回公主府,严密保护,除皇上谕旨外,任何人不得探视。
丞相府。
深秋的夜晚有了些许凉意,叶奕桦站在叶犹凉的闺房前不知道在想什么,叶犹凉怕热,自小便在房前院子里种满了竹子来遮阴,如果你够仔细的话,其中有一个竹子上面一定刻着有叶犹凉五岁时的生辰愿望——爹爹、娘亲、哥哥、还有叶犹凉身体健康,一直在一起。
“爹,这回刺杀有点眉目了。”叶梓翀缓缓走来,虽说叶梓翀如今才七岁,可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出叶奕桦的影子了。
“这么多年,你可怨过爹?”叶奕桦依旧负手而站,面对着自己的这个儿子,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我只恨自己现在太弱,才会让妹妹受伤。”叶梓翀握紧双手,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控去杀了那些人。
“梓翀,这些时日收拾一下,去你外公那吧!”
“可是妹妹那里,她……”
“你妹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
公主府。
苏月朗已经十日没见到叶犹凉了,自己又没有武功,只能央求苏风清带着他来。
苏风清被苏月朗烦了整整十日实在是受不了了,只好答应他在一个下雨的晚上,视线不大清楚的情况下,偷偷地从狗洞里进去。
东躲西藏的大概用了半个时辰才摸到叶犹凉的主卧的时候,叶犹凉正一袭白衣坐在轩窗前,弱小的过分。
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面前煮的菊花茶正在翻滚冒烟,叶犹凉好像很累,正枕着自己放在腿上的胳膊,想着景晟逸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分析了各国局势,袒露了君主的心事,并央求她替他做一件事。
他们两轻声走进,坐下。
一阵凉风袭来,叶犹凉冷的一哆嗦,苏月朗便拿起坐垫上的披风给叶犹凉披上。
叶犹凉睁开眼,一片迷蒙,看是苏月朗,便说:“傻子,你太慢了,我都等你快三日了。”
“诶,要不是今日下雨视线不好,就算是我钻狗洞都进不来的好吗?”
叶犹凉坐直,缓缓笑开,仍是虚弱无力的说:“哦,你是钻狗洞进来的啊!”
“哼,懒得跟你说。”
叶犹凉撇撇嘴,转过头看向苏风清,她发誓就算是放在现代,也没见过比苏风清更好看的男子了,完全能把现代的流量小生们甩出几条街,心脏忽而隐隐作痛,她装作无事的拿起茶壶给他们两个倒茶,小声的说:“我自出生便有人惦记着我的命,可能是因为钦天监为我批命说我是金命,有些人便害怕了吧!皇帝爹爹因为信任我爹爹才对我如此好,或许在他心里我也是活不过十五岁的。但是我爹爹我娘亲因为我的命理甚是难过,时时担心着下一秒我可能就会死在他们面前了,为了保护我,我哥哥竟然还从小接受训练,他每年秋天的这个时候总会失踪一段时间,我知道他就是被带去训练了,学这个学那个,把自己学成一个万能的人,然后来保护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妹妹。”
叶犹凉拿起茶杯,示意苏风清和苏月朗一起喝。
茶水进口,苦不堪言。
“叶犹凉,你这是菊花茶吗?怎么会这么苦啊?”苏月朗苦的整张脸都皱到变形,苏风清倒只是咳了咳,勉强吞了下去。
叶犹凉抿嘴笑了笑,说:“我也不知为何,别人煮的茶香飘四溢,让人流连忘返。只我这茶,着实泛苦啊!娘亲说因为心里苦,所以煮的茶才苦。我当时懵懂,不明其意,今日才知,果真如此。”
“皇上爹爹曾跟我说,若是有一日有人非致我于死地的话,就说明这天下要乱了,我们倒是能生死度外,可受苦的确是天晟皇朝的百姓,我可能是太笨了,所以到如今都不懂是什么意思。”
说着叶犹凉又喝了一杯茶,苏风清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只有苏月朗在旁边抿着嘴看着两人。
“苏月朗,皇上爹爹跟我说了,你愿意拿命换我的命,真的很谢谢你愿意如此对我,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这种话莫要再说,你的命是你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换取剥夺,包括我。”
说了这些话,叶犹凉仿佛更加虚弱了,她靠着窗沿,眼睛半阖着,小喘气。
苏风清看着窗外细雨不知道在想什么,苏月朗见叶犹凉不说话,更是不敢说话了。
休息片刻,叶犹凉又抬起头说:“苏月朗,我家里的那片竹林下面埋了不少好东西,你若是哪一天穷疯了,记得去挖啊,但是不能把我的竹子弄死了。对了,那下面埋了我自己酿的两坛上好的葡萄酒,等你长大点了,便挖了喝了吧!”
苏月朗晕乎乎的点了点头,再看向叶犹凉的时候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
“他没事,我在他的茶杯上涂了一点迷药,他就是会睡上一觉,半柱香便会醒了。”苏风清还没来得及问,叶犹凉就已经解释的清清楚楚了。
“苏风清,一岁时你被我哥哥用砚台砸了眼角,现在还有疤痕在那里吧?三岁时就已熟读诗经,五岁因舌战群儒名满京城,六岁皇上便封你为学士,可偏偏那年深秋你贪玩失足掉进御花池里,寒气入骨可偏偏药石无医,直到现在病根未除,皇上便特赦你随心所欲,连我初见你都是前几日在猎场,当然好奇心促使我去查了你,虽说你隐藏的已经近乎没有丝毫痕迹,但是只要你做过,就一定能被我找出来,只是多花费了点时间罢了。”说着叶犹凉又为苏风清倒茶。
“这天下能让朝阳公主叶犹凉倒茶的人怕是没有几个吧?”苏风清虽然心里很震惊,但是这几年来的磨砺也让自己早就有了一副毫不波动的表情。
“也不尽然,你尚书府就已经占了两个了。”叶犹凉依旧把茶壶放在小火炉上,让它不停的翻滚。
“你和我弟弟……”苏风清在内心里挣扎了好久,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叶犹凉突然咧开了嘴哈哈大笑,在苏风清的心里,上一秒明明还虚弱的好像一阵风就能马上被吹走,下一秒的这个笑容就是会让你觉得这个人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最纯洁的人,最需要得到守护的那个人。明明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而已,明明可以在皇上和丞相的保护下做一个就算什么都不会的公主,也可以衣食无忧、富贵安乐的一个人,为何偏偏给人一种运筹帷幄,聪明到极致的感觉呢?苏风清静静地等待着叶犹凉接下来的话,因为不管怎么想,她让苏月朗昏睡过去一定是有什么目的的。
“这个傻子啊,笨得很,这些年你不在,景皓晨他们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带上他,要不是我跟他走得近点,他现在怕是早就闷死在家里了。”叶犹凉怕是刚刚笑的有些用力,胸口的伤口慢慢渗出血来,白衣立马染上点点血色。
叶犹凉低头看了看,淡淡笑着,说:“无碍,每日总会如此。”
苏风清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尤其是在看到她似雪白衣上染上点点血色后更是一动不敢动,就好像希望这四周的一切都能静止下来,她可以一直安然无恙的坐在自己的对面,说着话。
叶犹凉又给苏风清和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次把茶壶直接放在了桌子上,苏风清便已明了,这将是叶犹凉对自己说的最后一段话了。
“你暗中拜了退隐苍山的武林盟主苍劲为师读书习武,自幼聪颖当是学会了不少东西,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如今定在景皓晨之上,再加上你爹的老奸巨猾,就是乱世将来,你们也能独善其身吧?所以,苏风清,既然今日你会来,便说明我叶犹凉这一把赌对了人。”叶犹凉端起面前半冷的茶水,看着苏风清的眼睛,复杂的情绪直达苏风清眼底。
“我想请求你,若是我不在了,你能否保护丞相府?”
苏风清静静地看着叶犹凉,并不回话。一阵凉风吹来,叶犹凉的披肩落下,苏风清这才发现,叶犹凉的胸前早已一片红晕,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这里和自己谈笑风生?叶犹凉握着茶杯的胳膊抖了抖,并未放下,倔强的等着苏风清的回答。
“你人都死了,还有什么资格让我费心保护丞相府?”苏风清终是拿起茶杯,饮完这杯苦茶。
“哈哈,这么说来,我确实应该努力活下去。”叶犹凉看见苏风清喝了那杯茶,眉眼瞬间笑开。
“理应如此。”苏风清看着这抹笑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他看过的最后的叶犹凉。
“来人,送客。”叶犹凉转身离开,留着苏风清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她瘦弱的背影和关上的门。
……
次日辰时,一如往常。
景皓晨下完早课回御书房看书,景皓煜跟着叶梓翀去丞相府蹭早食,苏风清依旧在尚书府足不出户,苏月朗回家便去找了苏风清,想问他在自己被叶犹凉迷晕之后他们都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寅时回来之后苏风清竟一直在沉思。
丞相府。
叶奕桦对景皓煜时常来家里蹭饭这一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早些时候可能还会行一些君臣之礼什么的,现如今就跟看到第二个叶梓翀一般爱理不理。
“叶丞相,我们吃罢早食便去看看叶犹凉吧!”刚坐下景皓煜便说。
“恩,天慢慢变凉了,给她送些厚衣服过去。”叶奕桦喝着茶点点头附和。
“我今早熬了鸡汤,一同送过去吧!”沈言莫走进来,看着下人们布饭。
“相爷,夫人,不好了,刚刚公主府来信,说小姐快……快……”管家叶楚急匆匆的跑来正厅,大喊。
“快怎么了?”话未说完沈言莫眼泪就已经不停地往外流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快……快不行了……”
沈言莫疾步往外走去,刚走两步,便晕死过去。
“将夫人扶回屋休息,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叶奕桦把沈言莫一把抱住之后便交给了嬷嬷,自己则带着叶梓翀和景皓煜王公主府奔去。
赶到的时候,在门口正好碰到急忙赶到的苏风清和苏月朗。
叶犹凉依然身着白衣,躺在床上,毫无声息。御医正在为她把脉,婢女端着一盆血水往外走,叶梓翀不小心撞到撒了一身都不自知,眼睛里只有那个躺在面前的妹妹,难道自己从此便没有妹妹了吗?那可是自己曾发誓要保护的人啊!
叶梓翀站在门口不敢再往里走。
只有叶奕桦缓慢走向床边,看着自己的女儿,还那么小,她来到这个世界,竟也不给一丝活下去的机会吗?
叶奕桦握着叶犹凉的手,一丝暖气都没有了,叶犹凉吃力的睁开眼睛,扯动着嘴角笑了笑,挣扎着想坐起来说:“爹爹,你来了!”
“恩,爹爹来了。”叶奕桦听到这一声喊,立马眼眶湿润,一片模糊。
“爹爹,今日天气如何?可有风?”叶犹凉的手用了用力捏着叶奕桦的手。
“爹爹来得急,并未注意。”
“爹爹,皇帝爹爹曾跟我说过,外面的世界可美了,有高山有流水,我曾想等我长大了,便带着爹爹、娘亲和哥哥一起看看是什么样的高山,又是什么样的江海,那一定比在京城里面好玩。可是,我好像没办法再去实现了,咳……咳……”叶犹凉咳出一口血,婢女便端着盆子接着,叶梓翀这才箭步上前扶着叶犹凉。
“爹爹,日后若是你带着娘亲出游的话,不能只带上哥哥啊!记得还有一个我啊!”叶犹凉笑了笑,嘴角渗出一丝血。
慢慢的……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相爷,朝阳公主薨落了。”床头的御医把了把叶犹凉的脉搏,对着叶奕桦摇摇头,退了出去。
……
朝阳公主葬礼的当日,举国同哀,皇帝罢朝三日。
叶丞相跪至乾清宫外辞官回乡,与皇帝僵持两天两夜,皇帝最终不忍宣其入殿,一个时辰之后叶丞相打开殿门,再未提辞官一事。
叶奕桦回到丞相府之后,沈言莫便与他大吵一架,一直待朝阳公主头七之后,便收拾行李带着叶梓翀回了娘家。
苏风清还是一如既往足不出户,但是近身小厮都奇怪,明明每日按部就班的醒来睡去的大公子为何最近总是灯亮伏案一夜,不言不语。
苏月朗最初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猛吃绿豆糕,一边哭一边吐,吐完又继续吃,谁人劝说都无用,直到有一日苏月朗去了丞相府叶犹凉的闺房前,看着一排排依旧青翠的竹子,终是挖了一坛叶犹凉亲手酿的葡萄酒,后来不省人事的在叶犹凉的床上睡了两天两夜,再醒来便再不提叶犹凉三个字,更不再提叶犹凉这个人。一年后,苏月朗独自背上行囊游离大好河川,再无归家。
苏承安对两个儿子的反常之举无可奈何,本想去找叶奕桦诉诉衷肠的,可是一想到小朝阳只能作罢,好像整个京城都被小朝阳的去世笼罩着,让人透不过气来。本以为时间久了这种情况会慢慢淡下来,直到苏月朗不声不响的离开了之后才知道,那些以为在时间的长河里已经淡忘的伤痛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隐藏的更深一些罢了。
景皓煜还是每日没心没肺的数着银子过日子,他不耐其烦的劝着每一个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死而不能复生尽早节哀这样的鬼话,好像他除了丢失银子以外的事情都不会影响他的心情。但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躲在被子里面怀念那个给自己烤鱼吃的家伙,那个会让自己偷偷摸摸但又心甘情愿把银子埋在她房前的人。有时候景皓煜也会恍惚,曾经自己的身边真的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吗?总是会开心的笑,总是会换着花样捉弄他们这些皇子们,好像她从来都不怕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好像她从来都不会无助、难过、落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自己看到她明媚的笑着的时候总觉得很忧伤?她那双眼睛明明很亮的,为什么在他看来,那里面好像总是水雾弥漫呢?为何他每每睡醒睁开眼睛的时候眼角总会有泪?景皓煜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他知道,那个人对什么都很热爱,她房前的竹林里埋着好多宝贝,可是现在那个人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跟她一样往里面偷偷埋宝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