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
“不知姐妹贵姓？”酒楼之上，一名身着散花如意云纹服的青年女子向君凌那一桌走来，双手抱拳，动作间尽是英姿飒爽，“某观姐妹出言不凡，所以想同姐妹把酒言欢，望姐妹不嫌。”
“某姓君。”君凌颇有礼节地回礼，抬了抬手指向自己酒桌对面的空位，“自然可，请。”
“某姓钱名恪，字奉己。姐妹唤我钱奉己便好。”女子入座坐定，“姐妹看着好生眼熟。某听闻朝廷派了个亲王在此沪郡赈灾，姐妹又自称姓君，不知姐妹是否是长安王主？”
陷阵军情报上说母皇的玄羽卫已经行动，最近想要再次混入长安王府，果然如此。母皇可是，等不及了呢。
君凌将杭城秋露白酒从壶中倒至酒盏，酒液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银线，“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再试探？”
“姐妹此言差矣。某确实只是无心之猜测而已，何来试探一说？王主……”
“嘘……奉己唤我宸逸便好。”君凌摆摆手，显然是很不愿意钱恪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现在人多眼杂，不便透露某之身份。”
“如此，恪就从命了。宸逸在沪郡之举措大快人心，佩服佩服。正是听闻宸逸有招贤纳士之德，故前来投奔，不知宸逸可否纳某，共成就君臣大业？”
“喝酒。”君凌也不回话，只是倒了一杯酒盏给钱恪，半晌后才缓缓说道，“奉己既然要入我账下，定当是怀才来投，但不知奉己擅长为何？”
“宸逸以为，得民心者得天下，此话怎讲？只要民心所向，便可成就万世基业？”钱恪的眼中饱含探究，没有回答君凌的问话，反而反问了一句。
“此言对也不对。”
母皇好手段，如果梦中那男子说的是实话的话，那么对只有一年寿元的帝王而言，如今最为心急的恐怕就是继承人为谁了……
以谋士之口借机来探查我为帝王之术以及控御民心的能力，如此，便是只要回答的好，便可离这尊位更近一步了。
“律法军队，国之根本。儒家那一套什么得民心得天下，在这七国纷争之中不过一句口号罢了。表面上这样喊着，其实照旧该剥削的剥削，该加税的加税，民不聊生之时，那写上位者帝王将相便会不咸不淡地说一句，人各有命，她们的命生来就是如此，兵权在自己手中，又有何惧？”
“前朝大夏末代六任帝王，一代不如一代，江山还是江山，君臣还是君臣，要不是当年世家暗通款曲，先发制人反了大夏，我估摸着，大夏如今还未亡国。”
“乱世反前朝谈所谓民心，不过是为了使造反名正言顺；盛世清平谈民心，也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只要百姓过得舒坦，谁在意庙堂之高坐着的人姓什么？”
“民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对上位者统治得满不满意的想法罢了，况且世间多愚民，只要上位者不是十分昏庸，就算只是一介守成之帝王，只要稍微动用舆论民心，在野便可将统治稳固如山。”
君凌抬手，对着对面的钱恪摇晃着酒盏，敬酒道，“不知奉己有何见解？”
“恪以为，宸逸此言甚善。”钱恪也讲手中杯盏举起，和君凌的青玉琉璃底盏相碰，“虽然如此，可宸逸是否想过如何进行舆论控制？如若有朝一日，宸逸登临九五之尊位，政敌不服而攻扞，在民间街坊散布谣言，三人尚可成虎，一传十，十传百，如此，为之奈何？”
君凌将酒盏放下，微微皱了皱眉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以帝王之威学那古人堵住百姓悠悠之口定然不可取，不如，发诏文澄清？百姓大多为愚民，连字都不识，如何读的懂文绉绉而拗口生涩的官方诏文？
况且，就算如现下制度这般，官府有专人在诏文旁朗读并解释其意，可百姓到底是相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还是邻里街坊的谁谁有说“我家朋友侄女的至交的堂姐的发小在朝为官，她说啊……”之类的话？
虽然说对统治构成不了威胁，可如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入此局中，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地处理政事，换得的却是天下人的不解甚至是暗地里的嘲讽，本应该名垂千古却落得个遗臭万年，别说是久居高位的帝王，就算是个正常的女子都会气不打一处来。
光明正大之法既然行不通，那么莫不如……“在谣言散布之前，先将政敌及其党羽斩草除根，留着祸乱朝廷不成？”敛了敛眸，君凌慵懒地靠向背倚，“但我觉着，奉己既然如此问，比当有妙计，还望奉己教我。”
杀伐果断，却过于残忍，也不知陛下选了长安王，是福是祸啊……抛开心中所想，钱恪缓缓抬手，蘸了点酒于食指的指尖之上，就着酒液在银白点朱琉霞花桌上划着。
百味旨酒香随着钱恪的食指流转开来，君凌再定睛看时，桌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字。
——家。
君凌的瞳孔微缩，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三教九流中最不起眼的教派之一——家派。
倏忽站起身，君凌恭恭敬敬地给钱恪行了礼，“多谢奉己提点，此恩无以为报，奉己如若不弃，我必当将奉己奉为座上宾，如有违誓，人神共戮。”
倒是钱恪惊了一惊。
她还只是写了这一个字，长安王就转瞬明了了她的意思，并且还知道了自己这样的人才极为难得——她突然有些明白陛下近日为何如此关注眼前这人了。
百姓的娱乐大多是看戏或者听书，也多是从说书人与戏子的表演中了解历史趣闻和时事之政，而家一派，便是极力强调对民间活动的影响，最常见的主张便是，将民间活动的组织全部官方化。
即未经朝廷许可，未达到朝廷考核标准，不得擅自于民间演戏、说书、唱曲等等，所有公开化的内容，必须全部先由朝廷同意之后方可流传，必要之时，可干脆将说书人、戏子等职业任命为官职，在民间流传于世的，全出自朝廷之人的口中。
而君凌和钱恪两人不知道的是，那些人在后世被称作——文化鹰犬。
“宸逸聪达机敏，恪自愧不如。”钱恪连忙行礼，所行的礼节比君凌所行还要庄重了几分，“除去家派的基本主张，我还有一计。”
“这些年来，我写了许多通俗易懂的民间剧本，并将之编成章回小说，只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一展心中才学，只是从未得到过赏识，故而在朝中也只是谋了个芝麻大小的官职罢了。”
那自然如此。要是母皇能知道你是个宝贝，怎么可能还打发你来我这里当一个小小的人人皆可胜任的探子?只可惜，母皇千算万算，只是算错了几步，便为儿臣做了嫁衣裳。
“奉己的意思是，想通过我的手，将演义演出来，亦或者是通过说书人评说出来？”
“正是。宸逸可赏恪青眼，恪感激不尽。”钱恪其实本来是个生性放荡不羁之人，刚才说到激动之处时的自称也从“恪”改为了“我”，等平静下来时才暗自骂了自己一声不争气——要是给新主留下不识礼数的印象，该如何是好？
君凌本就是极其善于攻心之人，看到钱恪的举措不禁笑了笑，“奉己保持自我便好。我非不可容人、气量狭小之主，不瞒奉己，我天性也是如此，莫不如下次去秦楼楚馆，邀上姐妹一起去，共话这美人乡，岂不快哉？”
钱恪的眸光闪闪，“如此，甚好。实不相瞒，在同僚之中，我钱恪可是被戏称为‘浪女’之人，有时无礼之处，还望宸逸海涵。”
“本当如此，”君凌从靠背上直起身来，语气风轻云淡，“虽然，可君之旧主不识君，使珠玉蒙尘，今日奉己来投于我，那么关于旧主……”
“宸逸果然知我来历。我既然已入宸逸账下，自然不会行不忠不义之事。”
她在此之前曾设想过无数次和长安王的对话，可却没有想到是这般。而现在，她怀里的密信被激动得滚烫的胸膛的温度捂得发热，信中的内容是——
“谕玄羽卫恪有令：
刺探长安王府，报以其于沪郡所为，得令即回，不得有误。”
上面按着的玄羽卫徽印，青鸟玄羽展翅欲飞，在青鸟的上方，端端正正地刻着方正的“玄羽卫印”四个大字，朱红色漆鲜艳而夺目。
“不知宸逸当如何？”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待，在玄羽卫那么多年她都不得升迁，既然如此，陛下看不上她的才学，那么她另择明主也无可厚非，“此后，唯宸逸马首是瞻。”
“旧主那里么，该报的还是该报，该接令的还是该接令，不然枉顾旧主恩情，非为人臣之所为，奉己可明白？”君凌略显调侃和深意地拉长了尾音。
“如此，我心中自会衡量。”钱恪了然，说着从怀里掏出来几张纸，双手奉上递给君凌，“这是演义大意，还望宸逸赏眼一看。”
君凌理了理袖袍，单手接过，“得君如此，甚善。”
沪郡郡守府。
君凌从酒楼回来之后便褪下了庄重的麒麟王服，只披了一件云雁细锦衣，懒懒地靠在大殿正中央纹着赤金盘螭的主座之上。
此刻她正眼眸微阖地享受着侍男娴熟的按摩，面前放在弹花暗纹桌案上的酒樽被另一个服侍的男子端起，送至她的唇边。
将手中已经背熟的《帝王策》合起后随意扔在桌案上，君凌伸出左臂一把揽过那名服侍她喝酒的男子，右手不安分地在他的身上游走，引得男子叫声连连，直听得她心旌荡漾。
片刻后，君凌状似无意地开了口，“姜家的小公子？姜大人倒是舍得把你这个宝贝送来给本王。你叫什么名字？”
“奴侍闺名姜裕茗。”男子将已经被君凌喝干的酒樽放回原处，凑上身前用唇将君凌嘴角一丝留下的酒液舔尽。
“能得到王主的垂怜是奴侍的福分，怎么当得起王主谬赞？奴侍只求常伴王主身侧，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君凌平时听惯了奉承，虽然说心中也不大在意，但心中听着也舒坦，自然也看出了男子勾引自己的意图，于是抬手松开男子的玉勒青骢腰带。
“如此便好。学过怎么服侍人么？”君凌的语气略显轻佻。
毕竟是大家公子，姜裕茗的脸蛋羞得涨得通红，却也不敢不回答君凌的问话，“回王主，奴侍……奴侍学过。”
于是君凌顺手捏住姜裕茗光洁的下巴，侧过身去狠狠地吻上。
为君凌按摩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心。
不就是倚仗着家族势力才得了王主主要有可能爬上王主的床榻上么，论姿色他哪里比不上那个正在王主怀里的男子了？
男子的眼神暗了一暗，随即为君凌按摩的手不断上移，缓缓地滑向上方，“王主……”
捧着衣物准备为君凌更衣的郑敬扬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副香艳的景象。
将心中复杂的情绪敛去，郑敬扬面不改色地走进行礼，“见过王主。这是王主方才叫奴侍去取来的衣物，奴侍服侍王主穿上？”
君凌放开已经踹不过气来的姜裕茗，眼神肆意地打量着正恭恭敬敬拜在地上的郑敬扬，挥了挥手让两名男子退下，笑道，“好啊，那就让阿扬来给本王更衣。”
郑敬扬被君凌赤裸裸打量的眼神看着心中有些发毛，诚惶诚恐地站起，但还没站稳，就被君凌拦腰抱起，随后被君凌按在了桌案之上。
君凌倾身压过他，“刚才那两个小蹄子可是挑起了本王的兴致呢，嗯？”
郑敬扬扭过头去，既不去看君凌，也不接话，只是紧紧地用牙齿咬着唇。
“吃醋了？”君凌不禁有些好笑，“平日里贤淑地阿扬吃起醋，难得表现出如此妒夫的一面，倒是别有一番美丽。”
只要别触及她的底线，男人偶尔发个小脾气什么之类的，无伤大雅，像哄个小宠一样哄着就行了。
“才没有，奴侍只是……只是……”郑敬扬绞尽脑汁地想着措辞。
“主公。”顾昱无视此时此刻的情景，“昱有要事禀告。”
君凌从男子身上翻身而起，语气依旧带着些低哑，“嗯，本王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