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漠,地处大威皇朝西北,赤地千里,更北边的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与受着自北冰而下的加洛河滋养着的草原不同,这里遍地黄沙,连些许绿意都难得一见,哪怕已是深秋时节,依然酷热难当,恍如盛夏。
荒漠深处,此时正驻扎着一个近千人的营地,环绕一方微小的绿洲而建,营帐林立,兵士则是统一的深灰皮甲,负短弓,佩弯刀。
营地中心处高高竖立着一枝深黑青边旗帜,上绘血色交叉弯刀,这是草原第三大部撒罗部的旗帜。
楚度身着一身与他体型绝不相称的皮甲,在营地中埋头穿行,腰间悬着的破旧弯刀随他的走动,扑扑作响。
垂着的乱发下隐约可见被晒的微黑的清峻面孔,满是尘土和汗水,嘴唇则是脱水的泛白和干裂。
此时虽已过正午,头顶的烈日却依然散发着让人难挡的灼热,守卫营地的卫兵懒散地勾着身子,不时用手扇动出丝丝热风,见他这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竟破天荒地没有出言嘲弄。
走了百多丈后,楚度才来到营地深处一顶最大的帐篷前,周围有十多个亲卫拱卫,见他走来目光齐至,神情冷冽,这是撒罗部的真正精锐。
而营帐内的则是草原武宗最宠爱的第三子呼克,更是他日夜挣扎欲杀而不得之人!
楚度单膝跪地,强压着心头的浓烈恨意,竭力用平静的语气禀告道:“公子,沙漠王墓地的门户已经开掘出来了,随时可以进入。”
营帐内不见回应,只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男子的调笑声和女子的娇媚声。
毫无疑问,这男声的主人正是呼克。
身为草原王帐下以暴烈著名的武宗呼撒宠子,呼克有着足够他肆意妄为的资本,他虽然未将他老子的勇武习得几分,桀骜与暴烈的秉性却是学了个十成十,且娇奢顽劣更有过之,想来较之南面大威皇朝的王公贵子也不遑多让。
等了好片刻后,营帐才掀起一角,阵阵凉意从中传出,这是呼克帐下招募的道人所使的道法使然。
营帐内,呼克半卧在厚厚的皮毯上,自大威高价购来的绸衣松散地挂在腰间,浑身懒洋洋的。
他两侧则各依偎着一个神态娇媚的妙龄女子,薄如蝉翼的轻纱丝毫掩饰不住她们动人的体态。
楚度连头也不敢抬,只怕看了呼克一眼便再压制不住心中的疯狂杀意,奋身而起,而那样的结局除了自己横死当场再无其他可能。
端坐帐内一侧的长乐真人抹了抹嘴上的两撇短须,投来一缕玩味的目光。
这楚度本是大威人士,现年二十有三,父母是往来草原与大威的行商,因遇上了沙盗,父亲伙计皆死于乱刀下,妹妹不堪凌辱自尽,他母亲受尽屈辱才在沙盗手下将他保全。
而后历经艰辛逃入草原,被呼撒敌部的一个小部落虏去,又过了数年朝不保夕的凄惨日子,小部落被呼撒灭去,母子逃亡中,其母被呼克一箭射死,他也落入呼克之手。
长乐还记得,当时他那双目中透出的慑人杀机,让呼克险些一刀将他斩了,若自己一时意动的一句:“素闻草原有熬鹰之说,贫道却以为熬鹰不如熬人!”楚度便早已是一具枯骨。
“公子,沙漠王的墓门已经发掘出来,随时可以进入。”楚度再次禀告道。
呼克闻声神情兴奋地腾身坐起,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好极了,等起出了沙漠王的宝藏,你们都是有功之臣,本公子绝不会亏待你们的,我父也会重重有赏的……哈哈……好极了,好极了……”
两个宠姬闻言更是热情地攀附上他,不断恭维。
长乐道人嘴角含笑,故作平静道:“恭喜公子,大功告成!”
“哈哈,真人客气了,这次沙漠王的宝藏,真人当居首功,回头我定向父亲说明,大大的封赏。”呼克心情大好,对长乐真人也不吝褒奖。
长乐道人笑而不语,心中却满是不屑。须知,修行境界有练气、入神、御虚、合道四重天堑,世俗中踏入入神境后方可被称上一声真人,而他不过堪堪练气八重的修为,被叫做真人不过是对方的拉拢恭维罢了。
若非出身低微,所得道法也是残篇,他岂会陪着这个不学无术的顽固虚耗光阴,费尽心思地怂恿他发掘这沙漠王的遗迹,嘿,等得了沙漠王麾下癫道人的道法传承,他便离开这单调乏味的草原,回返大威去逍遥自在!
呼克起身挥退楚度,在皮毯上兴奋地来回踱步,忽地又冷静下来,望向长乐道人,阴沉道:“总算不枉我拼命向父亲讨了这一千士兵,等这次本公子带着宝藏回返草原,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对我不敬!哼,呼塞跟呼古尔……”
背地里,他已不止一次听到他的几个兄弟的闲言,说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只知道仗着父亲的宠爱胡作非为。
长乐道人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肃容道:“他们哪知道公子的志向,公子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呼克闷哼一声。
却听长乐道人又续道:“公子,墓门既已发掘出来,我们不如这就动身过去?”
呼克闻言神色一顿,迟疑道:“这,据鹰信回报,我父亲前几天已经让帐下的寂远禅师前来协助,应该很快就会到了,这个,真人不如再等一等……”
长乐道人心中鄙夷,呼克貌似桀骜,却极胆小,自己曾当作闲谈与他说过一些沙漠王的残暴事迹,不想他竟记在心头,怕遇上什么险事,担心自己一人护他不全,所以才想等寂远禅师的到来,毕竟,那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入神境修士,且足有五重修为,便是十个自己也不是人家一手之敌。
想了想,为了周全起见,自己也犯不着为此与他争执,且再等上一等,于是也点头道:“如此也好!”
第二日晌午,寂远才终于抵达。
呼克闻讯,亲自到营地外迎接,长乐道人则是紧随其后,他虽跟随呼克数年,但鲜少前往其父呼撒所在的营地,加上这位寂远禅师向来深居简出,故而他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远远望去,寂远竟是徒步而至,一身陈旧的灰色僧衣沾满沙尘,神情却极淡然,丝毫不显狼狈与疲态。
等到近前,长乐道人定睛细看,对方天命之年,身形枯瘦,胸前垂着一串乌黑发亮的檀木佛珠,上面经文密布,佛光隐现,显是一件不俗的佛门法器。
而他本人,面貌普通而粗黑,毫不出众,但双眼却十分深邃,神情始终古井不波,俨然是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样,确是比自己更具高人风范。
察觉到长乐道人的注目,寂远双手合十见礼,长乐道人忙稽首回应。
呼克本想与对方寒暄一阵,但见寂远的淡定近乎木讷的模样,多余的话便省下来,压着心头的兴奋恭敬道:“禅师既不作休息,我们不如这就动身去那墓室看上一看。”
寂远点头道:“正该如此!”
“禅师,可需马匹?”呼克又问道。
“不必,贫僧步行即可,亦是一种修行。”寂远摇头拒绝。
当下呼克不再多言,招呼一声,令楚度牵马过来,踩着他的后背翻身而上。
寂远淡淡扫了众人间的楚度一眼,神色一动道:“施主心中戾气颇重,与身心无益。”
楚度料不到这连呼克都礼遇三分的和尚竟会与他开口说话,怔了怔,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并不回应。
连呼克与长乐道人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一切皆虚妄,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人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施主何不放下执念,归于我佛。”寂远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楚度就此度化一般。
楚度望着脚下不计其数的沙粒,密密麻麻,心中的滔天怒意却被忽地点燃。
蓦地抬起头来,一双眼满是血丝,嘶声低吼:“都是虚妄?虚妄?你说我被沙盗打过的无数次鞭子是虚妄?我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穴里是虚妄?我在沙漠里渴的几乎死去是虚妄?我在草原里被人逼着吃下马粪也是虚妄?那么,什么是真的?你的佛么?”
“可是,当我父亲被沙盗砍死在我面前时候,佛在哪?我妹妹在我眼前痛哭自尽的时候,佛在哪?我就要渴死前喝下我母亲血的时候,佛在哪?她为了护着我被人一箭射死的时候,佛在哪?告诉我,佛在哪?在哪?”
楚度嘴唇咬破,仿佛一座无法压制的火山一样,即将爆发。
众人都被楚度的这番惊人举动震在当场,长乐道人神色复杂,心中暗道:这“鹰”是熬不出来了!
呼克在马上双目怒睁,杀意骤起,一手按在腰刀上就要砍出。
忽地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寂远双手合十。
众人只觉从佛号耳中传入,震得脑子都在嗡嗡作响,什么杂念都骤然散去,长乐道人一个激灵回复过来,心道:老和尚好深的佛法!
呼克心头刚涌起的杀意也是消失不见,冷哼一声,不再动手,楚度却也猛地清醒过来,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寂远转头望向呼克道:“呼克公子且去,不如便由这位施主为我引路。”
呼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震马缰,头也不回地驰出。
长乐道人向寂远稍作致意,甩了甩手中的拂尘,轻身跃上另一匹马上,稍后呼克而行。
十数名亲卫立即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楚度却再不敢看这老和尚一眼,径自牵一匹马来,追着众人身形而去。
寂远默看他背影一眼,脚步一抬,便是数丈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看得身后一众兵士大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