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慕再度睁开眼时,自己已坐上了回北盛的船。他身上已经裹了厚厚的棉被和大氅,入冬后河面变得极其湿冷,一阵寒风猛地吹过,从窗户的缝隙中掠进船舱,将火盆里的炭火吹出了火星。
这是大翰占领靖国国土的第二十年,昏迷了两天两夜之后,韩天慕终于醒了。
一个武士走出船舱,对着船头的白衣青年说到:“廷正,韩校尉醒了。”
白衣青年名叫孟冲,今年刚满二十五岁,大齐神意廷廷正,神意廷在大齐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的特殊在于,它脱离于三省六部,所执行的任务,从来都不会出现在阳光明镜下,任何却得到了齐王的默认和应允。
神意廷名义上的职责为“监察视明百官”,但所有人都明白,干这差事的,本就已经有御史台的言官们。而神意廷做处置之事,是那些大齐国土上的灰色地代,常人无法触及的冰山。
“神鬼莫测,出人意料。”这是大齐官员对这个衙门最准确的解读,神意廷,也渐渐成为大齐朝野最令人忌惮的衙门。孟冲作为这个衙门的二把手,亦成为所有官员眼中名副其实的“灾星”。
虽然朝野上下对神意廷都十分忌惮,但齐王给神意廷的俸禄,却是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丰厚,而且由于职位的特殊,所从之事皆是生杀予夺的大事,所以神意廷官员的家眷全部被秘密移送到了大翰祥鹿村,由大瀚天狼团重重把守。
而另外一个最让外人接受不了的事实是,神意廷的官员,在朝期间全部不能婚配,只能在五十岁退休后,才允许娶妻生子,可是,到了五十岁才婚配,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大齐朝野流传着一句俗彦:“宁进和远寺,不进神意廷。”
孟冲一袭银边白衣,裹着厚厚的白狐大氅,头上顶着一枚精致华贵的飞凤白玉髻,他肤白颜清,眼眸深垂,眉眼纤细,澄澈如玉的面庞上的那三分笑意,对任何人都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他手中始终拿着一把栖凤扇,却从不轻易打开,即便是酷暑时节,因为世人皆知,栖凤扇只要一打开,是要见血的。
世人皆知,这世上仅有两把栖凤扇,分别由神意廷的廷司魏呈渊和廷正孟冲执掌,栖凤扇也是神意廷的权力象征,拥有它就拥有了就地处决犯事官员的权力。但凡见到那扇中所画的红色栖凤,皆已命归西天。
就在十天前,孟冲追查两名从北盛逃难到淮湘的户部官员,这两个官员为一己私利,私吞了南境军的军饷,致使南境军在与回藓的交锋中败北。那两个官员在看到孟冲后,孤注一掷说要给他“一艘凉江的金船”,孟冲也只是一声冷笑,白袖一拂,将栖凤扇肆意展开,见到栖凤的两人顿时被无尽的恐惧支配,扇骨处突然炸开两枚被铁丝牵引的骨钉,直逼两人的喉部——他们甚至没有看清楚,那索命的栖凤,究竟长什么样。
孟冲脸上总会带着三分笑意,即便是办差的时候,他也不会展现出威严的一面。齐王在得知韩天慕还活着之后,心中大喜,但由于不知道韩天慕在这三个月期间经历了什么,带着这份疑惑,他决定将营救韩天慕的任务,交由孟冲。
而自那日在坞彤山戈壁上见到韩天慕的那一刻,孟冲就满脸凝重,思虑颇深。听到下属说韩天慕醒了,他笑颜微展,说到:“走,进去看看。”
走进船舱看到韩天慕的那一刻,孟冲便发出明亮如沐的声音:“韩校尉大难不死,真乃我大齐之幸!”
韩天慕看到孟冲的那一刻,心中莫名泛起一股热勇,但他此时依旧无身僵硬,只能勉强抬起身子,说:“孟廷正……在下……”
孟冲急步走到韩天慕身旁,说到:“同侍一主,韩校尉不必过多礼束。”孟冲的笑脸迎着韩天慕苍白的脸庞,接着说到:“现在身子可还感有恙?”
“拖廷正的福,能活下来,天慕已是万幸之致。”
一旁的侍从说道:“廷正,韩校尉目前已无大碍,但毕竟从东靖逃难三日,想要痊愈,仍须数日。”
韩天慕听到这里,摸了摸腰间,发现那壶宴清欢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侍从见状,便说:“韩校尉是在找这个吧。”随后便从桌子上将牛皮酒馕递给了韩天慕。
“正是。”韩天慕说罢,马上又狠狠地饮了一口,身上的那股寒意顺间驱散,晕沉的头部也立马清醒起来。
“听闻韩校尉平身最爱这宴清欢,平日里都是壶不离身,即便上阵杀敌,也要喝上两口。”
“廷正,你可别小看这酒,喝进口里还冰凉微甜,可进了肚子里,就像一团火一样烧。”韩天慕向孟冲使了个小眼色:“来一口?”
“本正不胜酒力”孟冲回到,接着便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意也突然收敛:“韩校尉,你我皆为行武之人,我神意廷此次能顺利把你迎回来,算是侥幸功成,可发生在坞彤山荒漠戈壁的事,实属蹊跷……”
韩天慕面色突变,低下头眯着眼,发自本能地说道:“廷正,实不相瞒,在戈壁上碰见沧海流云剑后,我没多久就昏迷了,后面的事情有多蹊跷,我已全然不知情,还请廷正提点。”
孟冲随后一五一十地将他所见向韩天慕诉说着。
那日,孟冲和兵士们找到韩天慕时,他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在他身旁,七零八落地躺着十多具青衣尸体,虽然身体上受伤致命伤皆不相同,但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们的眼睛都被挖出,血色迷离的脸庞上,双眸已经变成了两个赤珠色的窟窿,让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
金纹黑袍,肤色黝黑,孟冲一眼了看出了尸体的身份——沧海流云剑,孟冲起身站立,风沙从他脸庞掠过,他内心涌上一阵莫名的寒意。
“廷正!韩校尉还没有死!”一个武士突然喊到,“手上还有脉搏!”
孟冲一回头,眼角泛起一丝愁忡。随即大喊道:“秦公子!快给他看看!”
一个身着浅蓝色华服的年轻人走到了韩天慕身旁,慢悠悠打开医盒,一番诊脉和查验之后,只让侍从给他包扎了伤口,送服了几口温水,随后淡淡地说:“没有大碍,就是沙子吃多了,水喝少了,饿坏了,回去吃点鸡鸭鱼肉就行。”
孟冲脸上写满了疑惑,说:“秦公子,这些可都是寒川沧海流云剑,韩校尉当真没有大碍?”
……
秦公子没有回应,不缓不慢地收起医盒。
“他当真没有受内伤?”孟冲继续问到。秦公子扔下医盒,那双明眸之上此时也多出了几道褶皱,他起身不耐烦地说道:“我的孟廷正,你是想他有点什么事呢?”
孟冲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冒犯了这位“天才军医”,急忙拱手道:“在下不敢……”
军医秦天今年才二十三岁,对于他的身世,世间有不少传言,传得最厉害的,是他乃齐王与一青楼女子所生。但他如今却在杏林蜚声九洲,宫中太医局曾有意招揽他,但他却直接以不想进宫回绝,最终选择了入主了整个朝廷都忌惮的神意廷。
而关于他在神意廷的官阶和品级,也是开了大齐国的先河,他没有任何官阶,在神意廷却是廷司之下,廷众之上,在整个神意廷,他只听从廷司魏呈渊差遣,孟冲比他年长两岁,在大齐朝野,也算是个从四品武官,却也只能对这位客卿“秦公子”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