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兴面粉厂大院。
几辆马车的间隙里,客户三三两两的分布。
子恒随老武手执账簿在大院里走动。
老武:“看账?这账你不是每天都在看嘛?”
子恒:“这几天我是在看,可以前的……”
老武:“你是大掌柜找来给我做我的贴账,又不是让你来监督我!他要是那么信不过我,干脆换个会计得了,怎么会让我一干就是十几年呐!”
子恒:“您说的是!可是……”
老武:“咳,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啊,说到底你不还就是个小劳金吗?哪用得着这么费心思呢?”
老武指指不远处正被工人们载满的一辆马车:“哎,你快去看看那边,那车装了多少?记个数!”
“哦!”子恒拿了账簿走过去,用疑虑的余光瞟一眼老武。
老武不安的眼神。
面粉厂办公室。
月光从窗外漏进来。
子恒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进门,回身探头张望门外,关门。挨个儿拉开办公桌的抽屉,迅速翻找,一些纸张不断地散落在地上。
夏宅,内室。
铭鑫靠墙半躺着手捻烟丝,老武坐在炕沿上帮他填烟斗。
老武:“早上周子恒跟我说要看以前的细账,我没给他!”
铭鑫瞪着眼睛,直坐起:“你为啥不给他?”
老武:“看您说的,我怎么给他?前阵儿那账怎么记的您不是不知道,他又不是傻子,万一看出点什么……”
铭鑫:“咳,你糊涂!你以为你不给他看他就不看了?这小子鬼得很,说不定现在他……你把该锁的都锁好了没有?”
老武:“您放心,都锁好了!”
铭鑫游移眼珠,神色越发不安,找鞋下炕:“不中,我还是得去厂子看看!”
老武:“那我……”
铭鑫:“你也去吧!”
老武:“现在?”
铭鑫:“你还想等啥时候?”
老武随着铭鑫起身,二人走出。
面粉厂办公室。
子恒弯腰捡起散落地上的纸张,悉数收回抽屉,关上。神情沮丧,皱眉,环视,目光定在文件立柜上,走过去,欲打开,一把铁锁阻住柜门。
子恒拿一根铁丝捅进锁孔,几下之后锁梃儿蓦地一弹,锁开,子恒眼梢一喜。
办公室外。月光里人影晃动,铭鑫和老武匆匆向办公室方向走来,铭鑫双眼紧瞄办公室,老武边走边不住地把眼光扫过铭鑫。
二人走近办公室,老武抢先一步,左手握锁,右手随即掏出钥匙。
“我开门!”老武把手慢慢移开锁——锁是开着的,他把钥匙放在锁孔处,偷眼瞅铭鑫。
子恒正打开柜子门,伸手翻动文件,门外透进低语声,子恒手停侧耳。
铭鑫的声音:“怎么样?开开了没?”
老武:“您您稍等啊!”
铭鑫:“快点儿!别磨蹭!”
老武:“哎!”
老武推开门,铭鑫抢先进入,环视,一切稳静如初。
铭鑫逐个儿拉开抽屉检验,面色平静,老武关上抽屉。铭鑫走到立柜前,摸摸柜门及锁,安心的神色,一笑:“哼!”
老武:“我说没事儿吧?”
铭鑫:“小心点儿好!——咱走!”
老武:“哎,您先!”
铭鑫走出,老武反身关门。
子恒从门后闪出。
面粉厂零售店。
几个伙计搬动面粉。
老武站在账柜前,子恒在账簿上完善几笔,递给他,老武拿着账簿走出。
大龙凑到子恒身边:“子恒,最近你怎么不跟过去总账了?”
子恒眼色黯然:“不去了,他爱怎么记就怎么记吧!”走出账柜,大龙费解的眼光跟踪。
子恒回头:“大龙,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去厂房了!”
面粉厂厂房外。
厂房门口的工人们有的用铁锹翻晒小麦,有的用推车推走成袋的麦子。子恒稍作张望,进厂房。
火磨轰鸣,厂房里弥漫着轻微的粉末,工人们各自忙碌。罗技师验看火磨,子恒向他招招手,罗走过来。
罗技师:“小周,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子恒:“柜上关门了,没什么活儿就溜达这儿了!哎,罗师傅,我听说咱每天要消耗掉一百吨麦子,那得出十几万斤白面吧?”
罗技师:“嗯,差不多四千袋!”
子恒抬头凝思,自语:“四千袋……可不好卖呀!”
罗技师:“对于别的小厂子是不好卖,可对咱们厂来说贼容易!我听夏经理说,咱茂兴面粉的代销处全沈阳城就有十九个,加上各大饭店酒楼,四千袋还不一定够呢!”
子恒瞅瞅罗技师,微微一皱眉,旋即笑开:“说的是!”
面粉厂大门口。
铭鑫和老武相伴走近面粉厂大门。
铭鑫:“你说周子恒不跟着你总账了?”
老武:“是啊,以前他可不这样!”
铭鑫:“从啥时候?”
老武:“就从上次我没给他看账以后,有半个月了!”
铭鑫望天,凝思的神态:“不知道这小子又在耍啥心眼!”
老武:“咱该咋办?”
“咱用不着怕他,该咋办还咋办!”铭鑫径自进厂,老武怔一秒,跟上。
老武:“——哎!”
面粉厂办公室。
子恒当着铭鑫的面一摔账簿:“这账不对!”
铭鑫坐在桌子旁抬眼,冷笑道:“哦?你倒说说,怎么个不对法儿?”
子恒盯着他的眼睛:“每袋面粉四十四斤,零售价两块八毛八,批发价两块八毛五,一个月十二万袋脱销应该不少于三十四万两千块,而账上却只有二十五万九千五百!我算了整整一夜也没整明白,所以,过来问问夏经理,那八万块钱哪儿去了?”
铭鑫低头微转眼珠:“有不少代销处和酒楼是一个季度一结帐,这很正常!”
子恒低头晃晃脑袋:“账面上没有任何标记,这个说法根本立不住脚!”
铭鑫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嗬嗬,大掌柜没看错人,你确实挺细心的!”
“粗心的人当不了会计!”
“你的意思是说……老武他不称职?”
子恒离开桌子,踱开两步:“人的年纪大了头昏眼花,我跟着这样的人学会计,怕是只能学会做假账!”
铭鑫的笑容僵在脸上。
子恒面向桌子微微前倾,压低语气:“大掌柜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换人的!”
铭鑫猛拍桌子,厉声:“周子恒!你别自找吃罚酒!我跟老武对你怎么样?哪里少过你一点好处?当初我给你规定的十九家代销处的任务你到今天才完成了多少?你名义上是出去联系业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偷懒,我又啥时候难为过你!”
子恒暗自瞥眼。
铭鑫:“老武岁数大了,难免出点差错,大掌柜正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才叫你过来当贴账,是不是?错了咱就一起改!你问我那八万块哪儿去了?你们一个会计一个贴账,丢了钱都冲我要?我又不是管账的!就算是大掌柜过问,也是问你们不问我!”
子恒游移着眼神,腮帮微微收缩着。
奉天驿。
火车的低鸣隐隐可辨,子恒和老武信步走在交错通达的铁轨间,身后的奉天驿楼房越来越小。
子恒:武师傅,你看这些铁轨,相互纠结,看似杂乱,其实各有章法,只要过了这个火车站,就互不相干了!
老武望望延伸的铁轨,站定:小周呵,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子恒转身正对老武:那天晚上,其实你知道我就藏在办公室里,为什么不揭发我?
老武定看他几秒,别过头,不语。
子恒:你明知道夏铭鑫在害你,为什么还要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干?
老武依旧沉默,眼光向着远处。
子恒:我看得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你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老武:老夏不会害我!——就算他害我,我也不怨他!
子恒正视的眼光里充满惊疑:武师傅,武先生!
老武收回眼光,挑挑眉毛:小周呵,我跟老夏的关系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子恒跟随老武沿铁轨前走。
老武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本不是茂兴源的学徒!十几年前,我在“利顺和”粮栈当伙计,那时候夏铭鑫在茂兴源是个吃劳金的先生,两个商号在买卖上经常有来往,时间一久,他发现我算帐算得快,每次提货,就都找我结账!慢慢的,我俩就熟了,他爱抽烟,每次去,总叼着个烟斗。有一天,我闯了大祸!”
“咋啦?”
“那天我搬起一只麻袋,麻袋口突然松开,黄豆流满地,一个伙计踩上去,滑倒,头磕在石头上,鲜血喷涌而出……我惊呆了,伙计们快速围过来,看了看,都说没救了,我整个人像傻了一样……碰巧老夏也在场,安慰我说不碍事,死不了人的!可我知道,凶多吉少……”
“后来呢?”
“没等到后来,我就挨了算,那点钱还没到我手里就被受害人家里拿走了,说是做了赔偿,按照行规,被开除的伙计其他商号一概不用,更别说我这样摊上人命官司的人!我一分钱也没有,流落街头,当时正是冬天,我在北城门脚下缩着,像个叫花子似的四处躲藏,差点冻死!就在这个时候,老夏找到了我,把我带到了茂兴源!”
“就算是他救了你!”
“是啊,当时的大掌柜的是术老末,老夏做保人自然行得通,可老末撂下一句话——永远不给提拔!我答应了!立马跪下给俩人磕头,过了几年,老夏当上茂兴钱庄掌柜,我就给他做会计,我对他忠心不二,直到今天……”
子恒随老武走在铁轨间,二人身后的奉天驿楼影依稀。
老武顿顿又说:“后来我才知道,老夏给了那家人一百块现大洋,这件事才不了了之!可以说,没有他夏铭鑫,就没有我武宗辙的今天,毕竟他是我的恩人!”
子恒:“武先生,报恩归报恩,咱们不能跟着他同流合污啊,万一哪天他东窗事发,大伙儿怎么看您哪!”
老武摇头,叹一声:“说实话,老夏有点变化了,有些事儿我也看不惯,我劝过他多少次,没用!我在茂兴源里干活,茂兴源给我的是钱,而老夏给我的是命,你说我该选哪个?”
子恒:“可您心里得有是非呀!”
老武抬头望天,苦笑:“是非?哼,如今这世道,谁是谁非,就算分清了又有啥用呢?”
一列火车呼啸着白烟从身旁疾驰而过。
子恒看着老武,一筹莫展。
茂兴源百货店后院宿舍,举亭房。
子恒坐在床沿,眼光向着窗外。举亭就着桌子倒水。
子恒叹着:“真没想到老武会那么固执,简直是冥顽不灵!早知道这样,我何苦费半天口舌!”
“知道这差事不好干了吧?”举亭笑看看他,走过来递给他茶碗。
“我还真不想干了!——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当初要不是觉着面粉厂刚开张是个机会,我还……”子恒端碗喝水。
举亭说:“想知难而退?觉着百货店好了?”
子恒放下茶碗,看着举亭:“要不我就再回到百货店,跟着你干!”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子恒“可我有这个意思!——我斗不过他们!谁都是爱莫能助,我不想趟这浑水了!”
举亭皱着眉,低头盘算的神情:“大掌柜不会同意的!——其实夏铭鑫是啥人大掌柜不会不清楚,他叫你去面粉厂自有他的想法!”
子恒:“可事实上比他想象的复杂多了,我的能力有限!”
“大掌柜很相信你!”
子恒局错的搓手:“不管他答不答应,我都得跟他提出来!”
举亭:“他要问原因呢?你就把错账的事和盘托出?”
子恒眨眨眼,想起铭鑫说过“老武岁数大了,难免出点差错,大掌柜正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才叫你过来当贴账,是不是?错了咱就一起改!你问我那八万块哪儿去了?你们一个会计一个贴账,丢了钱都冲我要?我又不是管账的!就算是大掌柜过问,也是问你们不问我!”的话,于是说:“这个夏铭鑫早就想到了,账是老武记的,如果大掌柜要查,老武肯定会自己承担一切,这不公平,何况他已经提出过退休……”子恒眼光一闪,“对,他可以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