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居住在城市里的我,常常吃饱喝足之后忘乎所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身为何物,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繁忙的城市人,你们是很难得想这样的问题了,而像我这样曾经把当干部作为最高追求的人,更是不愿意再想这样的问题,整天一副小人得志的面孔,好像日子也过得不错。
但是走在大街上,看见高楼和宽广的马路,看见银行和汽车,欲望还是一点点地膨胀,仿佛自己应该拥有这些东西,于是就想不劳而获,想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想闹一回革命,把能够捞到的都捞到手。这种不健康的心情,像病毒一样渐渐地侵蚀我们本来就不怎么健康的身体,破坏我们本来就疲惫不堪的心脏。但是尽管我们已经十分疲惫,我们还不得不疲惫着,不为别的,也不是为了传说中美丽的草原,只是想过得更好一点儿,只是想自己早一点儿实现“共产主义”。
只有在失眠的时候,或者在偶然的梦里,我才会闭着眼睛静静地想一想过去,想一想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有时我会突然想起故乡的一只手,和掩映在树丛中的白手帕,它们醒目地搁在我的脑海里,像刀片割痛我的眼睛。那只手是我离开故乡时亲人们举起来的手,他们送我走过一程又一程山路,然后在恋恋不舍中,明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道理。我走过了一山又一山,猛一回头还看得见他们的手高高地举着。那种时刻,我的心里就会突然一热,眼泪禁不住滚滚而下。屈指算来,在向我举手送别的亲人中,父亲和大姐夫已经变做了泥土,成为蚂蚁的粮食,前年母亲也过世了,满姐随着满姐夫已进入县城。现在还站在北风呼啸的坳口为我送行的是我大姐,她形单影只地举着她的手臂,像一只离群的孤雁。送行的手臂愈来愈少了,它们或是离开或是倒下,仿佛惨遭破坏的森林,从我的眼帘中渐渐退出。
至于白手帕,那是搭在妇女们头上的白手帕,准确地说是搭在我姐姐头上的白手帕。在我向姐姐们挥手的时刻,白手帕就掩映在树丛后面,若隐若现,那是姐姐在哭。
也只有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我最疼痛的部位在什么地方,我才能去掉伪装回到真实。户口呀、住房呀、服装呀那只不过是我的掩饰,它绝对不是我的本色,不等于我,就像冷天里我们必须穿很多的衣裳,有时衣裳的体积超过了身体的体积,有时非本质的东西超越了本质,以至于我们瘦弱的身体显得十分臃肿,以至于我们要在非本质上面耗费更多的时间。
回到过去,就像植物回归种子,毛线回归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