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诸公一观。”
乐赟落笔,桌案上铺着一张纸,上面的字迹劲瘦有力,难掩锋芒。
“你——”虽然是个草包,但涵养好歹尚存,做不出辱骂这番无教养之举。
围观一系列事情的君策瞧瞧一脸谦卑,但气势强盛的乐赟,再瞧瞧君凌端坐在自己桌前饮酒并且不动如山的身影,默默吃了一口茶……
此事由何而起?
还要从君凌和破军星交谈说起。
乐赟和高冲不方便跟着,干脆就留在了原地。这个把众人打脸的女子在一群名流里看来起格格不入——找她玩词令,竟然无耻承认自己不擅长辞赋,其他活动喊她,直接丢来一枚生无可恋般颓废的眼神,闹得她们都不好继续磨着她了。
这样水泼不进,刀砍不破的脸皮,他们还真拿对方没办法。然后一个眼神错开,人家竟然去和她们看都看不上那眼的一个寒门女去请教诗词,这不是看不起她们吗?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更别说她带来的侍卫还在。
之前被君凌无意间噎了一把的女子低声嘲讽她,内容隐晦,知情者自然听得懂。
乐赟不属于知情者,但她脑子聪明,那话落到她耳朵里,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之后又有人嘲讽君凌不懂文墨,有负名门望族的声誉。
不能折辱主人,折辱奴仆也是一样的。
但是……找乐赟论诗文、考辞赋,样样不输自诩出身名流的名门望族女子们。
君策看着这般模样竟也觉得有许些令人发笑。
乐赟出身低微,仅是个孤儿,后来被陷阵军收养,也只知道战场诡计、风云变幻。但诗词贵在灵性,而乐赟偏生不缺这点——陈斐说,乐赟是围绕紫微星的十三星之一七杀星。
七杀星,性格刚直不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极其护主忠诚,一生至死不渝。
话说回来,如果换考策论或者圣言方面的考核,估计她就要捉襟见肘了。
而现实却是,一群自诩才女的平庸草包想要炫耀,碰巧撞上乐赟的强项,被强行教做人了。
另一旁,君越笑着打圆场,偏向却十分明显,“公何必与区区贱奴计较,不过是占了个巧罢了。”
乐赟眼神一暗,悄悄攥紧了拳。但这个场合她不能继续争强,不然被人羞恼成怒打死了,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再有才华又如何,一个身份能压死人。
君凌在一旁不动声色,既没有打圆场的意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继续不动如山。
君越看君凌没有合作的意思,只得厚着脸皮说,“况且,治家治国怎能以区区词赋相提并论?还请公消消气。”
君凌看向君越,目光晦涩不明。
敢说她的姐妹是贱奴?只会赋词不会治理国家?希望自己亲爱的大姐不要后悔今日她所说过的话,来日宸逸必当好好“报答”。
君凌的右手捏着酒樽,表情是往常那般的风轻云淡,但如果仔细去看那酒樽的酒身,会发现早已被捏的变形,由青铜制造的器物被硬生生留下了几个指印。
乐赟知道自己主子不想惹事,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怒气,正准备默默退下时,却听见刚才主子评论过的那青衣女子开口道,“郑某曾听说北戎民风剽悍,常常以器物置于头顶,以弓箭射而击之,今日雅集之会,不如就以此为乐,博诸君一笑,太女殿下认为如何?”
君越此时有些犹豫,虽说自己看不惯小妹,但当着她的面变相杀了她的侍卫,就是在打她的脸了,自己不顾姐妹情谊的名声一传出去,结果可不讨好。
君越最终选择了两边都不得罪。
君越心思百转千回之时,君策走了过来,“这里还有男眷,在那些小儿郎们面前玩女子的游戏,若一箭射偏,惊扰了贵人,恐有些失礼。”
君凌转了转酒杯,今后成事,饶二姐一命。
只见那名青衣女子从食案上取来一枚奇异果,体积比成人拳头大一些。
乐赟眼睛睁得圆大,捧着那枚奇异果,似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青衣女子咄咄逼人,“礼、乐、射、御、数、书,此乃君子六艺,更是君子安身立命之本,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要义。在座诸君自小学习,怎会连小小箭矢都无法掌控?”
说完,她旋即又笑了,可看着便觉着阴毒险恶。
想起君凌之前对这位青衣女子的判断,乐赟不得不再度佩服主子识人的能力。
君策面上依旧维持缓和的神情,“公莫不是忘了,这可是她人的侍卫,又如何能僭越擅自处置她的人?此非君子所为,还请三思。”
对方冷哼了一声,“呵,若是这名贱奴出了事,大不了赔她十个八个就是了。没眼色的,把弓矢取来……想来她的主子出身不凡,家教严谨,不至于为贱奴和人讨理……”
乐赟原本脸上隐隐有愠怒之色,如今更是气得连双手都在颤抖。这群不知民生,只知享乐的国之蛀虫,草菅人命,尸位素餐……年纪不大,心却挺狠毒万分,还是自家主子最好了。
乐赟在编排她人时,总不忘夸奖一下主子的英明。
耳边传来那人略得意的声音,“以五十步为限,让她去站好,记得别哆嗦,免得射偏了。”
诗词书法比不过人家侍卫也就罢了,竟然还恼羞成怒拿人开刀,这种吃相未免太过难看了。君策暗暗不满。若是小妹的侍卫真死在了这里,她也没有阻止,她恐怕就无颜面对小妹了。
此时的君凌依然无动于衷地看着好戏,把这些人在心中的小本本上记下。
这一边乐赟忍着内心升腾的怒火,将那枚奇异果顶在头上。
正对面五十步之外,那个穿着青衣的女子始终带着笑,从侍从手里接过自己的弓箭,掂量一下重量,心中略有满意,这是平时练习的弓,拉至满月需要半石的力气。
一旁的君策见她真的拉开了弓,而且瞄准的部位明显是乐赟的心脏,心头怒火升腾,上前正准备一把拉住对方举弓的手,而与此同时,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带来的风刃划得她脸颊微疼。
电光火石,在所有人都懵住的瞬间,那位女子梳理整齐的发巾被箭矢带飞,一头乌发散落。
噔——大半截箭矢狠狠没入一棵梨树的树干,露在外头的箭尾颤抖许久才停了下来。
“本王的人,谁给你的权利动手动脚!”
等看清人,才发现是君凌手持不知从何而来的弓箭,清隽的脸上带着尚未消退的薄怒。
看到散落的发,那人抬手一摸,头皮隐隐发痛,不由得脸色漆黑。愤恨挥袖,她咬牙切齿问道,“你这是想要杀人么!”
等等——那人的自称,她是得罪了亲王!
若是大世家得罪了亲王,赔礼道歉即可,可她郑家只是朝中新贵,尚无底蕴,将来还要依靠朝堂发家,若面前这小亲王以大不敬之罪杀了她,旁人都不会置喙一句话。
“杀人?”君凌微眯着眼,一手握弓,嗤笑,“这话不对,本王怎么会残害同类?本王只看到你不问不说,折我皇家的脸面。既然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
君凌本性本就桀骜不驯,一身帝王的气势凌厉而迫人,一时间竟然压得众人不敢抬头看她。
要不是气氛不对,君策险些要笑出声。
什么叫她不会残害同类,不会杀“人”?换而言之,不就是在骂别人不是个人么?
君策松了口气,松开禁锢那人的手,出来打圆场,总不能任由她将事情闹大。
“本王记得,你月底要参加朝中考评是吧?”说着,君凌不知什么时候从腰间掏出了天下剑,单手握着剑身,锋利的剑尖稳稳指向吹弹可破的脸,“你说本王这一下划下去,会如何?”
众人脸色巨变,这是准备动手的节奏?
君策心中一个咯噔,生怕她一个手抖就把人容貌给毁了。
大昭的官场与前朝大夏一脉相承,规矩多如牛毛,细细数来能有上千条,然而其中比较出名的几条就是——出身奴籍者、身体不全者、容貌有损者、不孝之徒不得为官!
郑斌脸色煞白着倒退两步,这种怯懦的举止让她感觉越发气愤,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君凌眼神冷淡,郑斌退一步,她逼近一步,相较于前者脚步虚浮,她则坚定而决绝,“你若堂堂正正与本王交锋,算你还是个女人,趁本王不在折辱皇家侍卫,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脸颊几乎能感觉到箭锋冰冷的温度,郑斌紧张地咽了一口,眼珠子不停往下转,生怕君凌一个不留神就划破她的脸。
考评在即,若是因为脸上有伤势而不能参加,她冤不冤枉!
“不知王主想怎么样?”郑斌心中燥火懊恼。
“既然如此,那本王制定一下玩法,就按你刚才说的玩法,再多几个规则……”
君策见她越说越过分,不由得低声道,“凌儿,她要耍疯,你也不要前程了?”
今天这事情要是传出雅集,一个长安王残暴的名声少不了了。
“我可没疯……一人三箭,第一箭五十步,第二箭七十步,第三箭百步,箭靶便是果子,如何?”君凌连头也没有转,唇角始终噙着令人胆寒的笑,握着箭矢的手甚至连丝毫颤抖都没有,未等郑斌答应,她已经喊道,“毅美,拿着果子站好,本王先来。”
乐赟原以为自己能摆脱人形箭靶的命运,却没想到这次开口的人是自家主子。
不过她毫不犹豫,老老实实将那颗奇异果顶在头上,在五十步开外站好。
嗖——乐赟都没有站定呢,甚至还没看清君凌什么时候弯弓射箭,脑袋上传来一声刺破果子的闷声,炸开的汁水险些淋她一脑门儿,没反应过来发生了啥事情,又听主子开口。
“七十步!”
乐赟:“……”见鬼,她刚才什么时候瞄准的?
从侍男手中接过一枚新的果子,众目睽睽之下丈量七十步站定,又是一只破空箭矢,精确射落头顶那枚果子……这一手箭法,不愧是自家主子。
“一百步,继续!”一百步的距离,对于常人视力来讲,远处的果子太小太小,更加重要的是,一般用于练习的轻弓射不出去那么远,若是这个时候风力阻挠一下,说不定箭矢就射偏落到地上了。
不过这对于君凌来说并不是问题,哪怕闭着眼睛,她也能精确瞄准,至于弓?她手中这把已经算得上重弓,至于传闻中能拉开三石弓的牛人,她也能毫不费力地做到。
君策显然也知道这些细节,脸上始终带着些许担心。
“这些人把雅集当成什么地方了?要争强斗胜也换个地方,免得扫了人兴致……”一些不明真相的小郎君们有些不满。
“现在,轮到你了!”郑斌早已经骑虎难下,要是不应下来,这份折辱远比她之前欺负那侍卫还要多。她那人家的下人出气,人家直接扇了他的脸面出气,档次一听就不一样。
忍着内心冒出的火气,不顾身边的侍卫哀求的目光,正颤巍巍的拿起弓箭准备射击时,却听见身旁的君凌悠悠说道,“不玩了,无趣!”
“这哪里是个姓君的君子?分明是个浪子!”君越有些不满君凌的行为,抱怨了一句。
“如今年少轻狂的狂士还少么,等她年纪大了,自然会浪子回头的。”君策一句话,轻飘飘给这件事情定了性。
少年人意气之争而已,凌儿纵然放浪形骸,但往深了说,这也是一种时尚好么?
现在天下十分流行这样的“狂”,有些士族女子写完词赋之后还会脱去一身衣裳,旷天野地狂奔,相较之下……凌儿这样的行为,已经十分乖巧保守了。
君越被君策堵得哑口无言,只得愤恨地说,“小妹性格一向如此,难成大器!”
君策和君越一向不合,反辱相讥道,“若凌儿能成大器,想必大姐也不会高兴的吧。”
“你——”君越语塞,拂袖而去。
与此同时,泗水亭内。
杨云卿看着此时被广泛关注的君凌鲜衣怒马,腰间的玉佩耀眼夺目,“原来她,是长安王……”
能自称本王的,在大昭只有三人,而另外两人他都见过,只有从来深入简出的长安王。他从前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没想到,记忆中那个白袍飞扬的绝代女子,竟然就是长安王?君凌。
“记得遇伊期,桃花如玉砌。”杨云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没注意到君凌正好从泗水亭旁走过。
好文采。君凌暗惊,看周围除了自己的臣属并无外人,诗瘾发作,张口就来,
“一寸相思地,此情成孤倚。”
“春归归不去,两桨松花忆。”
“碧桃人去兮,哪待分明语。”
杨云卿听到君凌的声音,猛然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君凌,半晌不语。
桃花被微风从亭台的檐角上吹落,在空中飞舞盘旋,最后缓缓降落在泗水河中,随波逐流到君凌站的位置,打了个旋后停倚在了泗水河岸上——正好在君凌的脚边。
一旁的乐赟看见杨云卿,神色莫名——还真是天涯无处不相逢,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君凌笑笑,作揖赔礼道,“某偶然路过此地,听见公子作诗一句,不由诗兴发作,才浅学疏,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严格来说,君凌虽然对男子不感兴趣,但却是在男子面前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就算是特别反感的男子,她也会因为父君从小灌输的大女子不与小男儿计较的教育而保持涵养,更何况是陌生男子。
可杨云卿以为君凌如此有礼地同自己说话定是对他有意,眼含羞涩地正欲回话,却看见君凌早已抬步走出了泗水亭内,不带半分留恋。
杨云卿看着君凌的背影怅然若失,她肯定是因为不好意思,所以才匆匆离去的,虽说自己现在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只有欣赏之意,但他不介意和君凌待在一起,那种感觉,让他有一种归宿感和莫名的安心。
泗水亭外。
乐赟一脸笑意,“主子今日可是出尽了风头,莫不是不想韬光养晦了不成?但赟看主子刚才在作诗之前谨慎至极,所以有些不解主子的用意。”
君凌笑着摇摇头,“毅美真以为本王今日锋芒毕露?其实不然。皇家出身的女儿本就心高气傲,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朝中新贵折辱?本王若是在那时不出手,虽然二姐也不会任由那郑斌继续胡闹下去,往深了看,如此折辱,作为皇女却不反击,岂不令人生疑?君越那女人可不像二姐一样耿直。往浅了看,今日朝中重臣俱在,本王不反击却去求二姐,在诸位心中留下懦弱无能,难成大事的形象,就算事成,今日的固有印象尚在,岂能服人?”
“若本王反击,且表现得狂?放不尊礼法,不仅安会了君越的心,也能显示出自己不肯吃亏的性格,也能安了破军星的心。”
不说那破军星还好,一说起来,乐赟又不解了,“莫不是主子没有折服那那破军星?”她可是看见主子和破军星只交谈了一小会儿啊。
君凌也不回话,顾左右而言他道,“今夜子时,随本王去红颜桥。”
……
人间逆旅,子夜,红颜桥。
“公果然来了!”君凌站在桥上抚掌,“凌虽愚钝,却也明了公之用意。”远处,春风吹来一阵花香,月色清晖了如雪。
月色下的女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左边的腰上的天下剑的剑穗是明黄丝攒花结长穗官绦,而右腰上是一块在月色下隐隐显出一排文字的玉佩。
连忙赶来的女子仍然身着素衣——青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只觉素雅。
侍立在一旁的乐赟大吃一惊。
后来主子和她说了和破军星的谈话内容,教自己想好了再来告诉她这内容有何用意,她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出来。但她本就不笨,看到急忙奔来的女子的身影,顿时明白了那些话里暗含的试探和字谜。
“青眼高歌俱未老,尊前拭尽英雌泪。君不见,月入水。”
凌见公便如当年阮籍见嵇康,青眼相待,凌与公年纪尚轻,如今未曾老去,何不一同建功立业成就这万事功名?因为之前没有公这般的人才,凌只得借酒消愁,为壮志难酬而落泪。今日凌以青眼相待,如若公不嫌弃,可在月色下与凌共赏美景,畅谈天下大事。
“等闲谈笑风丝袅,暗影月移过红桥。归不得,尚嫌早。”
诩也是无所作为的闲人,能得到君的赏识深感荣幸,那就今夜,在人影稀少,月亮移至正中的子时在红颜桥与君把酒言欢,希望能与君谈天说地,想回到住宿之地都被君挽留下来,嫌这天色尚早还能与君一吐为快。
不多时,那女子已经赶到了桥上,对君凌作揖赔礼,“某今日夜读忘了时辰,还望君见谅。”
君凌也不在意,等个人而已,她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女子,摆摆手,“凌还未问公之高名。”
素衣女子将手放下,“免姓闻人,单字一个诩,表字伯进。”
“要是常人在这里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女片刻,莫说身为亲王,就算是普通贵族都会恼怒,可诩见君面无愠色,可见不在乎这些虚礼,有容人之度。”
“能得到破军星的肯定,凌就算再等一个时辰也是值了。”君凌嘴角含笑,“不瞒伯进,凌也是个俗人,不在乎虚礼的前提当是,那人有那个资格罢了。”
“君说话倒是爽快。”闻人诩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去那里与君畅谈,如何?”
君凌拱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