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慕走到窗前,打开窗门,吟龙在夜幕下划出一道三角形的弧线,这是在跟韩天慕确认户外环境没有异样,可以交接。随即韩天慕发出一长一短两次口哨声,清脆而锐利。吟龙俯身冲向韩天慕面前,然后在他的手上缓缓地停下。
青鸟吟龙身上毛发浓密,全身呈墨青色,羽翼丰满,坚定有力,喙部弯曲而尖锐,除了爪子稍小,乍一看上去,吟龙的体型,跟一只雏鹰差不多。
“不惧暴毙,不背袍泽,不弃初愿,不负青鸟。”韩天慕口中默念。这是他在武都,第一次跟吟龙接头。
吟龙的爪子上扎着一个小铜管,韩天慕将铜管中的纸处取出。随后又是一声长啸,吟龙飞出了窗口。
韩天慕关上窗门,将纸片放在热水上受热并且变得湿润,然后从密柜里取出一瓶紫色液体,将毛笔蘸入液体中,随后滴在纸片上。
随后纸上显现出了两行红色的字:
“河津莫门秘报:银甲堂近期将羽天翼图纸售予齐王,羽天翼可携人翻越坞彤大山,助大齐攻入寒川,三日内找到羽天翼图纸并夺之。”
用烛火烧烬纸片后,韩天慕望着那团红色的火苗,突然恍如隔世——自己原来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间谍。
在寒川暗幕队的点点滴滴,又顺势闯进了他的脑海。
暗幕队首先要克服的,就是寒川的高原气候。为此,韩天慕带着队员每辰时开始就进行晨练,每日攀山越岭,奔途千里,直到卯时才归。尽管如此,甫到寒川,就有两人无法承受,每日胸闷气短,只能提前离开了寒川。
潜伏的那段半年里,他顺利打入了东庆羽卫营,由于身法武功了得,他很快被提拔为千户。
羽卫营负责东庆皇城奉京的安全,这也给了韩天慕更深入了解东庆的机遇,让他讶异的是,羽卫营治军之严谨,城防调度之迅速,卫兵执行力之强,让身为大齐军人的韩天慕,倍感惭愧,而更让他感觉恐惧的,是这座城已经全民皆兵了,民众皆以成为羽卫营为终身荣耀,而哪家如果出了个武学天才,进入了奇绝峰成为问天藏剑的一员,那就是光耀门楣,祖先显灵的大事,成为问天藏剑,意味着全家都可以享东庆的俸禄。
早在中庆时期,寒川就是庆国版图中的一部分,沉彦太后就是当年寒川与大庆联姻,从奉京远嫁武都。大庆即将亡国,西厥天狼团一路追杀武都皇室,也是寒川问天藏剑出动全部主力,将沉彦太后和庆嘉帝宋宁、庆定王宋安,以及朝廷重臣顺利迎到了奉京。
东庆三年,历经中庆灭亡,战劫弥散,沉彦太后开始在东庆奉京城励精图治,寒川高原深邃广袤,地势庞大。然土壤贫瘠,水草匮乏,这成为摆在太后面前最大的难题,拓湖围田,开垦农荒在所难免,然寒川人烟稀少,能调动的劳力实在有限。
为此,她让庆嘉帝和庆定王以身作则,两人流放乡野一年有余,不派侍卫,不赐锦衣,不食鱼肉。虽然众臣皆在朝堂上极力反对,“历来无君王农桑”,然沉彦太后大发雷霆:“国已亡,何来君?”
十七岁的宋宁和十九岁宋安,就这样顶着寒川的烈日,在一个农夫家中,给他们当了一年的儿子。沉彦皇后此举让民众由衷地敬佩,东庆干旱贫瘠的土壤上,竟然开始长出了金黄的莜麦,东庆人将莜麦制成莜面,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他们还发现这口粮吃下去身子暖乎乎的,可以抵御寒冷,而这也成为之后几年,东庆国力提升的基石。
而在暗幕队潜伏事件败露之后,沉彦太后出动问天藏剑围剿暗幕队。韩天慕依稀记得那晚,他刚刚从经天卫值夜班回到家中,就看到自家门房上悬着十把采薇刀,每一把皆鲜血淋漓。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暗幕队每人的袖口皆配一把短刀,韩天慕将这把短刀起名“采薇”,是关键时刻他们防身所用。也是《诗经》中的诗歌来警醒他们,只有更加图奋,才能早日结束痛苦的潜伏生涯,早日归家。
然而在这个世上,一旦潜伏开始了,就根本没有不可能结束,潜伏者就像一株株没有根的采薇,浮沉飘荡,身不由己。
寒川长年风沙肆虐,气候干旱。寒川北边有一片用来抵御风沙的胡杨林,胡杨林一直从归蜓风山脚,绵延至奉京东北边,足有万里。这片胡杨林被叫沉彦太后称为“保庆洲”,意为保佑东庆的绿洲。
奉京往北约摸二十里,有一座狭长的秋晏山,秋晏山向东北延伸穿过保庆洲,与胡杨林形成一个隐秘的山谷,山谷常年阴冷如冰,却是暗幕队秘密集结的地方,韩天慕给这里取名“采薇谷”。
每过十日,暗幕队就会在这里集结,韩天慕根据各方提供的情报,再汇编整理成册。韩天慕期待每一次与暗幕队的相聚,众人围炉夜话,论完各自领域的评述,韩天慕再秉烛书文。尽管寒风刺骨,但篝火旁众人暖一壶酒,韩天慕拿出一只牛角埙,吹响了那曲思乡的《采薇》,埙声低沉,像一个苍老的男人在寒夜里,慢慢诉说着那些令人艳羡的身平,埙音音调素拙,抱若天籁,诗酒如梦,舞歌如画,借着微醺的情绪,暗幕队互相取暖,让那些如履薄冰的寒冷时光,生出了值得慰藉的光亮和炽暖。
那只牛角埙上面刻着一个翎雪烈纹,韩天慕在离开石掖前往奉京时,他的义父俞江将此埙送给了他,并说到:“如果想家了,就对着奉京的月亮,吹奏一曲吧,义父能听到的……”
清辉冷月,点酒入喉,风雪卷刃,朔风孤昼。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校尉!我跟着烈武营出来两年了,恐怕我家娘子……早跟别人跑了……”代号车攻的队员拿中手中的酒壶,对韩天慕说到。
沉醉中的韩天慕带着笑意,手搂着车攻,说到,“别怕……就算天涯海角,我也把你娘子找回来。”
“还要把采薇刀,插满那对奸夫**全身!”车攻说到,然后一口气把壶中的酒都喝了。
韩天慕能感受到那种最深沉也最平常的苦闷,车攻的话,让他更加想念自己家中的妻子和女儿……
叛徒出卖,韩天慕在家中败露,被问天藏剑团围住,韩天慕想拼死一搏,可还没等他出手,就有四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那虽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问天藏剑,可当真面对面之时,那种接近死亡的速度,依然让他胆寒。
虽然《东庆风物志》在他房间被第一时间搜到,但他声称仍有一份手稿藏在保庆洲,随时可以启动秘线去取走这份手稿。同时他声称自己可以提供石掖城的兵力分布图。
他对自己说,不管怎样,他要留住自己一条命,找到那个背叛大齐的叛徒。
那份手稿成为他的救命稻草,之后他被关到了奉京的天牢。然而,就在被关押的第二天晚上,意外出现了,韩天慕就被几个蒙面人秘密劫出,他到现在仍然不知道,他们是通过怎样的办法,突破层层关卡的东庆天牢,将自己送上了前往微澜岛的船。
韩天慕依然不敢相信,接下来的三个月,他在微澜岛上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切。
此刻,他只能相信吟龙,相信这只在他头顶盘旋的墨青色大鸟,能带着他解脱自我,不再沉沦。
那天晚上,韩天慕睡得很浅,浅到门外的寒风刮过,都可以把他吵醒。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是他以往的军旅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
韩天慕约摸只睡着半个时辰,阳光就透过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元厉敲响了他的房门,为他穿上了昨日封赏的虎甲和冠铠。
临行前,元厉拿了一个新的腰囊给韩天慕,“主子昨晚睡得可好?如果熬不住了,这囊中放了新的薄荷叶。”
望着眼前这个心思缜密的管家,韩天慕突然又升起了一丝疑惑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