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入夜时分,田义与寨子里的猎户终于返回,带来的还有满载的猎物,仔细划分后,各家都有不少,整个寨子都陷入新年般的欢喜。
晚饭间,芸娘又将田义一顿责备,怪他没能看护好苏伏。
田义自知理亏,唯唯诺诺,连赔不是,更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不让这样的事再出现,芸娘才终于消气。
临睡前,田义还提到,要在明日下山,将带回的草药等山珍换成银钱,同时也为寨子在入冬前采买些必须的物资,这将是下雪前寨民最后一次下山。
苏伏闻言心中一动,央求着要一起下山去镇上转转。
因他的伤势未愈,遭到芸娘与田义的一致反对,最终又实在拗不过他才勉强答应,不过反复嘱咐他要跟紧田义,不要一个人走远。
苏伏自然答应下来,心中却想着要再打听下侯林的消息。
一夜过去。
三人早早吃过早饭,天色也才微亮,田义便带着苏伏下山,同行的还有许瑜的父亲许无山,对方面容显瘦,肤色微黑,看上去有几分木讷。
许瑜本来已经跟来,却被他母亲追到,扭起他的耳朵便是一顿恶狠狠的恶狠狠地训斥,那架势活脱脱一个悍妇模样,一向寡言少语的许无山在一旁更不敢插话,对许瑜抛来求救的眼神也是视而不见。
最终许瑜只得沮丧而回,离开前却还向苏伏偷偷做了个鬼脸。
这只是临行前的一个插曲。
田义三人背着包裹,一连翻过几个山头,最后才从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涧中穿过,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算出了栖霞山脉的地段。
临近镇子时,日头已经升的颇高,苏伏远远望着这个他曾经住了十多年的地方,竟有些陌生感,远不如落霞寨那般亲近。
几人在镇子外的林子里走着,苏伏忽地想起来,他跟侯林藏的那些铜板,若已经被拿走,至少说明侯林走的并不仓促,已经恢复了自由,反之,则境况难料。
当即向两人说明,三人绕到镇外的一处小山上。
苏伏远远便望见那棵不算高大的杨树,正是他和侯林经常待的地方,树上的鸟窝早在他们将里面的鸟蛋掏空时便残破不堪,到了现在已经连一根树枝都看不见。
苏伏心中一阵恍惚,快跑着找到曾经藏钱的地方,翻来茅草丛中的石块,扒拉了好一阵泥土,他只希望下面已经空无一物。
而最终他还是失望了,裹着铜板的破布没有丝毫被翻动过的痕迹,这还是他曾经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的,抓在手上,苏伏便知道里面的两百七十三枚铜板一个不少,这是他跟侯林不知道在手心捧过多少次的。
盯着手心的一堆铜板,苏伏一阵出神。
田义两人只远远在一边看着,也不催促。
好一会,苏伏才回过神来,将铜板包好,拍干净上面的泥土,小心地揣进怀里。
田义见他满面失落,安慰道:“找到了也没什么,说不定你那小兄弟是想留给你的呢?别太担心,我们进镇子里再打听打听,总有线索的!”
苏伏强笑着点了点头,振作起一丝精神来。
三人进了镇子,在街口处苏伏就看到了墙上贴的几张告示,其中就有曾经将苏伏牵扯进去的,那个寻赏王家失窃案的告示,还有一张则是搜捕田叔的通告,上面还画着他的画像,只是画技拙劣,便是田叔当面苏伏也认不出来,暗暗觉得好笑。
最新的一张告示似乎是才换上去的,寻赏的是镇上失踪人员线索的,赏金竟比王家案子的还要丰厚。
“不知道会不会与猴子有关。”苏伏暗道。
走在曾经熟悉无比的街道上,却是以完全不同的身份,苏伏心思复杂,好像镇子与记忆中又有些不同。
许无山熟门熟路地走在最前,田义则是拉着苏伏紧跟着,三人很快便来到西街上的一间药铺前。
苏伏望着铺里伙计还有几分印象的面孔,忽地有几分厌恶,他还记得,第一年春初,猴子高烧不退,他求遍了街上的药铺也没求到半棵药来,所幸的是,人贱命硬,猴子总算熬过去了,而这家铺子的伙计将他赶走时的恶形恶状,他到现在还记忆尤深。
只是现在,店铺的伙计应该也认不出他会是当年那个在门口跪求的乞丐了。
店铺的伙计与田义两人却似十分熟识,知道这是老主顾,远远望见,便放下手头的事,热情地迎了上来,满面堆笑地招呼起来。
苏伏心中排斥,却还是被田义拉着进了铺子。
药铺里面,满满当当的小药柜,写着各种各样的药材名称,苏伏扫了两眼,只听说过寥寥几个。
柜台前的伏案上摆着基本厚厚的书,掌柜的正埋着头,一手拨拉着算盘,一手在册子上提笔写着,察觉到有人进门,抬了抬头,面上立即堆满喜色。
“小刘,快,看茶!”掌柜的忙着招呼道。
“哎,马上就好!”伙计应和一声,跑进后门。
“哈哈,不必麻烦了,方掌柜,我们快点谈,谈妥了就走,我们还有其他事呢!”田义笑道。
“要得,要得,田兄弟上门,再忙一杯茶水还是要喝的!我们边喝边谈!”说着将三人引进后房。
拉开帘子,后房被割成两间,一间似是放着药材的地方,里面有浓浓的草药味传出,苏伏他们走进另外一间,只摆了一套桌椅。
几人落座,姓刘的伙计便来上好茶后,便乖觉地回前堂看门去了。
方掌柜扫了眼身上仍旧包着纱布的苏伏,关心道:“这个小弟是?是否要我再给他看看伤口?”
田义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是我侄子,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不用再劳烦方掌柜了!”
方掌柜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田义喝了两口热茶,许无山也将包裹拆开,与掌柜的问起药材的收价来。
苏伏在一旁听了一会,有些无趣,便插言道:“田叔,我去门口等你们吧!”
田义微微犹豫,苏伏已经嬉笑道:“放心吧,田叔,镇上我比你还熟呢!我就在门口,不走远。”
田义这才点头同意道:“好吧,有事就叫我们。”
苏伏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溜出后房。
站在药铺门口,苏伏吐了口气,打量着这条还算熟悉的街道。
药铺的对面是一间衣铺,不知何时已经做大,竟将旁边的铺面也并了下来,店里面还多了个伙计,个子不高,黑头黑脑的,看上去似乎比如今的苏伏还小了几岁,他还记得自己在苏尘去世后还曾向衣铺老板求过差事,却被对方拒绝。
紧挨着的则是一间杂货铺子,并没有开门。
它隔壁的仍旧是一间馒头铺,里面的老板娘,是个体态臃肿的妇人,长着一副恶相,每当当乞丐的苏伏和侯林经过时,对方都会紧紧地盯着他们,生怕他们会突然冲进铺子,抢了她的馒头一般,虽然侯林确实干过这样的事,只是跟他一起的时候,却从没有过。
再隔壁的则是一家肉铺,老板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没事总拿斜眼看人,镇上的人背地里都叫他“斜屠夫”,只从体型上看,苏伏不止一次怀疑他跟旁边的老板娘才是一家子。
……
街面的店铺大都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的变化,而令苏伏最诧异的却是,从入镇子到现在,都未看到一个乞丐的踪迹,心中满是疑惑。
苏伏望向街角,街口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旮旯还是摆了一个摊子,已经发灰的旗蕃上,写着醒目的八个大字——“算命、前程、姻缘、风水”,坐摊的是个留着公羊须的老者,穿着一身洗的褪色的青衫,自苏伏有印象起,对方便已在这个镇上了,听人说老者有花甲之年了,却面色红润,似乎才堪堪知天命而已。
只是苏伏以往每次经过,都没见有人在他摊子前逗留,心中一直诧异,对方是如何养活自己的,还能活到现在。
似乎感知到苏伏的目光,正自闭目养神的老者忽地睁眼,向他看来。
那一瞬,对方的眼神亮的吓人,苏伏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连连眨眼,再看时又是平平无奇,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老者见他望来,满面堆笑地冲他点了点头,又招手示意他过去。
苏伏疑惑地四处张望一眼,最终确定对方就是唤的自己,对方难道认出了自己?苏伏有些好奇地走了过去。
“老先生,你叫我?”苏伏有些奇怪道。
老者含笑点头。
“老夫公孙愚,小兄弟可以叫我愚先生!”
“于……先生?”苏伏诧异。
“咳,愚蠢的愚!”老者轻咳一声。
苏伏为之错愕,呆了呆才结舌道:“愚……愚先生,叫我有什么事么?”
公孙愚捋了捋下巴的长须,镇定道:
“小兄弟,我看你容貌清秀,骨骼清奇,是举世难得一见的好人……”
苏伏愣在当场,仿佛遇到了个骗子,或者是傻子。
“咳,所以,你看,小兄弟,要不要老夫帮你算上一卦,保证灵验!”公孙愚见他的神色,有些尴尬道。
“不要,我没钱……”苏伏拒绝道,说着只见对方的眼神直落在自己胸口,才想起来自己怀里才取出的那些铜板,他已不是当乞丐那时,经常身无分文的,却还是坚定地摇头拒绝,转身欲走。
“老夫不要你的铜板……”公孙愚忙道。
苏伏愕然回头。
“你不要钱?”
“你给老夫,题个字吧!”公孙愚淡定点头,高深莫测。
苏伏将他来回看了几遍,还是伸手接过老者递来的毛笔,入手竟是微微一沉,心中有些诧异。
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一个“苏”字,将笔递回,再看时,他写的竟是一个“无”字!
苏伏神色大惊地望向老者。
“这……你……”
老者却似毫不奇怪,仿佛他写的本来就是一个“无”字!
“好字,却也不好!”老者将纸在面前仔细端详,沉吟道,说着,径自又取出一张纸,落笔刷刷书写起来,递回苏伏。
苏伏愣愣地接过,只见纸上写道:本是红尘薄命客,偏为冥府狱中囚。纵持龙台云上剑,应悔无心碎玉珠。
苏伏默念一遍,抬头看向老者,面前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人也没有摊子!
苏伏只惊得手足冰凉,老者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你所最珍视的,终将为你亲手毁掉,慎之!慎之!”
声音回响间,手上的纸张化为飞灰,纸上的偈语却似已印在他脑中,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