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周母为子恒打点行装,缝了一床新铺盖,还有那件羊皮袄,子恒死活不要。
周母说:“东北天冷,必须得穿!”
子恒说:“让您在家冻着,我还不如不去!”
母子二人争执到最后,还是把皮袄留给母亲,理由是:商号发衣服。
周母抱来一个罐子,放在炕上,倒出一些小额钞票和镍币:“穷家富路,这些钱……”
子恒按住母亲数钱的手,说:“妈,这些钱您留着,盘缠我有。”
周母惊讶道:“你哪来的钱?少磊给你的吧?咱不要他家的钱!”
“不是,是黄老师给我的,算我借的,等到东北挣了钱,我就还给他。”
“这……不好吧?”
“妈您放心,等我到了东北,不管咋着都能挣些钱,黄不了这饥荒!”
“你可千万别忘了,黄老师家也不富裕。”
“忘不了!”
打背包时周母又想起什么,从厢房拿来两把崭新的白苗笤帚。
子恒问:“拿这玩意儿干啥?”
周母把笤帚塞进行李卷,说:“给你崔表叔带着,咱家也没啥好东西,这个就算是家乡特产吧,虽不是啥稀罕玩艺儿,可谁家不使呢!”
子恒点点头:“嗯,哎妈,我哥当年去东北,是他做的保吗?”
“不是,你哥没用保人,虽然没有高小毕业证,但吴家学堂的校长给茂兴源大掌柜的写了一封推荐信,就算作保了!”
“那我有高小毕业证,也不用保人哪!为啥还要麻烦崔表叔?”
“说实话,你能进茂兴源固然很好,可我一想到大掌柜的是术老末,就特别不情愿你去,你哥在里边就在了,你呢,还是听你崔表叔的吧,他是咱家亲戚,在亨通金店当掌柜的,见识广,准有章程!”
“哎。”子恒一面应着,一面收拾东西,趁母亲不注意,把毕业证书悄悄塞进兜里。
“还有一个事儿,”周母表情很慎重,“到了奉天,让少磊帮着打听打听你哥的情况,他一年多没信儿了,我这心里,一想起他来,也不知咋的,就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妈,这事儿就算您不说我心里也有数,到奉天第一件事儿就是找我哥,见不着他,我也呆不踏实!”
“哎!”周母露出些许笑容。
天刚亮,子恒身着一身藏青色裤褂,和少磊背着行李走出村口。子恒的行李卷里露出笤帚苗,在头顶上一跃一跃的,而少磊的行李明显比子恒的少得多。
“子恒!——子恒!”周母气喘吁吁追上来。
子恒停住脚,和少磊转身迎过去:“妈!”
周母喘息着:“子恒,少磊,路上小心!到了奉天那边,给我捎封信,就寄到黄老师那儿,他一准儿给我送来!”
子恒拉着母亲的手:“妈,我不寄信,我都想好了,我要拍封电报,听说那玩艺儿比信快得多,我前脚到,您后脚就见着了!”
周母乐呵呵的应着:“哎,哎!还是我老儿子想得周到!”
子恒和少磊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村口了。
行走间,少磊注意到子恒在悄悄的擦眼泪,问:“咋的了?还没出镇子就想家了?”
子恒摇摇头:“谁想家了?我是在想我妈……”
“这还不算想家?”
“你懂啥?——她是我姨呀!她从我八岁养我到现在,为了供我送走了她唯一的亲儿子,如今我又离开了她……”子恒抽泣起来。
“你后悔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子恒摇摇头:“不回去,说啥等我混出个人样儿来再回去,也让她在乡亲面前风光一把……再也不进你家当铺了……”说着又抹起眼泪来。
少磊一脸愧意:“我……算我……对不起你们中不?我身为术家人,我对不起你……当铺是我爸非要开的、我二哥经管呢,我又说不算,你让我咋整啊?”
“好办!”子恒抹了抹眼泪,“你让你爸为我做保,保我进茂兴源!”
“你不是有吴家学堂的高小毕业证吗?证上有校长的大印,比啥都好使!”
“有毕业证的人多了,不希罕,你爸是大掌柜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保的人准比别人搭腰!”
“呵,你心眼倒不少,我真服了你!不过,这事儿不太好办!”
“你不愿意帮我?”
“啥话!实话跟你说吧,我爸他……”少磊看看子恒,下了下决心,“被吴家……辞退了!”
“啊?”子恒大惊,“他可是领东大掌柜啊!”
“多大掌柜也没东家一句话管事儿!”
“啥时候的事儿?”
“就我回来前儿!要不他咋能跟乔九言合伙做买卖哪,他也是没招儿了,舍不下那张脸回乡养老,做个买卖多挣俩钱儿呗,没了大掌柜的身份,攥着几个钱总比啥也没有强!”
子恒一下子变得蔫蔫的,不吱声了。
少磊追着他说话:“咋了子恒?是不觉着我没用了?”
“咋会没用?至少还能给我带个道儿嘛!”
“你……”少磊哭笑不得,喃喃着,“老马才识途呢,你一下子把我从大少爷变老马了……”
子恒听不清他的话,问:“你嘀咕啥呢?老马车?”
少磊顺下台阶:“嗯,我是说,搭个马车走得快!”
“好主意!”
出了镇子,二人搭上一辆马车,直奔昌黎火车站。
昌黎火车站。
二人下了马车,车老板还没来得及吃烟,立即被几个搭车的拉住讲价钱。子恒二人没在意,径直走往昌黎火车站。火车站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三五成群、或坐或蹲的等车人,每人都背着行李卷。
子恒看看四周,感叹道:“这就是火车站啊?人真多!”
少磊却皱皱眉:“咋这多人……”
子恒兴致勃勃地看风景,问少磊:“火车啥时候来呢?”顺手卸下行李卷,“走,咱俩也找个地方歇歇去!”
少磊拉住子恒:“等等,我去售票处问问。”
子恒随少磊向售票处走去,挤在窗口前的乘客纷纷嚷着“退票!退票!”窗口支应一会儿,啪的一声关上了,退票的乘客立刻叫嚷起来。
少磊看看子恒,子恒疑惑道:“咋了?”
少磊拉着子恒挤出人群,向旁人问情况,那人叹气道:“人家说了,火车只供军需!妈的,咋不早说?白等多半天……”不等少磊再问就骂骂咧咧走开了。
子恒听明白了,看着少磊:“这仗得打多久啊?”
少磊道:“咱说了可不算!”二人选个僻静地,坐下歇息。“没火车了,咱们咋办?”子恒边说,边从行李卷里掏出个白布卷,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个苞米饼子,拿一个给少磊,自己拿一个,其他的又塞回去。少磊咬一口:“知道没火车,早来几天好了!”
子恒鼓着腮帮说:“知道没火车,我就不来了!”
“要不……咱回去?”
“出都出来了,哪能就这么回去?让人笑话!”
“你咋打算呢?”
“继续走呗!”
“咋走?”
“一步步走!”
“走到关外?”
“你干不?”
“你走我就走!”
“好,说定了,咱们走出关去!”说完这句话,子恒立刻被饼子噎住了。
二人走了不到十里地,正穿一片树林,少磊一下子坐在地上,叫苦:“我走不动了!”
子恒陪他坐下来:“那就歇会儿!”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咱直接雇辆马车不就得了?非要走着……累死我了!哎呦——”少磊抱着脚躺倒了,“有能耐你走吧,我是不走了!”
子恒四周望望,见不到村落,有些着急:“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人烟儿,万一碰上条半月没进食的野狼啥的……你一个人对付没问题吧?”
少磊闭着眼撇撇嘴:“净逗我,乐亭是平原,哪儿来的野狼?”
“乐亭是平原不假,可咱已经到了昌黎的地界儿,你不信抬头瞅瞅,眼前就是山尖儿!”
少磊皱了一下眉头,睁开眼。
子恒侧耳道:“你听!……是不是狼的声音?”
果然有些奇怪的声音由远处传来。
少磊一下子蹦起来,没蹦利索,崴了脚,少磊立即坐地下“哎呦哎呦”的叫唤起来。
子恒过去扶着他,看他不像是假装,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二人不由紧张起来。少磊问:“这是啥玩艺儿呀?啥玩艺儿在叫!”子恒则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勉强挤出一句话:“我……哪知道……”子恒定定神,扶着少磊挪到树丛躲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队黑影晃了过来,子恒仔细看,原来是十几个背行李的人路过,嘴里打着口哨,不知什么缘故,口哨声显得嘶哑低沉。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少磊禁不住又“哎呦”起来,声音越来越高。那一队过路的人不由停住向这边张望。
子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求救机会,便把少磊扶了出来,说了情况,原来那些人都是乐亭、滦南一带的,算得上老乡。
众人很热心察看少磊的脚,一位年长些的大叔问少磊:“啥时候崴的?”
“刚才。”
“能站不?”
“能,不能,疼……”
“那没事儿!”
少磊有些不信:“真没事儿?可疼呢!”
大叔肯定地说:“伤筋没伤骨,只是扭了,等到后晌拿凉手巾敷下子,在箍上五虎丹,几天就好了。”
少磊咧着嘴点点头,瞅瞅子恒:“都怪你!——还说走着到奉天呢!”
子恒逗他:“你这回不用走了,我们走着,你爬着!”
少磊大叫:“周子恒!”
子恒忍住笑没理他。
大叔坐在一旁,卷了颗旱烟,开口了:“就你这腿脚,要走出昌黎,好不了!”
旁边有人插话:“我背他!”
大叔训斥他:“大龙,你逞啥强!”
大龙说:“我没逞强,背得动!”
子恒打量着大龙,十六七岁的样子,瘦小的个子,黝黑的脸,对他说:“兄弟,是我拖累了他,等我背不动了,你推我一把就中了!”
少磊讶然的望着子恒,子恒一笑,说:“我让你爬——爬在我背上!”
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大叔问子恒:“从这儿到奉天,快走也得半月二十天,小伙子,你中吗?”
子恒笑道:“我往北走一步,就接近奉天一步,管他走多久?总有一天走到!”
“好,小伙子,说得好!老辈人闯关东就是靠两条腿走去的!”
少磊问大叔:“大叔,你们也去奉天吗?”
“是啊,咱们搭帮,路上相互是个照应!”
大家歇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上路。一路上子恒背着少磊,少磊俯在他背上,不断地说:“明天,明天一早我就自己能走了!”子恒不说话保持力气,可又憋得难受,只好吐出两个字“闭嘴”。大家休息一阵后,大龙常常趁子恒不注意,抢先背起少磊,子恒很惊讶大龙瘦小身躯居然有力气背起一个比他高半头的人。少磊于心不忍,常编一些“岔气”一类的借口要求大龙放他下来。子恒见他们推辞得怪麻烦的,就提出个折中的建议说:“少磊,你腿闲着嘴别闲着,要是有力气,就给大伙儿来段大鼓吧?”大家听说少磊会唱大鼓,立马乐了,撺掇着少磊来几句,于是少磊顾不上气脉不顺,张口唱了一段《长坂坡》。
当少磊的脚已经能够沾地、可以扶着人走路的时候,隐隐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大叔说:“前边就是山海关了。”大家在少磊的大鼓声中,脚步越发轻快起来。
山海关火车站,等火车的旅客更多了,口音杂乱。大叔指指远处的“货币兑换处”,对大家说:“过了山海关就不兴花现大洋了,咱们得换点奉票去!”
子恒瞅瞅少磊,少磊点点头:“得换点,跟我来!”
子恒摸摸身上装钱的部位,有点担心,问:“需要换多少?”
“我回来前儿是一块现大洋兑换奉票一块六七,哪知道现在这奉票是涨了还是落了?没个准儿,先换点吧!”子恒神色紧张的跟在少磊后边,排队兑换奉票。
换完钱,少磊气愤嘀咕:“他妈的,奉票又毛了!”将一把奉票胡乱的塞进腰上的钱褡子里,拉着子恒钻出人群。
少磊自告奋勇张罗给大家买票,子恒见他腿脚依旧不算利索,就托别人看着行李陪着他去。刚走几步就被大叔叫住了:“等等!你俩走错了!”
少磊看看售票处,说:“没错呀!”
大叔指指稍远处另一个售票处说:“买那边的,合适!上车给条白手巾,半道儿还给俩白面馒头哪!”大龙等几个小兄弟一听立即欢呼起来。
子恒看看少磊:“咋办?去那边吧?”
少磊说:“那边是日本人开的,咱是中国人,就坐国人办的吧!”
大龙道:“管他谁开的,有馒头吃多好啊,我还没吃过白面馒头呢,可算有个机会尝尝了,是吧兄弟们?”大家立刻响应着。
少磊看看子恒:“你跟我走吗?”子恒想都没想:“当然了。”于是二人转向了日办火车售票处,很快融进拥挤的买票队伍中。
大龙等人有说有笑地坐在原地看行李,两袋烟的功夫,子恒和少磊回来了,手里攥着一些票。少磊将其中的两张留下,其余递给大叔,道:“这是九张,您数数。”
大龙眼睛尖,看清了少磊手中的票,嚷道:“少磊哥,你们的票怎么跟我们不一样啊?”
少磊一迟疑,说:“大叔、兄弟们,这趟车我坐惯了,就让子恒跟我做个伴儿吧!”
大家一阵沉默,大叔开口了:“你愿意咋整就咋整吧,反正坐谁的火车都能到奉天!你们路上多加小心,说不定到了奉天咱还有缘能碰上!”
少磊心里轻松不少,于是大家就此分道扬镳。走出一段距离,一阵秋风捎来了这么一句话:“到底是阔少爷啊,白面馒头……人家没准儿是吃腻了……”少磊看看子恒,子恒显然也听见了,一笑,说:“上辈子我也吃腻了,我就下决心,下辈子说啥也不吃白面馒头了,这不,这回到底让我躲开了!”少磊笑着拍拍他,一起排进了上火车的队伍。
在少磊眼里排在他前面的人应该是一个女乞丐,十五六岁的样子,或者更小,肩上搭着一个小包袱,发辫松散,头上沾些草叶,衣服虽脏,质地还算可以,隐约看得出花纹,少磊似乎见过这种花纹,他想起柳香的某件衣裳……少磊望着眼前的背影正出神,一阵斥骂打断他的思路:“小要饭的,没票还敢上火车?!走开走开!滚!”
少磊循声望去,验票员正在骂前面的小乞丐。他挥动着手臂,大巴掌马上要落下来。
小乞丐哀求着:“我的钱丢了……您就让我上车吧?……我就是关东人,不信您看,我的后脑勺是平的……”
“我管你平的还是瘪的!少废话,快滚开!别挡道!”
小乞丐似乎很害怕,却也不躲,依旧哀求着,一副即使挨打也要抢上火车的架势。少磊伸手一把托住验票员落下的巴掌。对方一愣,道:“怎么着?路见不平了?”
少磊道:“平不平,你心知!”转脸对小乞丐说:“我这儿有张票,你拿去!”子恒悄悄拽了拽少磊,少磊回头示意没事。
小乞丐抹了抹眼泪,痛快地拿上票,冲少磊鞠了一躬,跑上火车。
验票员瞪眼道:“嘿,这小要饭的,没谢谢这位大爷,跑得倒挺快!”
少磊道:“我可不是啥大爷,不至于要饭得了!”
验票员问:“你没票了,咋整呀?”
少磊道:“补票!”说着一翻腰部钱褡,察觉出什么,脸色一变。
验票员道:“少爷,您磨蹭啥呢?”
少磊一笑:“不如这样,我呢,是乐亭人,学了几年大鼓,您要想听,我就唱一段,唱得好,您给免个票,唱得不好,两句打住,我赶下拨儿走!您说呢?”
验票员一听乐了:“好啊!今儿总算遇上个会唱的,给来两句!”旁人立即也应和起来。少磊拉子恒站出队伍,痛快应着:“好,那就给诸位来段《长板坡》!”说着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古道荒山苦战争,黎民涂炭血染红。黄沙影里山河陷,白骨堆里魂魄惊。视死如归真烈妇,舍身救主是英雄……”
验票员一面晃着脑袋听,一面接着验票。验好票的乘客不急于上车,围在一旁听大鼓。人群里不断叫好声,车厢里的乘客也都聚在车门口兴奋的听着,小乞丐趴在窗口望着少磊……
一段唱完,验票员不由跟着大声喝彩,少磊问他:“你都说好了,给我免个票咋样?”
对方瞥瞥眼,打哈哈:“票的事儿嘛……再来一段倒中!”
子恒一瞪眼,就要冲过去说话,少磊拦住他,对验票员说:“咱们可事先说好了的!大伙都听着呢,你可不能说了不算!”
“嘿,你倒来劲了!谁叫你没票啊?”
少磊一听这话火气立马上来了:“妈了个巴子的,上个车咋这麻烦?”
众人也都帮腔,拥护少磊,很快形成“众对一”的对峙形势。
验票员自知理亏,想了想,向少磊扬扬手:“上车上车!”
众人欢呼着簇拥少磊上车。子恒不经意抬眼间,与小乞丐眼光相遇,小乞丐抿嘴一笑,溜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