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荣堂,客厅。
老末向东家汇报红利时显得很心虚,没等吴衍问,就终于忍不住把李长林扛出来以择清自己的失误,他在帐簿上李长林支出的款项前作了标记,指给吴衍看:“这笔款,上个月李掌柜说是暂时借用一下,作了私用,我一时糊涂忘了补上……”
吴衍只“嗯”了一声,老末观察他的神色,没看出什么,有些不甘心,又道:“信托这玩艺儿,输赢也没个准儿……”
吴衍精神起来,抬起头问:“谁搞信托?你说李长林?”
“哦不,我不知道,我只是猜……”
吴衍强压火气:“信托这种事儿,可大可小,赚了,好说;赔了,一夜之间整个商号赔进去的事儿奉天城不是没有!所以,挪用公款搞信托,这种事更不能猜着说!”
老末偷眼看一眼吴衍,抽搐一下腮帮,没再言语。
源荣堂,晨。
吴衍仰着头,走出正房,含着水漱口,向前走几步,一低头,“呸”的一下吐到了前院花圃的草坪里。
“老爷,”老吴捏着一个信封躲着漱口水飞溅的方向,走过来,“您起早儿啦?”
“啊,”吴衍注意到他手中的东西,盯着,“又是哪儿来的信?”
“李长林李掌柜清早儿送来的!”
“他啥意思啊?”
“他说都在这信里头,您一看就明白了!”
吴衍拆开信封,一看信纸眼睛立马瞪圆了,见老吴好奇的盯着自己,就迅速将信塞进袖笼,左瞅瞅,右看看,对老吴说:“行了,没事儿了,你忙你的去吧!”
老吴应着,转身走了。
吴衍开始伸展胳膊,摆摆肩,倦意全无。
李长林的辞职信里,很诚恳地检讨了自己擅自挪用公款的违规行为,主动请辞以平众怒。可吴衍左品右品,始终品出股赌气的味儿。他定了定神儿,还是决定消消停停地先吃了早饭再说。
源荣堂。
傍晌午,仲平放学回来,刚一进大门口,被老吴悄悄叫住:“哎,小少爷!”老吴塞给他一个信封:“给老爷的!”
仲平一皱眉:“你咋不亲自给他?”
老吴道:“你看都晌午了,估计老爷太太正吃饭呢,我不好意思去打搅,麻烦您给顺路捎去?”
“那好吧。”
老吴看着仲平拿了信走远,心下琢磨:“茂兴源那边都咋的了?李掌柜的和术掌柜的跟东家都乡里乡亲的,有啥话不能当面说,非得写信?闹不明白!——信?不会是辞职信吧?呦,那可坏了菜了!”
吴衍苦着脸把术老末的辞职信从头看到尾,信中说来说去,无非是年岁大了、精力有限、要回家乡颐养天年,不再与小人为伍云云。小人是谁?吴衍把两封信摆在一起,犯了难。他带着一张愁脸过了后半晌,终于抻不住了,干脆把两封信锁进抽屉,自己钻进茶园子消遣。
天福茶馆。
吴衍进到天福茶馆时,柳香的书段已经开场了。
乔九言稳坐包厢,跟着鼓点摇头晃脑。
吴衍听了一半,起身离座,转转悠悠进了后台。庄老板见是茂兴源东家驾到,急忙张罗着招待。吴衍摆摆手,道:“庄老板不必客气,我就是闲来溜溜,要是打扰到您了,我这就走!”
“别别!”庄老板忙道,“我们开门说书的,怕的就是没客人,最巴不得就是人打搅!您来这儿我求之不得,别这么轻易走,您尽管溜,茶水点心随便用,有需要我们的地方,招呼我!”
吴衍点点头,转进了道具间,见少磊正专心的摆弄乐器家什,遂悄坐一旁看着他。少磊机灵,立刻察觉到了,见是东家老爷,立即起身问了声好。吴衍示意他坐下,问道:“你没去上学?”
少磊道:“有一阵子不去了!升级考试填表,要每人交四毛钱的税,我爸非要较这个真儿,不让交!一边是学校一边是我爸,我是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干脆,这书我不念了!”
“这个老术!不就是四毛钱嘛,这不把孩子耽误了?依我看,你得念下去,像你哥一样,去念大学!”
“我爸说了,这不是钱的事,可能他看出我不是念书的料吧,不过这样也好,我在这儿逍遥自在,学几句大鼓,挺好!”
“少磊,想不想学买卖啊?将来像你爹一样,当个大掌柜的,再不就自己开买卖!”
“可别!我爸也想让我学买卖,老家那间当铺他总指望我给他经管,我死活没应!”
“那你就一直泡在这儿,当票友啦?”
“说了您别笑话我!——我是为了柳香……如果她撵我,我就听我爸的,该干吗干吗去!”
“哦,你俩是老乡。”
“还同过学,她只念过三年书,就跟着她师父到关东来了,去年我们在北市场重逢,她手上还戴着小时候我给她的一串樱桃核呢……”
吴衍笑着听少磊将往事,他忽然觉得这个孩子跟他父亲似乎是截然不相关的两种人,他原本是想探听一些关于术老末的事的,而此时此刻他又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酒馆。
第二天,奉天城商界传说着一则令人震惊的新闻——在茂兴源掌舵二十年的领东掌柜术老末被东家辞退了!(注)
有好事的向老末求证,老末瞪着眼睛纠正道:“究竟谁辞谁,整清楚再问!分明是我请辞的,东家只不过是按照我的要求答应了!”于是这件事又被传成了“术老末把东家辞退了”。这话乍一听有些不可思议,过后品品,个中滋味,只有术老末心里清楚。
老末自从咬着牙从茂兴源里搬出来,看谁都不顺眼,尤其见到少磊,希望破灭的沮丧、被人嘲笑的辛酸,一齐涌上来,喝了几天闷酒,又想打发少磊去学堂继续念书。少磊领了入学报名表回到家,说:“税钱涨了,六毛。”于是老末又接着喝起闷酒来。
乔三在酒馆发现了术老末,立即套起近乎来:“术大掌柜,好些天没见你押价啦?”
老末眼珠一瞪:“叫我老术吧,咱是老相识了,谁也别跟谁端架子!”
“哎,”乔三端壶倒酒,“术老哥,我陪您喝!”
老末没拦着,二人你一盅我一盅,干了大半壶。
乔三道:“术老哥,说实话,押价,我就服你!有心思没?咱再赌一把!”
老末摇头:“不整啦!我猜着,坏就坏在这事儿上!”
“咋?你就是因为搞信托才……”老末没言语,乔三当他是默认,当即把桌子敲得乓乓响,“不仁义呀,哪怕他提个醒儿……是不?再说,他也不看看是谁干?能赔吗?”
老末默默只管喝酒。
乔三顿了顿,问道:“术老哥,眼下你就真的打算回老家了?”
老末苦笑:“唉,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我总该给他成个家吧?我左思右想,还是回老家办吧!老家人齐全!热闹!”
“哦,那……完了呢?”
“哎,你倒好象有啥章程?”
乔三一笑:“我觉得呀,您哪,是该给自个儿忙活忙活了!”
“啥意思?”
“张罗自己个儿的买卖呗!您老在奉天,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走出茂兴源,还有一片天呢!”
老末“哼哼”两下:“说着容易,如今买卖可不好做呀!”
“谁说不是啊,就说我们东家吧——九爷,最近上老火了!”
“为啥?”
“买买不顺呗!这阵子,九爷连戏园子都去少了!不去吧?心里挂念着柳香姑娘;去吧?买卖上又不能不操心……唉!”
老末心下一动,低头抿口酒,道:“把人娶回家不就省心了?”
“您说得容易,那柳香唱的正红,哪能这么轻易应口!”
老末点点头:“谁都有不顺的时候!像当年,茂兴源也是大起大落,几经沉浮,才有今天!”
乔三又说:“茂兴源是奉天城的神话,您就是神话里的神仙!九爷打前几年他就念叨过‘我要是也有个术大掌柜那样的能人帮衬着那该多好啊!’您要看得起咱,九爷说了,让您干股!”
老末眼睛亮了亮,笑道:“小子!”
术家。
老末哼着曲儿回到家里,见到少磊突然觉得他顺眼多了,对他说:“奉天的学堂不上也罢,赶明儿咱回老家上去!”
少磊道:“不是说好你回老家我留在奉天嘛!我不回去,我就在这儿学大鼓!”
老末气愤道:“你这倒霉孩子!你管我回不回去?”一转念,脸色缓和许多,“情况有变化,这回是我留奉天你回老家。”
“为啥?”
“合昇庆有我的干股,我回去也不放心呐!”
“爸,乔九言不是啥好东西,你可别跟他掺和!”
“你知道啥?吴衍是好东西,末了还不是把我踢出来了!”
少磊惊道:“爸,不是你提出死活不干的嘛?”
老末道:“他要真想留我,就别应我呀,可他……我只是想把李长林那小子挤兑走,没想到……”
“让人家挤兑走了!”少磊明显不满父亲的做法,“可这些年,人家可没亏待你,我在吴家学堂念书,人家可一个子儿也没收咱的,还管吃管住!”
“他也没收别人的!在关东经商的乐亭人回乡办的学校就是好,学生们免费上!你再看看奉天这些个学校,填张表还得交税,就差吃饭屙屎上税了!”
“那你还留在这儿不回去!”
“我不是在这儿挣钱吗!”
“我学唱大鼓,将来也挣钱!”
“你拉倒吧,唱大鼓,下九流!离那些人都远点儿,赶紧回去念书去!”
“我就在奉天念!”
“回老家念!”
“你不就心疼那六毛钱的税钱嘛?”
“谁说我心疼钱了?我就是看不惯啥都上税!你在吴家学堂不用交一个子儿!”
“哎呀爸,你真糊涂了!我都高小毕业了,你还让我念……我看你就是图希省钱!”
“那钱能省还不省啊?你当挣钱容易呀?我把你养这么大,供你吃穿,供你念书,你倒学会跟我尥蹶子了?你啥也别说了,明天我就给你订票,你给我回老家继续念书,高小念完了,念中学!想回奉天?有本事你考东大,考上了,你风风光光的来!”
茂兴源粮油局。
老百姓希望从茂兴源换大掌柜这件事上淘腾些实惠,各柜也不失时机的增加货源、减价销售,于是这几天茂兴源个分柜顾客突然比平日增多不少,店员们有些支应不过来,不过很快就好了,因为粮油局的伙计们被分配过来帮忙。人们对此纷纷猜测,一打听才知原粮油局正在重新改造格局,准备新开张“茂兴源百货店”。
茂兴源粮油局斜街对过就是合昇庆百货店,乔九言见茂兴源粮油局门口拆牌子卸门板,心下好奇,带了乔三跑过来看究竟。粮油局门口已围了不少过路的百姓,大家议论纷纷。
百姓甲:“这茂兴粮油局昨儿个还好好的,今儿咋就就黄了?”
百姓乙:“这年头儿,谁说的准呢,听说大掌柜的都辞职了!”
百姓丙:“你们知道啥?新大掌柜上任三把火,人家这是在装修呢,用不几天就重新开张了!”
百姓丁:“我也听说了,这儿要变成茂兴源百货店,上下两层的,比那边合昇庆百货店还大呢!”
百姓戊:“新大掌柜的是谁呀?”
百姓己:“好象姓李……”
乔九言不动声色的听着、看着,一袋烟的功夫,才转身离去。
奉天火车站。
少磊被逼着收拾行李,本打算临走再去见见柳香,无奈老爹看得紧,亲自送少磊到火车站。少磊坐在黄包车上一路琢磨主意,到了火车站,下车时趁父亲不注意,将车费和一封信一起塞给车夫,悄声托付:“车钱不用找了,麻烦您把这封信送到北市场天福茶馆,给柳香姑娘!”车夫点点头:“您放心,我管保送到!”他把信仔细揣起来,少磊目送他转身走远,才进了车站。
车夫一路顺当,到了天福茶馆,车夫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乔九言走出茶馆要坐车:“鼓楼!”
车夫忙赔礼道:“爷您稍等,我得先送封信!”
乔九言缩回脚,说:“那你快去呀!——给谁的?”
“说是一个叫柳香的姑娘!”
“嗯?”乔九言来了兴趣:“得,我看看!”
车夫犹豫着:“这个……”
乔九言身旁壮汉道:“磨叽啥?看看咋了?瞧你那熊样!”
车夫掏出信,九言接过来看了看封皮,笑道:“这小子,还挺黏糊!”递给车夫说,“往后门送去!”壮汉一指后门方向:“从那边走!”车夫点头应着,拉上车转向后门。
天福茶馆,后台。
众人忙碌。
黑梅子站在门口,用涂红指甲的长手指夹着信,满口应道:“柳香正演着哪,不就是封信吗?等她唱完了,我一准儿给她!你就忙你的吧,别耽误你生意!”车夫点头谢着,拉车走了。
黑梅子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把信揉成一团,恨恨道:“柳香柳香!就知道柳香,咋就不看我一眼呢!我比她差吗?”把信团一扔,没事儿人似的扭着腰肢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