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漫长的一个时辰。
纵然他有了准备,也听了很多遍她说的喜欢,可这次,却带起了让他心跳不已的波动。
她闪光的眼神,她毫不掺假的语气,她微笑的嘴角,以及满脸期待着他回应的表情,都让他内心起了波动,甚至伴随着波动而生的,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灵光一现的感觉,仿佛他一成不变的生命里,被她这句话,注入了一道能让人期待起余生的曙光。
他突然就想起了回程路上遇到的老夫妇,他曾羡慕过他们‘白首不相离’的感情,可在这刻,他竟然很神奇的有了‘我也可以’的底气,这让他愣了一下。
“你呢?”
就他在疑惑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前所未有的感觉的时候,她突然反问他:“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看着她翘首以盼的眼神,头一次慎重其事起来,他想,我呢?我到底有什么想法?
他是个郑重又郑重的人,他是个一旦知道自己心意就一条路走到黑的人,他是个下定了决心就很难改变的人,可同时,他也是个害怕被抛弃的人,害怕敞开心扉却获满身伤痕的人,害怕得到之后终会一无所有的人。
不确定的因素很多,而他是个脆弱的人。
他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示意她躺回去。
他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很快又恢复平常,也没再追问便乖乖的重新躺平,换了话题,津津有味的向他描述起近日发生的趣事。
他听得很随意,脑子里想的更多的是她刚才失望的神情,就像针一样突然扎了他一下,让他不得不回想起与她朝夕相处的时间来。
等他神游回来时,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自己被粘住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得了自由,发上的水胶比预想的要掉的快,被它扫过的皮肤生出的疹子也比预想的严重,他忙叫醒她,替她草草擦了头发,找来膏药让她抹上。
那个还没清醒的人,眯着眼睛,随意两把抹了抹她的脖子,然后将药膏伸到他面前,用一种睡迷糊后独有的嗓音沙哑说了句,“你帮我抹吧。”
她撩起头发,裸露出脖子和上背,就这么毫不设防的坐在他面前,残留在发上的水珠,顺着她的脖子,顺着她光滑的,泛着白光的皮肤,一点一点,滑进了她的衣衫。
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心动,在他手覆上她皮肤的一瞬间,变本加厉跳到新的高度。
他知道自己有过动摇,在她第一次醉着说最喜欢他的时候,在她因为他的话而生气钻牛角尖的时候,再和她同床而眠的时候,那份动摇差点就打垮了他自我保护的心墙。
对,他太害怕假想中的抛弃,所以视而不见她真实的感情,并且筑起了抵挡的心墙,就为了自我保护。
不喜欢他却不得不名正言顺与他绑一辈子的木缈,和这个毫不吝惜说着最喜欢他却最终会消失的人,他选了前者,所以逃避了她。
但那是在这之前的想法,他现在呢,他现在到底有什么想法?
空气中满是玫瑰香露的味道,在今日却一点也没起到安神放松的作用,甚至适得其反,刺激着他的鼻腔,让他紧张到心砰砰直跳,并且自己质疑了自己。
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可第二个夜晚,第三个夜晚,以及之后的好几个夜晚,当他看到依旧穿着奇怪衣服的人时,他脑子里出现的,还是她没得到回应时的失望神情,萦绕在他脑海,怎么都挥之不去。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心里生出的动摇也没打算退去,逼得他想要捋思绪的念头越发强烈。
当她直白的问出那句‘你喜欢我吗?’时,他的杂念甚至影响到了他的日常,即使后来几日异常忙碌,忙碌到早出晚归疲乏至极,那个问题,依旧存在着让他一不留神就陷进去的魔力。
为了抛开这些杂念,他只能借着送东西的名义逃去五王府,去向他的五哥求助。
恰逢五哥正整理画卷,看到他来,将手头的画递给他,对他说道,“快看看,我把记忆中的额娘画出来了。”
那副画上,额娘和他们二人围坐在桌子旁,三双眼睛盯着桌上的骰子,正在猜里面的数字。
那个时候他才五六岁,常常和五哥赖在额娘身边,每逢二人耍赖不想去习课时,额娘总会提议玩摇骰子猜数字的游戏,他二人赢了,就可以随心所欲,他二人输了,就只能唯命是从。
他的额娘有很强的演算能力,猜测游戏从来都没有失误过,不仅如此,她的小小的预言也经常命准,常常引来二人的崇拜。
这幅画勾起了他所剩无几的记忆,画上的场景仿若昨日,让他一时心生了感慨,他想,若是额娘还在的话,就一定会给他指引。
五哥又递给他一个竹筒,向他说道:“你还记得桃熙额娘给咱两算卦的事吗?我这几日得闲,整理旧物时找出了幼时额娘写的卦纸,我今日读了读,得了不少乐趣。”
“什么乐趣?”
“额娘卦上写着,叫我韬光养晦坐山观虎,待时而动必后来者居上,但叫我不可随意丢车保帅,时刻记住休戚与共,不然成也此,败也此,你说,是不是很有乐趣?更有意思的是,她给你的卦纸,只有四个字。”
“什么字?”
“随心所欲。”
额娘教他随心所欲。
他在回府的路上仍旧想着这个词,他在吃饭时仍旧想着这个词,他在书房整理画像时也想着这个词。
幼时他子凭母贵,得了父王与额娘的双重宠爱,又恃宠而骄调皮不已,做了再多捣乱的事也不会受到指责,那时候太过随心所欲,还被额娘教训过,现在那个卦纸上,他的额娘教他‘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如今只孤单单剩了他一个,他还能不能随心所欲?
他坐在书桌前,眼睛看着母亲的画像,紧挨着放在一旁的,是初见木缈时的场景画,她安慰小孩的画面,像极了母亲安慰他的场景,所以他记忆深刻,为了留住还专门印在了画里。
他手上还握着她的玉佩,从初次相遇被他捡到开始,就一直连同画像珍藏在匣子里。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刻拿出来,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要做什么决定。
他都不知道是何时睡去的,只记得他做了个梦,梦里他见到了母亲,就在凉亭下坐着,手里拿着书,对他说了句,“默儿,快过来。”
“额娘,”他跑了过去,像幼时一样趴在她腿上,诉说着思念:“额娘,孩儿很想你,你很久都没来陪孩儿了。”
他的额娘摸着他的头,温柔的声音像似在哄他,“额娘虽然不能在你身边,但会有别人陪着你,就像我一样。”
“怎么会呢?额娘只有一个,自从额娘走后,孩儿身边无人可依。”
“额娘只有一个,可你一生遇到的人有无数个,这些人里,总有个人会像额娘一样对你好,陪着你走过那些额娘参与不了的时间,默儿,人生未卜,你怎么知道你无人可依?”
“可孩儿想要长久的陪伴。”
“默儿如果知道额娘会在你七岁时消失的话,你就会拒绝额娘短暂的陪伴吗?”
他一时愣住了,他怎么会拒绝呢?虽然他和母亲的记忆只有七年,可那些记忆,足以撑着他走过之后禹禹独行的好多年。
“如果时间不是问题,除了额娘之外,默儿还有想依靠的人吗?不论长短,不谈将来,你想到的是谁?”
“小木。”
“哪个木?”
这一次,他终于直面了逃避良久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