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尘叶,你和我一样吗
我愣愣地接过来,一个大大的档案袋,但不是很沉,撕开贴条,抽出一张纸——免军训申请,右下端盖上了音达大学相关部门的公章,表示此申请已通过审批。
我并未仔细去看叶爸替我申请免去军训时所陈述的各条理由,而是迅速地把文件塞回档案袋内,转身钻入浴室,“砰”地关上门。
靠在墙上,冰凉的大理石刺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就要陷入麻木状态,窒息的感觉,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急促,眼眶憋得红热,却死闭住眼拼命地想抑制住就要掉落的眼泪,颤抖的双手从档案袋里哆哆嗦嗦地抽出那一纸申请,抖得很是厉害,一页纸从尘一的手里滑落,紧贴着地板,地上残留的水滴浸润了一角,上边的字变得模糊不清,仿若醒悟过来,立刻跪坐在地上,捡起那一页已被浸润的纸,拾起又抖落,拾起又抖落,我拼命地用衣袖擦去上边的水珠,哭喊起来:“为什么!”
“不要这样!”眼泪掉下来,重复地打在刚被水浸润的地方,突然她攥紧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用力地撕扯,嘶声力竭,被撕了个粉碎的纸一片一片的,浴室里到处都是,抱头跪坐在地上的我用尽了力气,疯狂撕扯,全身瘫软,“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我当不好一个哥哥!”“对不起!”叶枫的话不断地回旋在脑海,断断续续的,尽管叶枫没有说明原因,我明白是自己的贪恋和依赖即将赶走一个守护神,一个一直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在细心呵护的守护神,还是离开了啊!以为可以假装的,以为可以替代他们说的那个人的。我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向圆圆叫我打开门我根本没有听见,就那样,我哭着哭着自然没有了泪水,打开门,刚进寝室的秦小茂看见我脸上眼睛红红的,瞪着向圆圆,她挥挥手表示:“不是我啊!我也正纳闷嘞!”
她问我怎么了,我抽泣着说话句子连不起来,“顾尘一,你到底怎么了啊?喂!”向圆圆对我大叫,我抬起眼睛看她,她从来不会轻言细语地表达内心的不安,就算是关心也是这么暴力。
我坐在床边,听见她们不断大声喊我,不断勾起记忆的深层,不是第一次被这样的大吼大叫给抽出记忆的丝线,因为林三也曾这样大吼大叫,记忆温暖的、冰冷的,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顷刻间全部窜出来。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夜早已降临,我恢复过来,我说:“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参加军训!”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抬眼看对面直愣愣的人,说完就出了寝室。
站在寝室外的走廊,望进这夜里无边的黑色:如果,这样也不行,我可不可以只做我自己?这样是不是就不会有失去的空落?真的不行吗?难道一直都只是给的那个人的温暖,而没有一点点是我的?我真贪心,原本我就该好好地呆在自己这里的。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假装,假装被温暖,假装得到了信任,那个女孩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大嘴巴是被我逼得没办法才说出来的,但我一直不肯相信,在矛盾、怀疑和猜忌中贪恋那点很像是逸之给的温暖,现在才明白替代的结果是空无,贪恋的结果是一无所有,假装的结果是最终会被遗弃,原来被遗弃了的是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关心的,竟然还以为那是真正的关心,以为是出自内心想给予温暖和信任,以为自己可以慢慢忘掉阿亚,忘掉尘叶,以为自己可以走出去,这究竟是有多么的可笑?
既然守护神只是想守护另一个需要被守护的人,那么我就乖乖的做我自己,与“被遗弃”的命运作抗争的结果只能是在最后再次失去。
“我要军训,那是她吃不消,我可以!”我的这句话恰好被上楼来的陆阿姨听到,她说:“明天你们要军训了哦!注意身体啊!很累的!”陆阿姨的声音温暖而甜到了心房,我却发誓再也不说“谢谢”二字。
昨晚她们几个没有像往常一样吵闹,我睡不着,睁着眼等天亮,在黑夜里等着天亮,那感觉混杂着夜的痛和黎明的悦耳。
我这一生,都用来等待黎明,用黑色的痛换来伪饰的黎明,而我却不肯死心。
恍惚好久,我的食指被鞋带缠绕着,回过神来,迅速穿过鞋孔眼:“我要做我自己!”。
“尘一,你真的,确定要军训?能坚持下去吗?听说你身体不是很好!”秦小茂关切的问,她听向圆圆说我昨晚明明领到了“免军训申请”却撕掉了。
我觉得,所有的关切都像是假的,完全颠覆了我的世界,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才是可信的?
你的世界被完全颠覆了,别人一无所知,所以你还是得继续维持你这个小世界里的平衡,就像木偶一样,被操纵着去操纵。
教官们也挺心狠手辣的,军训场地挑在了一块完全没有绿荫的平地,本着“锻炼意志”的宗旨。
“立正!”
“稍息!”……
一连串的口号从教官嘴里窜出来,地上那一大片黑影随着口号一致移动,偶有一时分不清左右傻得可爱的同学引来欢笑,也有同手同脚的滑稽动作出现,尽管严厉的教官一再命令不准笑,他们还是憋得不行笑了出来,我机械的转动,没有做错一个动作,丝毫没有差错,面无表情的我,大汗淋漓,打算要怎么继续下去?教官的口号对我而言只不过是牵动木偶的细线,每牵动一次我被迫做出我并不怎么喜欢或者根本不喜欢的动作。
秦小茂注意到我的脸色不太对劲,问我:“顾尘一,你没事吧?”
“没事。”我木木的应了句,嘴唇干裂,眼睛盯着前方丝毫没有偏斜,阳光在眼缝里渐渐消失,光是黄的,白的,黑的,最后消失,迷迷糊糊中,“喂喂喂!”向圆圆高喊起来:“教官教官!不好啦!有同学昏倒啦!中暑啦!”
“怎么了?快扶她到那边的树荫下去,快点!”教官早就注意到有个木然的女生,“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们继续训练!”。
现在才发现,在我想要戒掉那些不该养成的习惯时,另一些不该养成的习惯早就上了瘾,在我戒也戒不掉的时候,才觉得孤单只是因为我对它们上了瘾。
“没事吧!尘一?”嘴里被倒入了什么,凉凉的,是水吗?我双眼紧闭,她们的声音不停地催喊我,陷入深渊的她想要挣脱束缚爬上来,爬到这个怎么也和她不相符的世界上来,我这是何苦呢?何苦要爬上来再受罪?何苦要在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孤单流浪呢?想着这样,我放松了,放任自己掉下去,掉下去吧!更深的地方是更冰冷的气息,好冷!好冷!眼皮动了动,“不能就这么掉下去!”至少还有我留恋的那一点点温暖,还有不属于我而我却想紧紧抓住的温暖。
“你终于醒了!”我睁开眼看见秦小茂都快急得掉眼泪了,向圆圆一把扯掉我的草绿军帽:“顾尘一,你别给我逞强!不行就不行!还给我晕倒!”我说:“我要军训——”极力压抑的腔调使她们好一阵难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丢掉军帽向圆圆问:“为什么你非要参加军训呢?我就不明白了!”我也不明白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想努力把自己和那个人区分开来吗?是想努力证明自己值得被关爱?是想努力摆脱被遗弃的劫数?这些现在都不重要,现在她整个脑袋里只想着要参加军训。
“你还是休息一下吧!要不,下午再来?”一旁的教官看到这一场面,他知道轻易是不会让我低头的,因为他早就叫我休息了,抬眼看教官,他方方的脸型让我感到了心安,我轻轻地应了一句:“嗯。”。
“那你先在这里休息!你们两个就陪着她,要是再不舒服就去医务室看看吧!”说完教官转身继续指导训练去了。
“尘一,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事!”我挤出一个笑容,干裂的唇瓣咧开,她们硬是愣愣的,被我的笑容弄得愣头愣脑的。这个世界究竟还是有温暖的,那方方的脸,我好想看见阿亚在对我笑,只是我弄丢了他,我的心转来转去又转到了原点,想:“或许这就是自己拼了命也要爬入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来的原因吧!”。
我们的执着,其实很简单,只为了一个理由。
“你好好坐着,我们陪着你。”秦小茂又跑去买来一瓶矿泉水,向圆圆在一旁嘟着嘴还在为我的执拗而生气,“行啦,圆圆,别这样!尘一肯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啊!”秦小茂看着不停吐气的向圆圆,知道她肯定快气扁了,知道她生气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见我坚持,问我:“尘一,你非军训不可?”
“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们也不能阻止你,但是如果坚持不下去了,就要说出来!”我是不可能轻易就听她听劝的,我忽然抬头,向圆圆的手放在我上方,想要对着我的头顶重重地敲一下说要打醒我,却又放下去,她说我不是秦小茂,是一块就要破碎的玻璃,经不起任何敲击,假如就这么敲了下去,我会不会就此偷懒然后倒下去?说:“不能给你倒下去的借口!你快点答应啊!”
“唉,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啊?”摆出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向圆圆拨弄了一下她的齐颈短发,秦小茂劝她:“好了好了,坐下吧!”。
操场上,草绿色来回整齐的晃动,“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
热风扑上来,脸上如灼焦般难以忍受,却不肯把目光从草绿色上移开,不属于我的草绿——雷县草海的草绿,是嘲笑、怜悯、蓄意?那么,为自己找一个借口吧!
为自己找一个借口——找一个爬入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的理由,一个还不算差劲的理由。
执着的想要,却走失在“恐惧失去”当中。
中午寝室内静悄悄的,她们应该都睡着了,我趴了一会儿,感到很累很累,但就是脑子很清醒一直不停地转,我生怕一闭上眼就丢了自己,起身从墙上取下吉他走出去。
空气热热的,热乎乎的空气包围着尘一,我走得很慢,循着记忆来到了一棵大树下,一颗很高很大的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怎么叫它,想了一会儿,就叫它“黑劫”吧!还有这片树影。
树的阴影铺开来形成一大片大片的,对比阳光下的其他事物,这里自然黑了一圈,绿荫下的小草被隔离,草和阳光之间隔着这棵树,树缝里透过来的光亮星星点点的,三三五五的点缀着绿草,亮油的嫩叶和低沉的叶被间隔开来,远远地看过去,构成了明暗相间的条纹,条纹似乎随着脚步的接近而变化,走近了,我蹲下来把吉他轻轻放下,那本仰着头的草瞬间被压了下去,注意到这一点,赶紧拿开吉他,一棵棵地把它们扶正,一棵棵地梳理,它们本就生活在“黑劫”里,怎能忍受自己无端的挑衅和欺压?提着吉他,我走出这片阴影,站在阳光和“黑劫”的交界处,左边踩着阳光,右边隐蔽在“黑劫”里。
我随手轻轻地拨动,几个断断续续的弦音跳了出来,闭上眼睛,我的左手指在各个品位间滑动,右手指不停地换弦,一段音律流出来,它跳出“黑劫”融入阳光中,这一切都来的都是那么自然,我终于明白,自己身体内流着的血液,流淌着尘叶的因子,这是摆脱不掉的命运,它在我身体里作怪。
被树隔离的草地和阳光,即使不是真正的隔离,我还是被它们深深触动,就像自己,即使没有被真正的隔离,却比真正意义上的隔离更来得更可怕,明明是在一群人中,却又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什么都感到新鲜,什么都感到好奇,却不能伸出手去触摸,哪怕用手指尖轻轻地碰一下!不能凑近去瞧仔细它的模样去记住它的纹理,不能嗅它那诱人的香味,置身在其中,只能规规矩矩地站直,规规矩矩的,机械地移动双脚,甚至连眼睛瞄一下它们都是罪过。
闭上眼,静静地想着这些,这些心绪化作手指下的音符,不安的跳动,反复的,那些音符就像是我的灵魂,诉说着,细细的诉说着,细腻,缓慢而又婉转,沉醉在自己的构造里,一个我倾心构造的世界里,饮醉而后狂饮,刺眼的阳光也奈何不了我闭上的双眼,而“黑劫”——树下的阴影却在一点点地侵略,争夺占有更多它的领地,音符不断地跳出来,我感觉它跟着我灵魂的舞步一起滑动,渐渐的,我被“黑劫”淹没,阳光退至我的脚尖处,突然,我睁开眼,仿佛自己走了一个世纪,离开了这个世界整整一个世纪,在那个世纪里面,我见到了很多人。看着左脚尖处的阳光,我试着伸出去一点,又缩回来一点,伸出去,又缩回来。
我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刚刚是那么的疯狂,只觉得自己抽离现实沉浸在里面,完全透露出自己真实的厌恶喜好——透明、易碎的玻璃,是向圆圆说的,直到我看见一群学生远远地站着,审视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我才发觉自己疯狂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