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曼斯站在山崖上,冷笑着看向山崖下面。这样的“意外”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中国有个词叫“道貌岸然”,阿尔曼斯很喜欢这个词,用来形容自己毫不为过。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类,更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教授,也不是所谓仁心的医者,他只是为了自己目的不惜一切的可怜人。
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也曾年轻。那时候他志愿成为国家最出色的医生,那时候他懵懂无知,甚至相信世界多么美好。但战争来临,一切都变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获得博士学位的他,被指派为前线军医,到战场上医治伤患。那时候他才明白,什么疾病、什么伤痛,在人类自相残杀的武器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他见过被炸药炸伤、被迫截肢的战士,也见过被战争波及、伤口感染的农民;也见过伤口溃烂、痛苦中死去的长辈;更见过被活活掩埋掉的敌军俘虏。
医生,只能治病,没办法起死回生。医生,只能改变伤患,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
他曾偷偷给伤患俘虏治病,他不知道什么国仇家恨,也不懂什么政治权谋。在他眼里,病人就是病人。他不是爱心泛滥的圣母,他只是尽自己所能,做到一名医者的职责。
他还记得自己在海德堡大学医学系入学的时候,自己曾跟同学一起宣告誓言,一起立志救死扶伤。他那时候还是个俊美的少年,但他一直痛恨自己瘦弱的身材,痛恨自己不能保家卫国。所以他选择了医学系,想用自己的双手,给这个国家做出一点贡献。
但可笑又可悲的是,他真的把誓言当成了自己的信条。
偷偷救治伤患的事情还是被发现了,不过幸运而又不幸的是,发现的人是他在大学的老师。
他亲眼看着自己昔日和蔼可亲的老师,用各种刑罚、各种药剂在自己身上做着实验。不停的疼痛让他逐渐变得麻木,变得死心。
他想不明白,那么教导自己“有救无类”的老师,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但他还是太天真了,那个老师,其实一直都没变。
老师跟他说,“没有命令私自医治俘虏,是军队大忌。你的死活和我没有关系,但这会影响我的声誉。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救治伤患,我会因此失去教授的职位。”老师疯狂的用辫子抽打阿尔曼斯已经溃烂的伤口,但阿尔曼斯感觉不到疼痛。
他所信仰的医道,在权势面前是那么无力。医者仁心,原来只是个笑话。他的价值观一点点被现实碾的粉碎。他开始癫狂的大笑,笑这世界,也笑自己。
那个爱笑、爱幻想的少年,死在了欧洲的巴尔干半岛,和他一起被埋葬的还有他的善良和迷茫。从战争中回来的,就只有那个伪君子阿尔曼斯博士,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回来的他,在自己老师的帮助下,地位一步步攀升,甚至接触到了军方。但政局万变,昔日的领导者被人民所唾弃,人民对于凡尔赛条约极其不满。只有自己老师和其他守旧残党还在维护领导者,像是破烂房子的粉刷匠,修修补补,骗人骗己。
不知道是因为赌气还是因为复仇,凭着审时度势的眼光,阿尔曼斯选择了当时还只是下士的希特勒。和希特勒一起发动了暴动,虽然暴动很快就被压制,但他们却成了民族英雄。这是阿尔曼斯久违的快乐,不用戴着伪善的面具,可以恣意向这个世界倾诉自己的不满。
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他和一干将领,在人民的簇拥中,辅佐希特勒成了风光无限的帝国元首。时代变了,自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而是杀人的屠刀。
追随之前领导者的残党,自然受到了希特勒的通缉。他们昔日风光无限像是帝国的太阳,如今却像老鼠一样,在柏林城人人喊打,只能躲藏起来,不见天日。
阿尔曼斯到现在还记得,当他带领着士兵在下水道发现残党的时候,他们身子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但他没有怜悯,也没有痛心,他已经不是那个慈悲的少年。
当他的老师下跪苦苦哀求他的时候,他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他差点忍不住就要答应了,但他没有。残党被逮捕,一个个被送到了绞刑架上,和他们追随的领导者一起。在人民欢呼声中,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天阿尔曼斯没有去,借口身子不舒服推辞掉了希特勒的邀请。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半夜躲在被子里痛哭。被惊醒的妻子不知所措,只能抱着他的身子轻声安慰。妻子很漂亮,也很爱他,同时也很贤惠。但她不是他大学时期心心念的那个女孩,也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她只是帝国某个贵族的女儿,一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
他从来不对她责骂,也从来不对她提起政治上的戏码。她和从前的自己一样,天真而又浪漫。
在家里,他努力扮演着好父亲、好丈夫的角色;在军队,他是杀伐果决、人人仰慕的国家英雄;在大学,他是声名显赫、医术高超的知名教授。但在夜深人静,他只是个无助的小男孩,不停的做着噩梦,不停的在梦里被老师鞭打。
他长大了,但一切都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他获得了他想要的,但他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快乐。他是个医生,却机械的做着屠夫的工作。
已经过去两年了,但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应有尽有,但一无所有。
他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希特勒丢掉。但他很聪明,他选择了离开前线,选择了研究这虚无飘渺的永生。
没用的棋子会被丢掉。他的老师教会他这一点,他也亲手证明了这一点。
阿尔曼斯看着天上的繁星,自嘲的笑了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爱看星星的少年已经浑身鲜血,而这些星星还是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