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伏缓缓收回目光。
那名王姓的汉子已经偷偷摸到洞穴口处,望了苏伏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直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向洞外逃去。
苏伏玩味一笑,脚下一动,跟着出了洞穴。
冰冷的风雪,舞的人眼花缭乱,苏伏眯了眯眼,追着对方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跟上。
王姓汉子在风雪中死命奔逃,被胸骨刺穿的肺腑不断传来剧烈的疼痛,不时还咳出一滩鲜血,他却丝毫不敢停留。
终于,跑了千多步,胸口传来的剧痛终于忍受不住,“嘭”地一声,王姓汉子重重摔在雪地,不住地剧烈地咳血喘息着。
苏伏缓缓停步,微笑望他。
“咳,咳……放……放过我,放过我……”
王姓汉子咳血哀求,望着苏伏诡异的表情,浑身不住颤栗。
苏伏充耳不闻,缓缓蹲下,右手慢慢向他喉咙伸去,仿佛死神伸出的魔爪。
“不……不要……”
王姓汉子在雪地中,蜷缩着躲避,却无济于事。
“咔!”
苏伏的手终于还是落下,轻易将他的喉骨碾碎。
万籁俱寂,唯有风雪呼号。
苏伏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然后呆滞下来,眼底的黑暗缓缓散去。
记忆潮水般涌来,苏伏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啊!”
苏伏跪地哭吼,泪流满面。
哀嚎声,惨叫声,求饶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嘭”、“嘭……”
他死命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咳出一口鲜血,不断地用头撞击在冰冷的雪地上,整个人都几乎埋入其中。
“唉!”一声叹息,似从天边响起,在他脑中却清脆如雷。
苏伏抬起涕泪横流的痛苦面孔,泪线模糊中,一个青色道袍的中年道人,背负长剑,无声无息中出现在他身前丈许,缓缓向他走来。
天上的风雪都似因对方的到来而和缓许多。
“杀了我……杀了我……”苏伏满面热泪,伸出颤抖的手,痛苦哀求。
“杀了我……师兄,杀了我……”
久远的记忆从道人脑中浮现,那跪地哭号的身影,似乎与脑海中的人影隐隐重叠。
那一年,骄阳正艳,太微尚在鼎盛之时,那一刻,他心中震痛,终于还是挥剑斩下。
但记忆中的那道身影,却从未随着时间的推移黯淡分毫。
他不止一次,回想当初,是否真的便该斩出那一剑。
如今,这相似的一幕竟重现眼前。
沉默良久,道人手中的凌厉无匹的剑芒,终于缓缓散去,然后指尖亮起灵光,化作一道繁复的印记,向着苏伏眉心直直落去。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心之动。”
苏伏昏沉倒地,耳中隐隐听到道人的轻声低语。
不知过了多久,苏伏缓缓醒转,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陌生的林地中间,地上空无积雪,青衣道人背对着他,正静静盘坐在他身旁不远,一柄丹青色的法剑轻轻横在对方膝间,与对方仿如一体。
两人身外丈许,是泼天而下的鹅毛大雪,却对他们所处的范围毫无影响,仿佛有个无形的护罩将两人庇护其中一般,连丝毫寒意都感受不到。
察觉到苏伏已经醒来,道人并未回头,平静无波的声音悠悠传来。
“世间修行有七,道、儒、佛、武、妖、魔、巫!”
“魔修者,弃情绝性,以生灵为滋养,又与众生为敌,入魔者,性情变幻无常,或嗜杀,或好银,或易喜,或易怒,因人而异,各有不同!”
苏伏心头一震,直直望着道人的背影。
“道长,难……难道,我是入魔了么?”苏伏联想起自己的遭遇,结舌道,心中却也激动万分,既然知道自己异样的原因,那就有恢复的可能!
说着,满含期待地望向对方。
道人缓缓转身盘坐。
对方俊伟沉着的面孔显现,两鬓微霜,神情古井不波,似是饱经沧桑。
一双眸子灿如星光,瞳底深邃又如星空。
苏伏从未见过如此人物,呆了一呆,回过神来,接着磕磕绊绊地追问道:“仙……仙师,我,我……是入魔了么,还能恢复么……”
道人轻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名萧景天。”
接着,继续道:“魔气未生,尚未入魔,只是却也离此不远!”
“恢复么?或许可以吧!”萧景天语带叹息道。
苏伏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对方的言下之意,便是他也不知道恢复的方法,如此高人竟也不知,他又该如何?
道人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继续道:“以我所知,魔修入门之法有二,其一魔染,其二种魔。魔染者,多施于寻常人物或修士,为浊气浸染,缓缓改变受者本性,手段和缓,若是初受,有地仙人物出手可令其恢复!受魔染者修为越高,便越难祛除!”
苏伏收摄心神仔细倾听。
“而种魔者,乃是魔修有成者,对于有资质者常施展的术法,一旦种下,便再难拔除,且魔种于对方体内滋生,以自身七情六欲为基,不断壮大,直至死前必将彻底入魔。潜伏越久,魔修的潜力便是越高,爆发便也越大。”
“而你,便属于后者!”
苏伏脑中嗡嗡震响,满脑子都是对方的那句,“一旦种下,便再难拔除!”
失神中,不自觉已经泪流满面。
“请仙……萧道长,杀……杀了我……吧!”苏伏跪地颤哭。
萧景天目注于他,轻声道:“世人尽皆贪生恶死,魔修又未尝不是一条道路!”
苏伏闭目,过往种种一一浮现眼前。
被他所杀者的惨叫、痛哭、哀求,历历在目,芸姨痛惜的神情如刻脑海,田义痛苦的嘶吼犹在耳边。
苏伏心中抽痛,睁眼又是泪如泉涌,声嘶力竭道:“可是……可是,我不愿啊!”
萧景天一双深眸亮起精光,低吟道:“好一个‘我不愿’!”
沉吟少顷,缓缓开口道:
“魔者,自虚无而生,有天魔,心魔,劫魔,魔修便是修士以此演化而来!魔者,为修者之敌,修者亦是魔者之敌。”
“世间修行中,皆有对应之法。只是修行不足,终究有隙可乘,我昔年所见,不乏修行如地仙之流为之所乘!便是我自身,若有疏漏,也有被种魔之险!那时,我虽是我,也不是我!”
“何况,你已经身种魔种,一情一念皆有可能滋养魔种,想要拔除,难上加难!”
苏伏神情落寞,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昔年,此魔主初现,我太微与之明暗纠缠百年,才堪堪将之封印,而不能彻底抹去,便可知晓其中厉害。”
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也有些手段可以暂时封印,此前,你所受的一指,便是我太微的天罗剑印!可以让你暂时不受入魔困扰,只是你之后需要静心守性,才不会过早刺激魔念,而破碎封印。”
苏伏闻言眼中亮起,涌起一丝希望。
萧景天瞥了他一眼,道:“以你的状况,天罗剑印至多可施加三次,再多,不等入魔,你便会死在剑印与魔念的交织之中!”
说着,似是想起什么事来,低叹一声道:“这也只是治标之法,昔年,有人曾受十七次剑印,拖延七年,却还是走到了入魔的境地!”
苏伏心头一凉,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才升起的一丝希望几乎为之破灭。
又沉吟片刻,萧景天道:“修行法中,我太微的太微心诀自有清心宁神之功,可称当世之最,只是此法为我太微根本之法,不可轻授!”
苏伏闻言微微有些失望,又听对方道:“世间有一经,不涉修行,常诵于心,也有静气宁神的功用,我可传你,你记好了!”
苏伏连忙点头,用心倾听。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萧景天的声音悠然传来,似是因某种法门之故,苏伏只听了一遍,便深深记在脑海。
“从现在起,你将之默诵千遍!”萧景天平淡道。
苏伏点头应下,随即在心中默诵起来。
萧景天望着他认真地凝神默诵,也缓缓闭目,入定静坐。
似乎过了许久,苏伏听到一声轻唤,悠悠醒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道人。
“如何?你念诵多少遍了?”萧景天轻问道。
苏伏怔了怔,仔细想了想,有些窘迫道:“我……我不记得了,刚开始念了五十多遍,后面渐渐就忘了多少!”
萧景天点了点头,他让苏伏默念千遍也有几分考较他的意思。
凡人心思最为繁杂,他能默念五十多遍便入静,颇为难得,尤其对方身种魔种,七情六欲比常人更加躁动,由此看来,根性极佳,更显可贵,令他也有刮目相看之感。
若非对方身种魔种,且修道资质一般,他甚至有动心收徒的念头。
萧景天抬头看了眼天色,已近黄昏,道:“你去自行寻些吃食吧!勿沾荤腥!”
苏伏点头,恭恭敬敬向他施了一礼,起身向一旁的雪林走去。
走出道人庇护的范围,四周的寒意,即刻便涌了上来,让他不自禁地裹紧了棉衣。
这时,风雪已经小了许多,但地上的雪经连日的积累,已经积的颇厚,苏伏在深深的雪地里费心翻找,又在被积雪压塌的树中寻找浆果,好久才找到一些,想了想,却没吃,又用衣服全部兜住,往道人所在的方向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