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里安听见了敲门声,但他并不打算理会,仍旧全神贯注地用这只精致的手轻轻转动着水晶杯,杯子里茶色的波特酒来回摇晃。敲门声再次传来,变得更加有力,敲门声的变化已经表现出门外的人开始变得不耐烦,它让瓦伦里安·蒙斯克意识到是谁在敲门,也让他明白他必须应门,别无选择。
他啜饮着波特酒时笑了出来。这种和他好看的脸蛋相违背的举止总会时不时地冒出来。他深深地把自己埋进皮质椅背中,享受着房间里炭火的热烈和酒入腹中的暖意。
这些昂贵的陈设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并没怎么给他带来安慰,因为一切徒劳无益,只是徒增痛苦。那些痛苦并不属于他,至少在身体上遭受病痛折磨的并不是自己。然而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深陷病魔凌虐日渐消瘦、举步维艰。疾病仿佛溶解了她的躯体,瓦解了她的意志。
瓦伦里安凝视着杯中的波特酒。这是一种精致的混合酒,它浓郁芬芳,口中的余味久久不散。这是为在主厅等待他的客人献上鹅肉时最完美的佐餐饮品。
他的家。
这样的措辞依旧有些陌生,他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一切。
瓦伦里安将目光从酒上移开,他抬起头环顾房间,细致入微地打量起每一处细节:考究的桃花心木质镶板里隐藏着精密的通信设备以及反窃听装置;墙面上挂着丝绸壁挂与金色画框的肖像画;高雅别致的壁灯向上打着光,将这个高悬吊顶的房间沐浴在一片温暖祥和的光芒里。
不过,最令瓦伦里安引以为傲的还是墙上那些更古旧装饰中间的武器,那些是他的收藏。一把长刃镰刀挂在银质挂钩上,锷叉上架着许多把弯刀;边上还有不少打孔匕首和造型古怪的圆形武器,皮质的手柄上露出刀片,上面还有隐藏的刀钩。靠墙的一组玻璃柜里陈列着像老古董一样的镶金木铳、上膛的装有能量电池组的长杆滑膛枪。
大理石包围的炉火还在噼啪作响,壁炉架上放着一块充满纹路的全息面板。上面显示的全息投影仿佛幽灵一般,间歇闪烁着一个黯然神伤的女子的成像。瓦伦里安刻意地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当大门在他身后打开时,他仍旧凝视炉火,小酌着手里的波特酒。
只有一个人胆敢在没有邀约的情况下破入瓦伦里安·蒙斯克的房间。
“你好,父亲。”瓦伦里安说道。
一道长影映在了他的身上,瓦伦里安抬起头,他父亲露出高贵而威严的神色向下瞪着他。尽管他已经通过全息图像看到过阿克图尔斯·蒙斯克成千上万遍了,但是他的父亲本身具有与众不同的纯粹魅力,而这种强有力的领袖魅力是任何技术设备都无法捕捉到的。
阿克图尔斯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肩膀宽阔,腰部结实,头发一度乌黑发亮,但此时已经染上了银色。他的胡子斑白了许多,这种情形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大多代表着被岁月侵蚀后疲惫不堪的痕迹,而对阿克图尔斯来说,这一切只是让他原本散发出的端正威仪愈发强烈。
这位父亲身上的黑色长袍同儿子身上的那套很相似,这套衣服丝毫不掩饰阿克图尔斯壮硕的身形,反倒着重表现出他散发的力量。金色的纺锤形纽扣镶在他的外套上,宽阔的青铜简章勾勒出他肩膀的剪影。一把框型护手的长剑和一支穷工极态的手枪别在他的腰带上,不过瓦伦里安清楚父亲一直还没有足够愤怒的理由把这两个真家伙使出来。
“我敲门了,”阿克图尔斯说,“你没听见吗?”
“我听见了。”瓦伦里安点头道。
“那你为什么不开门?”
“我可不觉得您需要屋主的允许,父亲。”瓦伦里安回答道,“你是大帝,一国之君,不是吗?堂堂大帝怎么可能还要经过同意才能见他?”
“是,我是大帝,瓦伦里安,不过你是我的儿子。”
“‘儿子’。”瓦伦里安附和道,“你现在倒是很能接受这种关系了。”
“你生气了。”阿克图尔斯说,“这我能理解。人们在讨论这类话题时会出现焦躁易怒的负面情绪也很正常。”
“‘这类话题’?”瓦伦里安怒气冲冲地说着,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将手中的玻璃杯甩进壁炉的火堆里。
“你能不能对它表示一丝尊重!”
酒杯被摔得粉碎,壁炉里的火舌因为酒精而越烧越旺,咆哮出红宝石一般的颜色。
“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铁石心肠的吗?”瓦伦里安发出怒吼。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些失态,他清楚自己在和谁说话。
瓦伦里安笑了。“你瞧我在说什么呢,你反正从来都是这样。”
对于瓦伦里安的暴怒,阿克图尔斯不为所动,他只是将双手别在背后。“好酒就这么被你浪费了。”他接着说,“再让我想想,嗯,还浪费了一只漂亮的杯子。我想我应该已经教过你除了释放怒气还有更好的方式,尤其是当它来得茫无头绪的时候。”
瓦伦里安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父亲,走向一个装在墙上的酒柜。他珍贵的麦太鸡尾酒和波特酒都被安放在一座由无法穿透的能量场所保护的反光玻璃柜里。由于了解蒙斯克家族的敌人都知道他们对优质酒类的嗜好,所以瓦伦里安的父亲早就吩咐用这套办法把酒都藏好。
在他准备按下黄铜色按钮打开酒柜之前,瓦伦里安停顿了片刻,他端详起反光玻璃柜上映着的样貌。瓦伦里安的金发裹着一张俊美的脸庞。他的面相显然继承了父亲的一些特征,不过他父亲的面孔非常硬朗,瓦伦里安的就更加柔和些,这点是来自母亲的遗传。
他有着丰满的嘴唇和卷云一般的瞳色,这双眼睛甚至都可以引来枝头小鸟的神摇意夺,飞来这有着肌肤瓷器一般光滑的尊贵容貌边。正值二十一岁的他的确年轻英俊,他也明白这点。虽然他谨小慎微地把这些资质隐藏在谦逊的外表下,但实际上反而更加增了他对于女孩儿的吸引力。
他用拇指按下按钮,按钮表面的基因读取器将他的DNA信息和这座建筑每小时刷新的记录做比对。就算这种现代科技对他来说司空见惯,瓦伦里安依旧反感这种被掌控的拘束。
空气中泛起一道轻微的波纹,这是保护力场关闭的迹象。瓦伦里安打开玻璃门,随即倒了两杯新酒水,他给自己选了一瓶新的茶色波特酒,给父亲挑的是一瓶昂贵的红宝石葡萄酒。
瓦伦里安回到炉边,他父亲从炉边的两把椅子中挑了一把坐下。阿克图尔斯的框型护手剑被倚在了椅子的扶手上。瓦伦里安递给他杯子的时候,阿克图尔斯赞赏地点了点头。
“现在平静下来了?”他的父亲问道。
“嗯。”瓦伦里安回答。
“很好。作为蒙斯克家族的人,你不能暴露自己的心思。”
“不能?”
“绝不能。”阿克图尔斯说,“人们要是觉得自己了解你的心思,他们也就失去了对你的畏惧之心。”
“要是我不希望被人畏惧呢?”瓦伦里安一边问道,一边将他外袍的下摆整理到臀部里坐好,然后挪动椅子坐到了父亲对面。
“那你更愿意被爱戴?”阿克图尔斯小酌一口他的葡萄酒。
“难道没人能同时做到这两点吗?”
“那肯定不是。”阿克图尔斯说,“但是在人们引发这个疑问前,畏惧总比爱戴来得好。”
“行了,你反正是见识过。”瓦伦里安回答道。
阿克图尔斯笑了起来,笑声中并没有丝毫暖意。“我是你的父亲,瓦伦里安。这种轻薄的嘲弄改变不了这一点。我明白你对我没有那种对父亲应有的爱,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个。可是,如果你以后要继承我的位置,你总得变得更加强势些。”
“要是我不想继承你呢?”
“无妨。”阿克图尔斯说,“你无论如何都是蒙斯克家族的人。没有其他人选。”
瓦伦里安被这句话激怒了:“即便这个继承人被你称作‘书呆子’、‘娘娘腔的胆小鬼’?”
阿克图尔斯挥了挥手。“这只是多年前草率的评价。”他说,“你的言行证明我失言了,那都过去了。总想在我这里求得高分没这么容易。”
瓦伦里安又喝了几口酒来掩饰自己对父亲态度的焦躁,在他把波特酒咽下肚子之前先让这些芳香的酒汁在食道里停留了片刻。他看着阿克图尔斯在这段时间里停顿下来,父亲此时正把目光移向悬挂在墙壁上的那些武器收藏,那是这对父子避免争执和埋怨继续交谈的共同话题。
“你把这个家布置得不错,儿子。”阿克图尔斯的话来得有些唐突。
“家?”瓦伦里安开口,“我不懂这个词的含义。”
瓦伦里安望见父亲的神色变得茫然,他便继续说:“直到几个月之前,‘家’只是我别无选择的逃难途中的住处。我不停地从一个破碎的尤摩扬的卫星逃往另外一个卫星。要么就是逃往没有被UED或异虫破坏的寥寥几个地点。想必你也体会过这种感觉对吧?”
“我是体会过。”阿克图尔斯承认道,“尽管我已经努力忘掉这种感觉。有这么一段时间,‘家’就代表休伯利安号,可是之后它就被吉姆……”
“克哈4号星呢?”瓦伦里安赶紧接下话茬,他并不想听什么关于吉姆·雷诺发动叛乱的一通长篇大论。在过去的几年中,瓦伦里安对吉姆·雷诺的历险事迹心驰神往,他暗暗地钦佩这个前治安官能有办法戳到他父亲的痛处。
阿克图尔斯摇了摇头,迅速掩盖了他说话被打断的恼怒:“这颗星球的绝大部分地区可以重新居住了。虽然说,我没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除联邦对它的破坏,我们还是重建了被摧毁掉的大部分区域。克哈星将重新闪耀,我坚信。不过,它也没办法恢复从前的样子。”
“我觉得它也没法变回去了。”瓦伦里安认同道,“在它被摧毁之前,我应该就去那儿看看。”
“啊,可不呢。你会爱上那儿的,我猜。”阿克图尔斯说,“巴拉汀议政厅、金色图书馆、武道馆、夏日别墅……真的,你会喜欢上那儿的。”
瓦伦里安的身体向前倾去。“我想了解克哈星。”他说,“我想要了解来自克哈的人民,而不是图书馆或全息电影里记录的东西,我想要更真实的来龙去脉——我想要了解的是走在克哈地表、呼吸着克哈空气的人。”
阿克图尔斯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像他预料到儿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样。“好了,瓦伦里安,和你聊聊克哈,我会告诉你有关克哈的一切,还有我是如何在这些年里把散沙重新凝聚起来的事儿。要是你完全聪明到能消化我说的东西,我会和盘托出。”阿克图尔斯说道,他站在原地,把杯中最后一点波特酒一饮而尽。
“您的意思是?”瓦伦里安说。
“克哈星的故事就是你祖父的故事,它完美诠释了蒙斯克家族。克哈是那座将我们王朝锤炼成形的锻炉,它在历史的铁砧上原始粗犷、血迹斑斑。”
瓦伦里安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没错,我想听的就是这个。”
阿克图尔斯朝着壁炉上全息台显示的女子点了点头。“我也会告诉你有关你母亲的事。”
“我母亲?”瓦伦里安立刻开始警惕起来。
“是。”阿克图尔斯说道,并朝着门口走去。“不过我们先得安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