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记百货店。
大半柜台空着,十几种布匹勉强支撑门面。
子恒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一筹莫展的样子。
一店员捧来一壶热茶给子恒倒水。
子恒问他:“小许,天津那边有信儿吗?”
小许说:“没有,一直给咱送货的老翟很长时间没来了,咱的货一直补不上,昨天乔九还来问咱们是不是先从配给站进点货,我说须得经理定夺,您看……”
子恒嘬着热茶:“看样子日本人已经封锁了从关内到关外所有的商业贸易,东三省成了日货的天下,乔九的合昇庆是日货的配给站,巴不得所有百货店都从他那里进货,可我一旦这么做了,茂兴源的人会咋看我?咱还是再等等吧!”
“哎!”
茂兴源百货店。
子恒走进店门,门口的店员向他行礼:“总经理好!”
子恒笑着捣他一拳:“小子,跟我整这套……叫名字!”
店员笑着说:“不敢!”
子恒走近百货店柜台,有店员向他招手示意:“来!”
“啥事儿?”子恒走过去。
几个店员围上来汇报:“早晨有两个日本人来找过大掌柜,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有顾客,没跟你说!”
子恒:“日本人?”
店员乙:“说他们长官叫啥原公原母……”
子恒:“宫原万雄?”
“就是他!还留了一篮子苹果啥的,这儿呢!”店员甲说着从柜台下提上一篮礼品水果,有红的绿的苹果、黄色的梨、橙中夹青的橘子。
子恒:“可是大掌柜的不在奉天!”
店员甲:“咱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他说谁当家就把这个给谁!现在你是代总经理,这些水果你就拿走呗!”
子恒看看水果,一笑:“看来当这个总经理挺有好处的,这么快就有人给我送礼了!”
店员们善意的哄笑。
子恒拿出一个苹果,放在手里掂掂:“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来,大家帮忙!”
子恒把水果拣出来逐个递给店员们,店员们兴奋的接住。
子恒感觉手触的东西不对劲儿,低头看,手摸的正是一颗炸弹,惊错。
“炸弹!”几个店员惊慌闪身。
“恐吓!”子恒拎起篮子奔出门外。
“留神哪!”众人皆担心不已。
邮局门口。
子恒夹着个纸箱,把帽檐拉低,看看四周无人监视,快步走进邮局。
鼓楼西街亨通金店。
店门紧锁,门板蒙尘,子恒抬眼凝望“亨通金店”的匾额,身后路人来来往往。
崔宅。
跃扬身穿一件很家常的灰色对襟袄,嘴里叼着旱烟卷,在院子拿斧头劈柴,脚边一堆碎木。
有人拍大门的声音,跃扬抬头:“来了!——谁呀?”放下斧头,前去开门,“咳,是你呀,我还当谁来呢!”
子恒手拎两蒲包点心进门,眼光打量着跃扬:“表叔,你这身行头可不像金店掌柜的啊?”
跃扬:“世道乱,我让看大院的老蒋老两口回老家了,家里杂活儿我自个干,咋样?像不像?”
子恒一笑,跟跃扬穿过庭院:“表叔,我从西街过来……”
跃扬收敛笑容,面露忿色:“进屋吧,咱进屋慢慢说!”
崔宅,客厅。
“你把那个炸弹有给宫原寄回去了?”跃扬掏出纸片,坐下捻烟叶卷烟,乐呵呵的问子恒。
子恒把蒲包点心放在柜上,说:“嗯,反正我是送到邮局了,能不能寄到宫原府上还难说!”
“八成能寄到,你想呀,谁敢私自拆看人家特务机关长的邮包啊?”
子恒一笑,坐在跃扬旁:“收到最好,来而不往非礼也!”
跃扬把烟卷叼到嘴上:“这么一来,你跟他们可算是撕破脸啦,往后他不大可能再跟你谈入股的事,你也就不能再利用股份跟他们合作啦!”
“给我送炸弹,还想让我跟他们合作?我疯啦!”
“既然不能合作,往后你们可就是真刀战强的打了,你可得有心理准备!”
“我有准备,大不了鱼死网破!”
跃扬瞅着子恒:“你不报仇了?”
子恒想了一会儿,说:“我感觉我哥没死!”
跃扬一愣:“你确定?”
子恒摇头:“只是感觉!很真实的感觉!”
“哦,那敢情好!”跃扬深深吸了一口烟卷。
子恒:“对了表叔,亨通……就真的没希望了吗?”
跃扬:“哼,提起话来得气死人!年初康德称帝,小鬼子说要做皇冠,让各个金店凑金子!你说谁不知道承制皇冠的是萃华金店?谁又不知道萃华金店光作坊就四个,那些金子不要说做皇冠,就是黄金宝座铸它个十个八个也不成问题,哪还用得着别家的金子?”
子恒:“这都是日本人在找借口!他们瞅着东三省这么多金银哪能不眼馋呐!亨通的规模不如萃华,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跃扬添捻纸烟:“哼,光是折腾还不至于关门!”
子恒:“咋?还出别的事了?”
跃扬:“有个股东为了保住买卖,竟然把五分之一的股份送给一个叫啥铃木的日本军官,说是到年底分红!我特别恨一见小鬼子就骨头软的人,当时就想撤股不干了,可还没等我走呢,那个铃木突然说急着用钱,提前拿走红利,硬是抢走了库存的金叶子,你说连金叶子都没有还算啥金店呢?唉,亨通算是彻底完了!”
子恒若有所思:“原来李大掌柜的早就料想到这样的下场啊!”
“啥?”跃扬盯着子恒,吹熄刚刚划着的火柴:“你想啥呢?”
子恒说:“日本人想入股茂兴源,李大掌柜一拖再拖没答应,最后称病躲到大连去了!”
跃扬:“他走了,茂兴源柜上有事咋办?”
子恒:“他把茂兴源交给我了!”
“啥?”跃扬诧异不已。
“我现在是茂兴源的总经理!”
“你……”
“是真的,李大掌柜的临走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的,”子恒从衣服里掏出红色证书,“您看,还有他亲手写的委任书!”
跃扬接过,打开看看,合上:“他话虽然这么说,可心里不一定这么想啊!”
子恒点点头:“是啊,我觉得他是在跟自己打一个赌!”
“赌?”
“赌我的能力,赌我的良心!”
“赢了,皆大欢喜;要是输了,他也脱不了干系!他这是何苦?”跃扬重新点燃烟卷,吸一口,烟雾袅袅。
子恒:“表面上他是信任我才这么做,实际上,我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一个人!”
跃扬道:“他知道你报仇的事儿?”
“他肯定知道!我把茂兴源交给我也有试探我的意思,日本人来捣乱,看我咋应付?如果我不跟他们合作,他们必然会遏制茂兴源,利润下滑,我就是管理无方!如果我跟日伪合作,将来茂兴源沦为伪资,我又是众矢之的!反正不管咋办,我就是个挨骂的角色!”
源荣堂大院。
护院接过邮差递过来的一封信:“谢您!您走好!”
邮差骑车走远。
护院回头见子恒走来:“周先生,您来得正好,有您的信!”
“哪儿来的?”
“好像是关里!”
“大东家?”子恒拆开匆匆看信,表情凝重,把信折好塞进信封,藏于衣服里,转身奔出大院。
茂兴源大客厅。
子恒从红木沙发上站起:“各位大哥、前辈,李大掌柜让我临时当个代总经理,其实是考验我,我经验不足能力有限,在和日本人周旋这方面实在没啥好法儿,希望大伙儿能帮帮我!”说完把一封信递到茶几上,“这是关里大东家的来信,说‘若日本人入股能保住商号,不妨一试’,我也不知道咋整了,大伙儿帮我拿个主意吧!”说着递给身边的文掌柜。
文掌柜拿出信,快速看了看,嘴里哼出一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沉着脸递给身边的石掌柜……
众人传看,愤怒的议论声:“他是东家,自来没管过柜上的事儿,他咋知道让日本人掺合进来就一定能保住商号?亏他还是个中国人!”
举亭瞥一眼信,转给柳山。
柳山说:“咱们咋摊上这么个软骨头东家呀!”
石掌柜:“他要这样咱集体辞职,看他咋办!”
王掌柜:“我看他是不想要茂兴源了,咱把份子一撤,不管他了!”
子恒瞅瞅众人,嘴角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柳山说:“眼看着满洲中央银行把边业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在奉天的分支机构全都吞并了,咱这些私人银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紧,与其哪天遭日本人抢了,我看倒不如……把牌子摘了!”
“摘牌?”众人皆惊。
文赋笛赌气道:“你们没看大东家信上咋说吗?只要能保住茂兴源资产,咋整都中!要我说,摘就摘!”
石掌柜说:“那依大东家的意思,咱就该让日本人入股!”
“他们掺进来还能有啥资产哪?鼓楼大街的亨通金店咋黄的?那就是教训……”
大家争论成一团。
源荣堂子恒房。
子恒把门插好,从柜缝里拖出行李箱,打开,翻找,翻出一个蓝色棉布包,打开,里边是几页带字的纸,子恒如释重负:“合同在这儿!”
子恒再度把合同包好,塞进一只葫芦里,封上蜡,抹上泥浆,抽开墙角一块砖,将葫芦放进去,再用砖封严,不露痕迹。
源荣堂。
急促的拍门声。
日兵:“开门!开门!”
“来了!”护院老吴应着从门房出来。
老蔡出来拉住老吴:“等等,声音不对!”
老吴一惊:“你是说……”
老蔡低声说:“怕是鬼子!”
“你进屋,我先看看!”老吴说着,撩动衣襟,纵身一跃,左脚点住墙楞,右脚旋上墙垛,猫在墙头望了一阵,翻身下来。
“咋样?”老蔡问。
老吴拉着他进了门房檐下:“来了不少日本兵!”
老蔡镇定道:“这帮犊子终于来了!”
“我去拿枪!”
老蔡拉住他:“咱不能硬碰,他们人多势众,凭咱俩挡不住他们!”
老吴急道:“那咱该咋办?东家不在,大掌柜的也不在,咱得保护这个家!”
老蔡说:“我先在这支应一会儿,你身手好,赶紧给后院周子恒送个信儿!——快去!”
老吴立即奔去后院。
几声枪响,大门被撞开,宫原在前,十几名日兵涌进源荣堂大院。
老蔡上前满脸堆笑作揖:“呦,长官,我当是谁呀,原来是您,快里边请!厅堂里给您备着茶呢!”
“茶就不喝了,我们来找一个人!”宫原黑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