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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正恁凝愁

一九二零年,秋,上海

佟佳鸿仕此次回到上海,为支撑门面不曾遣散佣人,依旧勉强维持在京城时的先前用度。人口众多开销庞大,日积月累下来,那拉氏当家越发的为难,常常偷着掖着当些东西来拆东墙补西墙。佟佳鸿仕又是个常年不理家事的人,究竟自己府上少了哪些东西,究竟还需要多少银钱才能度日,也不甚清楚。

一身家常素色缎裙的那拉氏不惯烫发,仍是盘着望月髻,月鬓旁以点翠的鬓花拢着,两只耳铛是罕见的玛瑙镶金的样式。奈何这些华美的饰品难掩满脸愁云,她悄悄拉着素兮的手站到没人的地方千叮咛万嘱咐:“此去要万事小心,记得跟典当行说一声,一有钱了我们就赎回来,万不要抵押给他人。”

那拉氏说着说着竟要哭起来,她长叹口气:“怎知道咱们佟家居然会沦落到这种田地?再不凑些钱,怕是连这个月院里院外的开支都掰扯不过去了。”

素兮从八岁被卖到佟家,已经在佟家做了十多年,为人又忠厚可靠,所以那拉氏也不把她当做外人,听到太太说些日子艰难的话,她也陪了一同叹息:“如今局势动荡,到处都不安生,前不久工人又暴动罢工,好多工厂都停产了。老爷想再做生意自然艰难了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拉氏从怀中抽出熏好的帕子擦擦眼泪,心中难掩忧虑:“我听北面来的人说,直皖大战,吴佩孚与段祺瑞两个人不听中央笼络,执意开战,京城一带已经民不聊生了。如今咱们想回去也是没有落脚之处,眼见着咱大清没可能复辟了,从前扔给张勋那狼子用来复辟的几十万两自然也拿不回来了,眼看着这院子坐吃山空,我都不知道下个月咱们可怎么过?”说到此处突然想起毓婉的学业,她又小声叮嘱素兮:“此事你先别告诉小姐,这孩子心思重,知道家里这样艰难怕是会连累学业。便是我断了饭食也不能耽误她。”

素兮用力点点头,那拉氏闭上眼朝素兮挥挥手,不忍再看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陪嫁:“去吧,都当了,换回银元给院子里开支用。”

杜允唐千躲万躲终还是被大嫂找了机会强留下来参加舞会,高大挺拔的他身上套着上海眼下最流行的白色三件西装,隽朗的容貌再加上风度翩翩,一经出场已惹得不少前来参加舞会的名媛羞涩偷窥。

黎美龄拉了允唐的胳膊又拽过了自己二妹:“二弟,这是明珠,我家的二妹……”一句话还未讲完,杜允唐已气定神闲的微笑,一只手伸出来:“我们见过的。你好,黎小姐。”

黎明珠见他眉目俊朗,举止倜傥,心中有些砰然:“你好。”话余却畏缩的不敢伸出手去和他相握。

黎美龄暗中观测两人,分明有些眉目含春的模样,她爽朗的笑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必如此拘礼见外?明珠,你先陪允唐到处走走,我去去就回。”

黎明珠在杜允唐面前有些忸怩放不开,并不肯迈动脚步跟他出去,杜允唐对此倒是无谓,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舞池另一侧一位妩媚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穿酒红束领口裹腰的旗袍,细细同色络边围袖口做了一圈的点缀恰笼住细长白腻的双臂,帖服在身侧染满红色丹蔻指间夹了细长烟卷,魅色红唇中吸吮烟卷后淡淡吐出烟圈,轻烟缓缓弥散。她灵动双眸正隔着袅袅幻影与他对视,粲然一笑后,将旗袍边角露出雪白小腿缓缓伸出,杜允唐的视线慢慢向下,白腻细滑的大腿竟没有穿尼龙丝袜,这副活色生香的画面相信并不止被杜允唐一人领教,她大胆放荡的举动使得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理智,想上前撕开旗袍将她按在自己身下。

杜允唐微微侧身回过头看眼前的黎明珠。温婉恭谨的黎明珠和那个拥有让人忘乎所以的美貌的女人不同,她甚至连偷偷望一眼他也不敢。

杜允唐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扯了扯领口的领结,故作优雅的陪同黎明珠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

黎明珠低了头,露出领口半截雪白的颈子,却仍不敢开口为何身边的男人会停住脚步。

杜允唐顿觉得眼前的女人非常无趣,可想日后跟她相处必然总是烦闷的:“黎小姐,我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件紧急的事需要处理,允唐先走一步,黎小姐见到大嫂务必为允唐开脱,多谢!”

听得杜允唐的话黎明珠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翩然鞠躬转身,从走廊尽头迅速离开。

那名身穿旗袍的女子将杜允唐所在方向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嘴角浮现得意笑容,优雅的将手中烟卷掐灭,巧笑着与人干掉半杯葡萄酒后,也徐步走向杜允唐消失的走廊尽头。

人刚顺边梯走上转到房门前,整个人被人大力拖了进去,她险些尖叫出,人被强按在墙壁上,两人动作过猛撞在墙上,剧烈的疼痛使得她不自觉呻吟,他覆住她的嘴唇用力辗转:“你终于得逞了。”

幽暗灯光下她翘起的睫毛拂动在他的脸颊,搔弄得全身上下同时发痒。熟悉的盛年男子的气息使得她加重呻吟:“我就是不愿你娶别人,谁都不许。”

“那你嫁我?”杜允唐凑近她的耳侧,轻轻询问,压低的嗓子融合了诸多情感。

那女子立即笑得花枝乱颤:“你娶我?怕是杜老爷会气急败坏的。”

她的身上有迷魂的玫瑰香气,他埋在她的发丝里深深嗅着。

眨眼五年已经过去,从她最稚嫩时便于他偷偷相会,直到今日她为人妇仍不肯放过他。他有些疲累的似笑非笑,手指点着她动人的红唇:“我总是要娶妻的。”

她任性的一口咬在他的胸口,狠狠的咬下去,红艳的唇膏蹭在白衬衫上留下香艳的印记,像永远都洗不掉的血色,他拧眉,没有反抗,被她点燃的欲望刹那湮灭了所有理智,他利落将碍事的旗袍搂上来,双手狠狠揉弄浑圆双臀逼她求饶。

最爱他霸道吃醋的她咯咯笑了,只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句:“那也要等你娶了再说,在那之前,你是我的。”

毓婉近来不高兴,放学后背着画板一个人在学校长廊上落寞的走着。身边一片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高高矗立,微风拂过发出树叶轻扫的声响,她望得有些呆了,黎雪梅走过来悄声的问:怎么了?

毓婉扭过头,神色有些落寞:“去年今天咱们还在此处一起玩闹,没想到不过一年时光,流芳已经先嫁人了,明日是流芳的婚礼居然都不邀请咱们,心里有些难过。”

黎雪梅叹气,挎着画板双臂撑在回廊栏杆上,昂起头望着天空的白云语气也分外伤感:“听说去年年底流芳父亲过世了,母亲一人支撑不下去,只能先给她找个婆家嫁过去,从婆家弄些聘礼先支撑家用,嫁过去了自然就不可能让她再来上学了。”

佟毓婉有些不敢置信:“流芳家按说也是颇有家底的,怎么会落魄成这样?她母亲这样的行径与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黎雪梅见毓婉端正神态,感叹她心底纯净:“你呀,是从没在这上面吃过苦头的,哪里知道没办法支撑家业的苦处?兵荒马乱的,谁家都有难言的事。”

毓婉被雪梅噎住也有些叹息:“你可知道流芳嫁了什么人?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

黎雪梅摸了摸毓婉的辫子,故作不在意的回答:“听说是嫁了个年纪能做咱们父亲的男人。”

佟毓婉听到此处几乎跳起来:“是给人做小老婆?好歹也是读过这么些年书的,怎么会去给人作妾……”

黎雪梅对这些事还算看得开,无奈的望着佟毓婉耸肩:“说是男人的原配刚刚过世了,家境又还算殷实,年纪也不过五十几岁,是续弦不是纳妾,流芳母亲听媒人的话自然就愿意将流芳嫁过去了。咱们来圣约翰院读书也不过是为了寻到更好的人家嫁过去罢了。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孩子的命不都是自己的。”

毓婉见雪梅神色也有些异样,连忙低声安慰:“你又再瞎说什么,你们黎家又没事。哪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孩子的命运也是自己争取的,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呢。”

见保护过度的毓婉如此天真,黎雪梅只能凄凉笑笑:“现在是没事,谁能保证将来呢?你到时候就知道,女人是挣不过命的。”

佟佳鸿仕听到那拉氏的劝说十分的愤怒,他一拳捶在桌子上,连同桌子上的盖碗也险些震得跌落,“毓婉才多大?怎么能嫁人呢?”

那拉氏早知道佟佳鸿仕对此事会愤然,陪了小心翼翼的叹口气:“眼下只是杜家派媒人过来提亲,又不做准,老爷也先别着急,咱们还可以慢慢商量。”

佟佳鸿仕对那拉氏拖延的手段颇为鄙夷:“说你不懂得商界惯用的招数,你还觉得委屈。如今杜家送来的庚帖,咱们接下了,来日再巴巴跑去回绝就是咱们不识抬举,若是咱们当真同意了,又怎么对得起毓婉?那杜家二少爷纨绔至极,在上海滩这一年多,无日不听得他的风流逸史,他,他甚至还勾引了……咳,总之,毓婉不能嫁,我们佟家即便饿死了,也不能去与他杜家做亲!”

听得丈夫如此一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拉氏倒也慌了神。原本以为杜家实业根基雄厚,毓婉果真嫁过去也不至于辱没了自家门楣,但听得杜家二少爷为人如此荒唐,当真断不能同意这门亲事了,那拉氏拿了庚帖赶紧抬手招呼佟福:“佟福,快,去让司机备车,我去杜家送还庚帖。”

佟佳鸿仕见那拉氏居然胆敢去杜家退还庚帖,一把将她拉住:“荒唐!此时退还庚帖不等于当众抽了杜瑞达一个耳光?咱佟家还要不要在上海滩混下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咱们该如何是好?”那拉氏惶急的询问佟佳鸿仕,佟佳鸿仕也觉得她手中的庚帖犹如烫手山芋,放也不是,扔也不是,他烦躁的转圈忽见书桌上少了一样东西,遽然转身连声调都变了:“那个翡翠屏风呢?”

那拉氏忐双眼闪避佟佳鸿仕的目光,声音怯怯的:“当……当了。”

闻言佟佳鸿仕暴跳如雷,一把将手中珐琅鼻烟壶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那是当年老佛爷赏赐给咱们的传家宝,你也敢当?”

不提及老佛爷还好,一提到老佛爷,那拉氏索性把心一横,坐在椅子上梗住脖子偏不看丈夫,“那也是老佛爷赏给我们那家的体面!”

佟佳鸿仕焦急万分,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你当到哪儿了?不管你当谁家都得给我赎回来!快去。”

那拉氏因佟佳鸿仕不管家不知钱财珍贵心中憋屈了好久,如今被训斥更是怒火狂烧,她抑制不住委屈声音也大了起来:“咱们钱都没了,拿什么赎回来?从宣统元年到现在十二年了,共和,复辟,内战,咱们家的钱像水一样有去无回。如今生意生意难做,仕途无望,全家前后老小十几口人的生活用度早就已经支撑不开了!小皇帝大婚非要修缮养心殿,勒索我们每家皇族上缴一万银元,这笔钱我都不知道上哪里筹备去,能不当翡翠屏风吗?你总是拿了钱出去与人相与,却从不问钱从何来,还有多少钱足够支撑,能不当翡翠屏风吗?”

此一番乱世动荡江山更迭,乱寇频出,枭雄自立,南北混战夹缝中生存下来的达官显贵们也不知被层层扒了多少皮才能勉强度关。多少满清皇族落魄无为只好逃奔日本,又多少商界精英资不抵债堕去门庭,被殃及池鱼的佟家能从京城逃到上海勉强存活性命已是不易,想要保持从前的风光显赫根本不可能了。

佟佳鸿仕火气被那拉氏一盆凉水当头浇灭,连点气都没剩下,他傻傻愣住,随即瘫坐在椅子上哀声叹气:“那也不能当它啊,那,那是老佛爷赐你的嫁妆!”

那拉氏神色还算平静,故作不在乎的摆摆手:“什么嫁妆不嫁妆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把眼下难关度过去要紧。小皇帝明年大婚,作为皇族咱们多少也要贡献些的,等素兮把翡翠屏风的钱拿回来,托宫里的总管公公帮忙捎带个好处,也就算是没白费咱的心血。”

佟佳鸿仕凝重表情:“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了。”

父亲沉重的语气使得门背后的毓婉心也沉了下来,她又偷听了一会儿父母的对话,无非就是自己的学费又要交了却不知从何处筹备,硬挪了下月的月钱又手短,该寻个适当的时候裁减些佣人用度之类的话。

她若有所思片刻,才垂头丧气转身带着跟着的保姆进了自己的房间,背着佣人趴在桌子上狠狠哭了一场,才能把胸中的郁闷抒去。

易尚典当行坐落在繁华闹市刚成立不久,门前多是遮遮掩掩前来典当的人,与旧时当铺不同,易尚没有带着圆镜片由上藐视而下的当铺头柜,也没有高翘着二郎腿喝茶的幕后掌柜,只有一排身穿西式洋装的小伙计们坐在玻璃窗前,用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勘验收取所当物件。

佟家的车子悄然停在易尚典当行门口,素兮小心翼翼带着佣人将翡翠屏风抬出,伙计见呼喇喇进来几个人抬箱知道是件珍贵的家什,连忙协助众人将紫檀木的箱子挑块平坦台子放置平稳,再精心将紫檀木箱由上至下一层层打开,双手端出屏风后,再将外包裹的黄缎一层层掀去,直到最内里的蟠龙黄缎落下,露出紫檀木座架的六折翡翠屏风,众伙计都看得痴傻了。

这檀木座架的六折翡翠屏风共由十二块正反翡翠雕片组成,每幅雕片各为名山大川,江河秀美,水流湍急,雕工可见精悍,屏风旁缀名家诗词,每扇均有皇家落款印章,再端量翡翠质地,光泽通透,触感细腻,上为紫罗兰色,中下为碧绿,这样双色翡翠屏风市面上从未得见,当真叫人开了眼界。

伙计们连话也不敢多说,忙请负责鉴定的头柜亲自出面,头柜将这屏风上下打量一番也觉得自己做不了主,再使了眼色让伙计去请幕后掌柜的出来。伙计入内去请,不出半刻钟,掌柜经理也由后店走出,先摸摸翡翠质地,又握住鉴宝镜由上而下看了半日品相,因世面见得多些,看上去神色还算从容镇定。

素兮紧张的搓了搓手问:“掌柜的,这是我们家主人来典当的翡翠屏风,你先开个价吧。”

典当行掌柜正心中暗喜宝贝难得,听得开价登时换了一副高傲面孔,略为不满的睨了一眼屏风,“这屏风虽然玉质极佳,奈何上侧有玻璃色,且这上下色差有些重了,质地也属一般,我觉得,也就值五千银元。”

听见掌柜的评语素兮也慌了神,连忙分辩:“这可是我们太太的陪嫁,早先是宫里老佛爷赏的东西,怎么也得值三五万银元的。您再想想,这价格太低了些……”

典当行掌柜的嘿嘿笑了笑,目光随意扫过素兮背后的车子,在上海滩能养得起这样车子的人家屈指可数,可见多半又是生活不下去靠典当为生的落魄人家。这样的人家典当根本无力来赎,所以行内又称此类典当为死当。他再回头看看翡翠屏风,当真是件难得的宝贝。

掌柜的低头想想,又在素兮面前竖起三根手指,“我再加三千,万不能再添了,如今这世道你也知道,南北混战,我收了东西也不知运到哪里去,肯开这个价钱就不少了,你爱当就当。”

焦急的素兮也有些吃不准价格,那拉氏出门时曾提点她要尽多卖些钱,可那拉氏也是从未进过典当行的人,这翡翠屏风究竟价值几何也没给素兮出个准确的价码,如今当高当低她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颇有些为难的对掌柜再次央求:“掌柜的,您再添点,当这点钱我回去也不好跟太太交代。”

那掌柜只是摇头:“姑娘,你们家太太想必也是过不下去了才肯拿自己的嫁妆来当的,不如先拿这八千去解了燃眉之急要紧。”

话音未落,典当行内里又走出一人,黑色铮亮的皮鞋,一身修身的黑色西装,礼帽压得很低几乎不被人看清双眼,掌柜的见他连忙点头哈腰跟上去:“您这就走了?我去让伙计开车过来。”

那人声音极低,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伫立在门口等待车子。

掌柜的忙出去找伙计开车,素兮唯恐他不管翡翠屏风的事,顾不上脸面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掌柜的,再添些吧,这物件真不是一般东西,当初我家老爷做内阁学士时,有人出五万白银都没买去的,您再添些。”

那掌柜的实在摆脱不掉素兮,怒了,扭回头狠狠说:“还内阁大学士呢,小气的要命,我就出这些钱,你当不当随便。”

原本背朝二人的黑衣男子听得他们谈话忽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素兮几眼:“你们家主人姓什么?”

此人气势逼人,回过来的身子高出素兮一头还要多,素兮只能战战兢兢的回答:“我家老爷姓佟。”

他皱眉似思量究竟是哪个佟老爷,片刻露出一丝笑容:“可是那个住佟苑的佟佳鸿仕,佟大人?”

素兮听得这人能报出自家老爷的名字,又联想到掌柜对此人的谄媚作为,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您认识我们家老爷?”

那男子扳回冷硬的面容,定定看着眼前的翡翠屏风,伸出两根手指放在素兮面前:“两万块,我买了。”

素兮情急,不停的摇头拒绝:“太,太少了。”

那男子收回手指:“那你就当典当行八千吧。”说完,他立刻转身疾步走出典当行门口,眨眼间已经迈步上了汽车,素兮连忙拽起裙子追到街上,一把拽住那男人的袖子:“这位大爷,两万块就两万块,但您能再把屏风送到佟苑让太太看一眼行吗?太太要强了一辈子,耗尽心血来支撑家业,当掉自己嫁妆翡翠屏风心里必然难过,能让她知道此物被善待人士购得去往何地,想来也会给她些许安慰。”

那男人闻言抬起头,昔日年少的青涩已历经风霜变得成熟而棱角分明,明明嘴角带着笑容却阴冷得让人没有缘由的惧怕。浓眉,利目,似乎像极了印象中的一个人,素兮脑中灵光乍现,满脑子都是当年他露出断了一半手指时的模样,耳边听得他带着冰冷笑意的回答:“当然可以,我正想去佟苑看看你们小姐是不是还那么牙尖嘴利。”

原本想解决家中困境,结果反被困境困了手脚,素兮愁眉苦脸的领着周霆琛走近佟苑,全不知一会儿该如何和太太交代这件事的原委。

周霆琛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走入这座中西合璧的宅院,每走一步都会被眼前如画风景所迷惑,他驻足环顾,回想起当年自己站在佟苑门口蹭脚底粗泥时的尴尬脸上浮现冰冷微笑。

佟佳鸿仕和那拉氏还在大厅焦急地等待素兮消息,素兮进门先噗通跪倒在地,那拉氏见她如此惊得皱眉,素兮见老爷也在更有些忐忑:“太太,是一位先生买了咱们家的翡翠屏风,我带他回来了。”

佟佳鸿仕疑惑抬头,迈步而入的周霆琛伸手缓缓摘下帽子,那拉氏眯起双眼打量周霆琛,言语中有些不敢置信的迟疑:“这位先生好生眼熟啊。”

佟佳鸿仕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当年救过毓婉的周家少爷,心中仿佛坠了一块巨石沉下去。没想到翡翠屏风居然落到他的手上,他们父子俩,一个人前羞辱,一个背后断财,仿佛都跟毓婉有着牵扯不断的干系。佟佳鸿仕说不担忧是假,他更怕此时周霆琛来此目的并非真正为了翡翠屏风,而是其他……

周霆琛对那拉氏的询问也不答话,雍然坐在上座,端起素兮送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两位其实也不必多虑,我无意购买贵府的翡翠屏风。”

佟佳鸿仕一下僵硬在原地,当下发怒不是,不发怒也不是,幸而他已经惯于官场做派,将此话回旋的极快:“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强迫周先生。请将我佟家的翡翠屏风原物归还。”

周霆琛端着茶盏饶有兴致的看着佟佳鸿仕:“佟大人,如果是我又不想归翡翠屏风呢?”

那拉氏听得周霆琛话中含义顿按耐不住冷了神色:“周公子的意思是要硬吞了我们佟家的翡翠屏风咯?”

周霆琛听见那拉氏的话,抿嘴笑笑,将手掌拍在桌子上,原本缺了手指的手此刻正套着黑色小羊皮手套,但声响还是惊得佟佳鸿仕和那拉氏心惊胆战,他们显然都还记得当初小毓婉欠下的恩情。

周霆琛又端起茶盏悠然品茶,看不出情绪的面容依旧是冷冷的:“今日突然见到翡翠屏风,我觉得,这个也足以抵得过当年我断半根指头的补偿,不知佟老爷和夫人意下如何?”

听得他又将旧事翻出那拉氏神色些尴尬,憋了半晌才露出轻蔑表情:“这件物品原本是朝廷贡品,你寻常人怎能拿得?”

“朝廷……朝廷……如今朝廷在哪里,不妨佟夫人为晚辈指点?”周霆琛挑眉反问,一句话噎得那拉氏张开口也说不出话来。

佟佳鸿仕强压了性子耐心询问:“那要如何周少爷才肯将翡翠屏风退回给佟某?”

周霆琛站起身,气势之强惊得佟佳鸿仕不由得后退半步,他侧首低笑:“其实也很简单,翡翠屏风就让令千金去周公馆取回好了。不过,最好要快,否则,过时不侯。”

佟佳鸿仕愤然瞪了周霆琛:“荒唐!我佟家虽然落魄却也懂得礼义廉耻,怎能让小女前往你们府上抛头露面?周少爷若是不肯归还翡翠屏风,就别怪老夫翻脸无情去巡捕房告你!到时候咱们一并去打官司。”

周霆琛低头摆弄佟家的茶盏,语气充满了嘲讽:“佟老爷可知而今进趟巡捕房需要多少大洋打点一切么?您一出一进,怕是连这翡翠屏风全当掉都挡不住了。”

深知周家并不好惹的那拉氏急忙悄然拉住佟老爷的袖子,以眼神制止丈夫的举动:“周少爷且莫说笑,你我世家之交,何以闹得让外人看了笑话?此事远不至于如此。”

佟佳鸿仕在官场沉浮多年,如何不懂得自保的道理。原本他正想借助杜家势力做些生意,每每都被周鸣昌戏弄,正憋了满肚子的火正无处发泄,眼下又被周霆琛如此轻蔑,就是再老实的人也受不得被一少年晚辈爬到头顶的难堪,更何况他曾高高在上过。只是眼下不同往日,他只得悻悻坐下,将满肚子的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周霆琛听得那拉氏有意将话头收回,冷冷地笑道:“佟夫人,只要令千金抵府去取翡翠屏风,我周某自当双手奉还。否则……”

周霆琛手中的茶盏似无意脱了手,直直坠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碎片四散飞溅,他则无动于衷迈过茶盏碎片扬长而去。

佟佳鸿仕唉的一声:“作孽,怎么惹上了这么个煞星!”

周霆琛从门外走进来时,管家上前将他的风衣取下恭谨提醒:“少爷,有位小姐已等候多时了。”

周霆琛怔了怔,瞬间竟没有想起是谁。他朝管家摆摆手,闲适移步走到内厅。

如今上海滩的大富之家极喜欢欧式摆设,但凡有些钱的人家无不用壁炉凡尔赛玫瑰来装饰大厅,硕大的壁挂铜镜前佟毓婉正局促不安的坐在沙发上,她的面前放着鼓鼓囊囊一方锦缎钱袋,听见皮鞋鞋跟敲打在地面的清脆声响,她的心跳仿佛也要就此停止了。

周霆琛绕过沙发驻足在毓婉对面,毓婉低垂了眼眸看见两只铮亮的皮鞋停在自己面前,忽听得头顶低沉一声:“你来了?”冷不丁的一句话惊得全身绷紧神经的佟毓婉嘭一下子站直,本能的去拽自己的发辫:“周先生让我来,我能不来吗?”

见她如此紧张,周霆琛依旧是冷脸:“这么多年没见,嘴巴还是很厉害。嗯?”嗯这一声,语调上扬,挑得她心跳怦怦,毓婉倔强的将脸一扬:“多谢周先生夸奖,只是如今嘴巴厉害没用,比不过周先生权势厉害,可以仗势欺人。”

将她的怒气当做撒娇的周霆琛并不以为意,他慵懒的坐在沙发上,左右打量已经长大的佟毓婉。

因为还不曾出嫁,佟毓婉身上仍穿着学校的青蓝布校服,校服袖长七分,袖口处略宽半寸,恰好露出凝脂般的手臂,上衣紧身收腰贴在身上,一对乌黑辫子遮掩住隐隐可见胸部浑圆,藏青色长裙露出半截小腿,洁白棉袜外套着圆头黑亮皮鞋,这一身是寻常教会学生常有的打扮,偏在毓婉身上显得格外干净清纯。

佟毓婉方才过于气急,脸色在灯光下不由自主的泛起红晕,红嫩的肌肤使得周霆琛有些失神,故意别开头拿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才哑然反问:“看来让你来取翡翠屏风怨气不小呢,这些钱是干什么用的?”

佟毓婉被他如此打量,早已觉得浑身发热,恨恨的咬住下唇:“家父说,如果周先生肯放手翡翠屏风,我们家甘愿送些钱给周先生做为车马费。”

周霆琛又吸了一口烟,没有立即给毓婉定心。烟雾淡淡弥散开来,被呛住的佟毓婉不住的咳嗽。他扭过脸正看见涨红憋闷的她捂住嘴拼命的咳嗽,下意识将烟按在烟灰缸里:“你觉得我需要你这些钱吗?”

周霆琛挑了眉尾,将钱袋放回佟毓婉面前:“我不需要你们家再掏钱出来。我只需要你一声道歉。”

面对沉甸甸的钱袋放在眼前,佟毓婉愣住,他费尽诸多力气只为了要她一句道歉?这样大费周章针对的竟只是她?

毓婉倔强的抬起头,望着周霆琛的戏弄的笑容不想道歉。不过耳边又响起母亲的话:本来眼下咱们全家在上海滩讨生活就是勉强支撑,再惹上了这个魔障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佟家,你若能和他好好商量将此事了结,总好过来日父亲和他们玩命。

是啊,若能一句道歉便可解决,又何必再令人可笑的执拗和坚持?

周霆琛向前探了一步,高大的身子靠近毓婉,两人距离极近,近得连同她拧在一起的眉头都能瞧得清清楚楚。陌生男子的气息向毓婉袭来,她忍住脸红心热向后退了半步后惶惶的抬头,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看清周霆琛的模样。

他的目光犀利深邃,他的嘴唇薄削紧紧抿住,他的鼻子高挺不易屈服,她觉得这个男人所有的呼吸仿佛就在自己眼前不停浮动,两人情状甚是暧昧,毓婉忐忑的又退了一步,整个颈子也粉红起来。

她害羞的神色令周霆琛也有些闪神又戏谑的追问:“怎么,还是不说?”

佟毓婉强忍下心中恶气,一本正经的鞠躬施礼:“周先生,当年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话惹怒了周先生,我向你道歉,希望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当年只有八岁的我一般计较。”

周霆琛没有想过佟毓婉会道歉,虽然言语里百般不愿还夹带一丝嘲讽,但听完后他还是强忍住笑低低的命令:“声音太小,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佟毓婉又昂起了头,声音加大一倍:“我向你道歉!”

周霆琛本还想逗她几句,正望见毓婉的眼泪顺着粉嫩的脸颊流下来,一串晶莹的泪珠从他所在方向看来,仿佛能坠在地上摔碎般透亮。

她的眼泪惹得他心中一震,本能伸手去擦,毓婉气恼的抢先一步抬手擦掉,别过头不让他看。周霆琛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他按住心中有些疼惜的感觉回头吩咐管家:“把翡翠屏风送佟家,多叫几个人仔细包装小心些,出差池唯你们是问。”

管家出门吩咐,佟毓婉生怕再和周霆琛单独相处,连忙擦干眼泪疾步跟上管家准备离开。

他背对着即将迈出周家大门的毓婉忽然开口:“佟小姐。”

佟毓婉闻声回头,还来不及再开口,周霆琛已弯腰把钱袋拿起来扔在佟毓婉怀里。极其沉重的一袋子钱,冷不防撞击过来,佟毓婉险些被惯性带倒。

周霆琛眨眼间又恢复了往日冷漠:“把这个带回去,这点钱我还看不上。”佟毓婉还想说两句反驳的话来扳回面子,可惜,周霆琛已坐在沙发上摊开当日报纸,不再理睬她了。

翡翠屏风讨回来了,用于下个月开支的钱财却还是没有着落。眼看着小皇帝大婚,内务府那头催得紧,那拉氏索性只好撕开了脸皮,修书一封送与敦儒贝勒。恳求他念在兄妹情面上先赊借些银两将此事妥过去。

万没料到的是,掐算着书信也该到了京城的日子那拉氏却先收到哥哥敦儒贝勒病逝的讣闻,这下一家子钱没着落不说,又添了丧礼和随捐,越发的紧迫难过了。

上海滩新任接管维护治安的将军沈之沛听闻佟家落魄,索性来个墙倒众人推,生生又摊派下来十万银元的额度给佟家,希望他们能捐军强国,为守卫上海滩的将士们提供些军需物资,说到底总逃不过一个钱字去。眼看最后限定缴纳的期限快到,这一大笔开支仍是无处着落。那拉氏被气得一病不起,佟佳鸿仕更是整日哀声叹气寻不到好对策,整个佟家能解散的佣人都解散了,省下的钱财也抵不过这笔军费的百之一二。

纵使佟毓婉再将京城学生那些自由民主的想法放在心头融入思想,也开始犹豫是不是真要接受杜家的庚帖来为家里解忧了。奈何杜家此时仿佛石沉大海,见佟家并无回应后也没有再派媒人来提,佟家又不好眼巴巴送上门去说媒,这一摊子烦心事惹得那拉氏越发哀声叹气。

毓婉又得知黎家海事上也出了一点麻烦,因为兵乱严防控港,进出口贸易被阻挠。雪梅父亲黎广德的合作伙伴皆纷纷退股,黎家生意就此一落千丈,仅剩下一两处实业勉强维持生计,海事多是靠海吃饭,算得上听天由命的买卖了,兴旺迅速,败落更只在瞬间。

黎广德受了打击未免有些强撑之态,黎家生意三姐妹无一人能顺利接手,所幸雪梅还有一个留学法国的哥哥黎绍峰,不久后会归来处理家事,倒也比佟家还多了一份希望。

“多好,至少你哥哥又不会逼你嫁什么不认识的人。”佟毓婉和雪梅俩个同病相怜的人倚靠在法国梧桐树下并肩叹息,听罢雪梅慢慢的摇头:“谁知道呢,眼下明明是新社会,咱们却身在旧家族,很多事当真是女子自己做不得主的。也许,我也难逃这一劫的。”

黎家与周家向来交好,杜家二儿子允唐又与黎绍峰曾是同班同学,一同在法国同住同吃。此次,黎绍峰归来不久,杜允唐就在自家开了欢迎酒会招待老同学,顺便也请了周霆琛一同过来热闹热闹。

佟家车子在杜公馆大门外停住,毓婉探头向内发现杜公馆前早已依次停满各式各样的汽车,门前侍卫佣人正忙前忙后的招待,络绎不绝的宾客可见此次宴会盛大,大落地花窗里灯火辉煌,照的觥筹交错的富贵人影梦幻叠加异常炫目,门外则有穿着各式西装的宾客手挽着女伴鱼贯而入。

佟毓婉和黎雪梅两人从车子下来,忐忐忑忑的结伴拿着请柬踏上台阶,单手将请柬交与侍卫。

毓婉手上这张杜家请柬是由杜老爷杜瑞达亲自书写,言辞客气委婉,容不得拒绝。杜家管家携带请帖送到佟家时,先是为自家太太贸然送庚帖一事向佟佳鸿仕和那拉氏赔礼道歉,又替老爷以年轻人喜欢热闹为由邀请佟家小姐去参加舞会。此番彬彬有礼的邀请给足了佟佳鸿仕面子,再故作矜持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所以,那拉氏尽早为毓婉准备了相应的旗袍首饰和手袋,相约与好姐妹黎雪梅一同前往杜家。

本就是一场以杜允唐名义举办的舞会,参与者多是年轻的公子哥和小姐们,言谈嬉闹多是留过学的洋派作风。这类的聚会也是寻觅有情人的聚会,佟毓婉驻足在杜家门口不消半刻钟,就已有有心男子悄然搭讪,毓婉尴尬摆手,不由分说忙与黎雪梅垂首一同走过大厅正门,绕过盘旋而上的大回廊扶梯步入正厅。

乍落入眼帘的场景着实吓了毓婉一跳,水晶灯将正厅照耀得如同白昼般,灯影下女子衣香鬓影神态妩媚,男子举止风雅行为倜傥,好一副美不胜收的场景。佟毓婉和黎雪梅因背影身高相仿,又同穿了碧色洋绉纱的珍珠纽襻的旗袍,两个人站在成熟妩媚的女子之中仿佛是两只未成熟的酸涩青果子。

黎雪梅脸色有些微红,但也是见惯了这样声色场面的,她拉着毓婉极其快速的顺着正厅走到一旁落座,轻柔舒缓的音乐里,舞池中有若干对男女正在跳西洋交际舞,贴面搂腰,看得人脸红心热。

雪梅拉了拉毓婉的胳膊指了指其中一个身穿黑衣礼服的高挑男子:“你看,那就是我大哥。”

佟毓婉偷偷看了一眼,那男子正与舞伴交首亲昵说话,她抿嘴对雪梅笑笑:“你们兄妹俩长得倒是极像。”只是黎雪梅更为阳光灿烂,黎绍峰相貌上略为阴柔,看得出眉目间隐忍着些许烦恼。

听说黎老爷娘胎里带出一种怪病,间或会因焦虑而抽搐。前年黎家因与日本人从事贸易遭到学生闹学潮抵制损毁了码头出港的船舶,今年又因为海事戒防,货物被征收了高税,又不知从哪里来的革命人士策反了黎家维持生计的两家工厂的全体工人闹罢工,几下交纵,黎家生意越发不如从前,黎老爷的身体也自然而然每况愈下,听雪梅说前几日还有昏厥征兆。黎绍峰此次临危受命从法兰西归来是要逆境中重整河山,肩上重担足有万斤之多。

毓婉忽抬头看见周霆琛身着挺括面料制成的黑色长风衣走入,随走动步伐带风袭来,衬得高大的他气势格外硬朗,而同为黑衣的黎绍峰抬眼看见周霆琛,嘴角微微上扬,两道愁眉也略舒展开,几步走过来将周霆琛狠狠抱了抱,似久违重逢的好友般欣喜。

两人正欣然笑谈,走廊一旁倚靠着的翩翩贵公子也闲适走来,贵气十足的他白色西装配领结,手端红艳浓香的葡萄酒与周霆琛和黎绍峰眼神挑衅,周霆琛走过去与他也是拍拍肩膀抱了抱。三人聚首寒暄,毫不在意他们的举动已经引起周遭窃窃之声。

周家、黎家、杜家,老一辈固然内有隔膜横在心中难解,少一辈似乎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彼此称兄道弟。三位不同气势的青年男子伫立舞池中央,容色风度各有春秋,身上的光芒似乎将头顶上方亮如白昼的水晶灯也比了下去,顿时惹了无数妙龄女子窥视的目光。

毓婉心中有些好奇却没开口询问黎雪梅,想来不用打听也知道,那位白衣贵公子便是杜家送来庚帖的二少爷杜允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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