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沐浴在黑暗中,主人正安然沉睡。表面上,别墅一片平和、寂静。这份平和也脆弱不堪。当然,他知道,表象终归是表象;连接着安全网络系统的激光感应器包围着别墅,动作识别传感器在大理石墙壁上不断游走着,还有安置在每一处楼层间,隔间开口处的震动感应报警装置。这虽不是金钱能买到的最昂贵的保险措施,但也相差无几。
映射着白净月光的山崖上,有一座俯瞰雄浑汪洋的避暑别墅,想要渗透进蒙斯克这栋被白色大理岩墙环绕的别墅并不容易。那个安静的身影不慌不忙地靠近了安保系统能够覆盖的最大范围的边缘。挂在皮带上的探测器,原本属于联邦勘探队,实际上是一个经过改良的用于地质勘探的仪器,搭载的谐波探测器本是设定来读取高能瓦斯反射回的电磁波。接下来的行动就很简单了,调整传感器以识别用以安保的激光波长,并将其图像反馈到架在他英俊并带着些许稚嫩脸庞上的护目镜上。
想要用好这样的仪器,就必须知道激光的大致频率以及生成激光的矿物晶体的确切成分。但这对一个在一年之前就从这个系统的安装者那里知晓其部分技术的人来说毫无难度。
护目镜过滤了所有的色彩。深邃的暗蓝色夜空透过镜片显示出一片锈红,北方更加黯淡的山峦被滤成了古铜色,海面的粼粼波光则泛着深红。
就像是血的海洋。
透过护目镜的别墅墙面显得很是黯淡,但是激光与传感器反射出的银色光线就像猎人布下的陷阱触发线。
“太简单了。”他悄声说道,然后暗暗苛责自己不该自鸣得意。
黑夜中的身影躬下身子,绕到别墅的北侧,避开通向斯蒂尔灵的大道,待在海风轻拂下微微摇曳的繁茂草丛中。
激光网遵从着预先编写好的算法,频繁地移动着,这也就意味着随着它们不断移动,想要潜入到系统的盲区非常困难。
当然,没有任何算法是完美的,他肯定能够找到机会。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丝毫不担心会失败。
他也确实从未经历过失败。失败总是会降临到人们身上,但其中不包括他。他明白这件事是得心应手。于是他信心倍增,让这份“得心应手”愈发简单。
但也不至于到信手拈来的地步。
尽管离别墅越来越近,他依旧维持着轻松的心态,动作依然缓慢而从容。他知道,急于求成总会招致溃败,所以从进入庭院开始,他花费了两个小时,仅仅前进了六米。
被动触发的红外动作识别传感器安置在墙檐下,但那都是些老旧的系统,大约在十年前就安装在那些角落,就和边缘领地的司法官一样久经世故。这些保护着克哈最负盛名的议员和他家人居住的避暑别墅的系统已经没有那么可靠了。
带着冷却功能的皮衣贴在年轻人的身上,完美地屏蔽了老旧的传感器。他将矿工们应对高温等恶劣环境时穿戴的内衬应用在他那件时髦的外套上,当摄像头扫过他之后却没有发出警报时,他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然后激光再度扫描过来,他停在原地,设法面对新的状况。当他看到一些若隐若现、宛若毛发粗细的光线已经贴近他的小腿时,他倒抽一口凉气,然后谨慎地远离它们。在它们再度移动前有十七点三秒的静止时间。他扒住墙缝,小心翼翼地跃过它们,生怕不小心触动警报。
他已经进入了激光网内侧,所以只要他紧贴着墙壁——而不碰到墙面——别墅的安保措施就不会发现他。他思考片刻,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然后靠着墙壁,缓缓地朝着送货入口前进。
当一道灯光照亮庭院时,他呆立在原地。
一扇门打开了。
一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紧接着还有一个。恐惧萦绕着他的内心。
然后,他们点燃香烟,开始闲聊。
他松了口气,心脏怦怦直跳。
只是在厨房工作的搬运工。
他们远离大门,以躲开从身后吹来的寒风。真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偷偷地溜进大门,抬起护目镜,走进了厨房。
从庞大的石质烘箱中传出的热浪温暖着他,空气中还残留着蒙斯克一家上一顿晚餐的香气。通常在入夜之后,厨房中早已空无一人。厨师和侍者在准备好翌日的早餐后就会回家休息,他很想知道那两个吸烟者为何会工作到这么晚。
他很快摒弃了这一想法,这与他毫无干系,然后继续前进,朝着通往大厅的门靠近。他慢慢地打开那扇门,望着阴影笼罩的大厅。
墙壁上挂着声名显赫的安格斯·蒙斯克的祖先画像,陈列在壁龛内的一些富有品位的雕塑、花瓶和冷兵器,则是由他的妻子凯瑟琳所选择的。和那些尊贵的艺术品构成强烈对比的器物,则属于安格斯的幼女,多萝西的玩具散落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直到卧室门前。
黑白方格的地板异常光滑,如同棋盘一般。当一个守卫进入监控室,和他的同伴完成交接时,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安格斯·蒙斯克并没有在别墅中安插太多守卫,他声称来这里是为了远离克哈与联邦之间的纷争,而非一直被提醒他正身处其中。
守卫转身走出大厅,进入饭厅,并关上了身后的门。随着守卫离去,他迅速进入大厅,走上楼梯,停在楼梯顶部,迅速地扫过宽阔的长廊。
安格斯和凯瑟琳的卧室在他左手边,但是他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蒙斯克的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木质板上铺着厚重的地毯,他小心翼翼地前行,避免直接踩在地板上而发出丁点响声。随后,他在一扇有着“A”标注的铜质铭牌的木门前停下,朝着自己笑了笑。
他握住门把手,轻轻地打开房门,如鬼魅一般溜了进去。
房间很暗,靠墙四散着一些长凳,拆散的设备,以及岩石样本。墙壁上挂着一些有着地质层次与岩石的图像,地板上铺着一张游牧民风格的铁床。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然后听到了黑暗中的声音:“你真的觉得你这么玩儿就很聪明么?”
年轻人转过身来,看到阿克顿·费尔德,蒙斯克家的安保队长,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豪华沙发里。费尔德穿着深色制服与宽松的长裤,一只手搭着枪托。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完美的身材也能被人一眼看出他就是负责安全的头目。
阴影中的年轻人取下了护目镜,十七岁的男孩露出了带着明显贵族气息的面庞,宽阔的下巴以及灰色的眼眸。
“如果只是我自己评判的话,是,很聪明。”阿克图尔斯·蒙斯克回答。
阿克顿·费尔德仔细地凝视并检查那个地质探查器。
男孩已经成功偷偷带进了一个包裹,费尔德不得不重新审视检查避暑别墅的安保措施。
他放下了手中的地质探测器。如果阿克图尔斯都能带着它进入别墅内部,那么这就意味着心怀不轨的人也有可能做到。
费尔德不愿去想这种事情发生的后果。克哈星还能维持稳定的独立行政完全是因为安格斯·蒙斯克的努力。如果联邦特工将其谋杀在床上,尚未挑起火花的克哈独立运动会被彻底扼杀。
“你不是应该正在斯蒂尔灵学院里么?”
“我觉得无聊。”阿克图尔斯坐在了床边,拉过被子盖上,仅仅露出一张脸,回答道,“他们没法教我一些我还不知道的知识。”
他说的是事实,费尔德明白。阿克图尔斯·蒙斯克的性格无疑有很多面,既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少年,也是一个自信到嚣张少年。但是他很聪明,擅长很多领域。
“你的父亲会不高兴的。”
“我不论做什么,他有高兴过吗?”阿克图尔斯反驳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吗?”费尔德说。
“什么意思?”
“没什么,当我没说。”费尔德回答,“你为什么选择翻墙回家?”
阿克图尔斯只是耸了耸肩。“我只是想挑战一下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这句话就是所有的动机?”
“呃,也许也是为了让我父亲不悦。”阿克图尔斯笑了笑,“我乐此不彼。”
“哈,那肯定的,他是会不悦。”菲尔德说,“尤其是现在。在他把我轰出来之后,我相信他也希望给你讲一些建设性的建议。”
“那么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阿克图尔斯说,“我的意思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件外套能屏蔽红外感应器,我也很确定激光感应器没有扫到我。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潜入进来了呢?”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如果我告诉你我如何发现你能潜入这么远,你会更加得寸进尺的,不是吗?”
“不会。”男孩回答,但是菲尔德知道他在说谎。他的父亲,参议员,教会了他很多政治技巧,在玩弄权术方面,他几乎和巴拉汀议政厅的那群政客一样熟练。
几乎一样,但尚有差距。
“你不可能在不经过任何人帮忙的情况下避开激光网的。”
“好吧。”阿克图尔斯承认,“有人帮我的。我说服了朗·埃里安给我了这副能看见激光的眼镜,我告诉他这是学校的项目,去修改一个地质探测器。”
“那么这个朗·赫连明早就可以被炒鱿鱼然后另谋他路了。”
“没错,我觉得也是。”
费尔德对阿克图尔斯毫不关心他人的利益感到一阵愤怒,就在刚才,仅仅是为了一个恶作剧,为了挑战自己的能力极限,他就轻易地毁了一个人的生活。
“别这样,”阿克图尔斯说,“告诉我好吗,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一些我不知道的新的系统?生物读取器?DNA扫描仪?”
年轻的蒙斯克那张充满渴求的面庞渐渐平息了菲尔德的愤怒。安格斯·蒙斯克的儿子总能让周围的人忘却愤怒,转而去取悦他。只有他的父母能够无视他这样的特质。
“并不是什么新型系统,只是一个你遗忘的老旧玩意儿。”
“一个陈旧的系统,是什么?”
“EB1型。”费尔德捡起了那个地质探测器,说道。
“EB1型?”阿克图尔斯重复着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拉尔斯公司的产品?不,不对,一定是杰米尼公司的。”
“都不是。”菲尔德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开口说道,“眼球1型,当你经过厨房的时候,我通过间谍摄像头看到了你。”
“间谍摄像头?什么东西?”
“上周为了迎接尤摩扬大使的造访,你父亲临时安装的一种新型泰伦科技,间谍摄像头。”
“谁?”
“想听些没啥关系的新鲜事儿么?”
“只要不是我父亲处理的那些事就行。那都是些政治与商业,太无聊了,我完全提不起兴趣。”阿克图尔斯回答,“那么到底是谁来这里了?”
“艾林·巴斯德和他的女儿。很显然是尤摩扬的要员,来与你父亲谈一笔交易。”
他显然没把话说完。但是在菲尔德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之前,阿克图尔斯还是展现了些许兴趣。世界格局总在不断变化,但是阿克图尔斯喜欢做的事仅仅是让他的父亲不开心,和他学院里那些攀附权贵的同伴待在一起,以及去搜集岩石与晶矿。
阿克图尔斯朝着门口走去,因为他的地质勘测器被没收了。
“对了,你最好告诉你的朋友,一切都完了。”
“我的朋友?”阿克图尔斯不解,“什么意思?”
“你懂的。”菲尔德警告道,“你就告诉他们回家待着。不早了,要解决那些烦人的安全设施真的不轻松。”
“说实话,菲尔德,你说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阿克顿·菲尔德死死地盯着这个男孩,想着之前他怎么靠着油嘴滑舌以及装腔作势来颠倒黑白。阿克图尔斯·蒙斯克能够用短短几句话,就让一个有着十年左右从业经验的技术人员拿一副能看到激光的眼镜给他。但菲尔德也知道,他现在只是很坦率地在陈述事实。
这就意味着……
“该死。”菲尔德激活了手上的通信设备,吼道,“各单位,紧急戒备;重复,紧急戒备。”
随后菲尔德转身朝着阿克图尔斯。“就待在这儿。”他命令道,“快躲起来。”
“怎么了!”菲尔德转身冲出了他的房间,阿克图尔斯朝着他的背影吼道。
他只看到菲尔德掏出了手枪,只留下了一个词:“入侵者。”
阿克图尔斯看着费尔德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用了一小会来理清安保队长留下的那个词的含义。
有入侵?在这儿?
阿克图尔斯现在开始希望他没有想过挑战他父亲住所周围的防卫系统了——那似乎是他心血来潮的结果。当他想到自己的家人可能正处在危险中时,由衷的恐惧纠结在他的心中。
情绪很快平复了下来。他违反费尔德的指示,离开房间来到了走廊。整间屋子灯火通明,岗哨传来的叫喊惊醒了警卫。当门猛然关上时,阿克图尔斯突然犹豫地站在了原地。
沉闷的枪声在楼道中回响,一声男性的叫喊使他再次行动起来。他动身走下走廊,停在了一扇挂着纸花并钉着一幅画着马儿的儿童画作门前。
多彩的纸字对外声明着这里是“多萝西的房间”,阿克图尔斯推门而入。灯打开后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他四岁的妹妹正坐在床边,长长的黑色卷发在她揉着眼睛时散落在肩膀周围。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概与阿克图尔斯同岁,金色的头发闪着的光如同蜂蜜一般,脸蛋是那样出乎意料地迷人。
“你是谁?”女孩询问着,伸出手臂保护着多萝西。
“我是朱莉安娜·巴斯德,”女孩继续说,“多萝西要我待在这给她念故事。我猜我们刚才都睡着了。你一定是阿克图尔斯,但发生了什么,那是枪声吗?”
“是的,但我也无法肯定发生了什么。”阿克图尔斯说着,快速走向了床边,“我认为我们可能正遭受攻击。”
“攻击?谁发起的?”
阿克图尔斯忽视了这个问题,单腿跪在了床边。“小不点儿。”他保持声音平稳,呼喊着妹妹的昵称,“该起床了。”
听见阿克图尔斯的声音后,多萝西注视着他。当他看清她眼角有泪时,他愤怒了。阿克图尔斯不关心他的父亲或是他的事务,但他非常宠爱他的妹妹。她的笑容能融合最冰冷的心,即使是安格斯也没法不屈服于她的一时任性。
“我们要去哪儿?”多萝西说着,她的声音听上去昏昏欲睡。
在阿克图尔斯回答前,更多的枪声响了起来。多萝西恐惧地尖叫着,阿克图尔斯抬头看着朱莉安娜·巴斯德说:“照顾好她,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朱莉安娜点点头。突然,两个人破门而入,她抓紧小女孩。阿克图尔斯猛地站立起来,但当看见其中一个是他的母亲时,他松了口气。
凯瑟琳·蒙斯克身体修长而苗条,但她绝不是那种把时间全花在针线活和讲故事上的温顺母亲。一股钢铁般的意志流淌在她身体里,在她的孩子们受到威胁时,这种担忧将占据了她的头脑。她惊奇地对阿克图尔斯眨了眨眼,但她立刻克服了这份惊讶,她后面的男人走向朱莉安娜时,她和孩子们聚到了一起。
“你们没事吧?”凯瑟琳问道,“阿克图尔斯?多萝西?”
“我们没事,母亲。”阿克图尔斯说着,离开了她的拥抱。“父亲在哪儿?”
凯瑟琳将多萝西抱到了胸前。“他和阿克顿在一起。有人尝试潜入别墅,他们离开去阻止那些人了。”
更多的枪声从远处传来,多萝西大哭了起来。
他的母亲转向了那个同他一起进来的男人,同时对朱莉安娜点了点头。“她还好吗?”
“不要紧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有力而充满热忱。
这个男人看上去与阿克图尔斯的父亲差不多年纪,大概四十出头。他对朱莉安娜的关心显示出他就是艾林·巴斯德,而阿克图尔斯对这位从尤摩扬远道而来的重要大使毫无印象。
花白的头发和贫瘠的下巴构成了艾林·巴斯德温和的面孔,但很久以前,阿克图尔斯的父亲就警告过他,政客只与言辞有关,通常你低估的对手就是将你放倒的那一个。
“发生了什么,母亲?”阿克图尔斯问道,“我们真的遭到攻击了吗?”
“是的。”凯瑟琳说着,点了点头。他的母亲从不是一个掩盖事实的人——这是阿克图尔斯喜欢她的原因之一。“现在我们需要避难。所有人跟着我,别掉队。”艾林·巴斯德在凯瑟琳·蒙斯克说完的同时带走了他的女儿。
自动武器密集的射击声呼啸着从附近传来。噪声很大,因此难以确定声源的方位,但阿克图尔斯认为它就来自这一层。
他听见了靴子的声音以及更多的叫喊。
当更多枪声在附近响起时,阿克图尔斯拉紧了母亲的手臂。
卧室的门框在一阵密集的火力中被撕裂,所有人都尖叫着趴在地上。在金属和木头从破碎的门上雨一般哗啦哗啦地掉落时,阿克图尔斯捂住了耳朵。
一颗银色的钉刺滚落到了地毯上,这个小小的金属圆锥和他的小拇指一般粗细。
阿克图尔斯立马认了出来——这是一把军用突击步枪的弹药。C-14电磁枪,确切地说,是一把“穿刺者”。
他听见脚步声的同时,两个男人来到了门口。其中一个是阿克顿·费尔德,他的手枪正冒着烟,鲜血从他手臂和胸前的伤口流出。另一人握着穿刺者步枪,阿克图尔斯认出他是他父亲的一个警卫,名叫杰·德勒。
费尔德扫视房间的同时,匆忙地对着肩膀的麦克风说,“安格斯,我是费尔德,我找到他们了。我们在小不点儿的房间。”
在又一阵交火声中,阿克图尔斯错过了对方的回答。德勒靠在门附近开了几枪,枪声震耳欲聋,同时还混杂着多萝西的哭声。
“阿克顿,”凯瑟琳问,“我的丈夫在哪儿?”
“在楼下组织防御,但应该正往这儿来。”费尔德说着,将新的弹夹对准手枪,笨拙地推进枪膛,“我们必须离开这儿。这里一点都不隐蔽。避难所就在大厅的那边。”
“我们不能去那儿!”艾林·巴斯德说,“我们会被杀的。”
“如果我们待在这儿,才会被杀,艾林。”凯瑟琳回应道。
“没时间争吵了!”费尔德说,他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两边都有人过来了,杰,视野怎么样?”
杰·德勒抬起枪,靠在门边环顾着四周。他沿着走廊射出了一串钉刺,同时阿克图尔斯听见了一声痛苦的叫喊。
“现在清楚了。”德勒在枪声变得更密集时说。
阿克图尔斯对此毫无感觉。他听见所有声音都被无意义的哭喊声盖过了,无论是周围的情况还是他母亲的话语。
谁赢得了这场战斗?有人知道吗?
“就是现在!”费尔德喊道,“我们走!”
费尔德第一个抬起手枪走出了房间,与此同时,德勒正催促着怀抱多萝西的凯瑟琳、艾林·巴斯德和朱莉安娜通过房门。最后一个是阿克图尔斯,德勒和他一起加速通过走廊,冲向避难所。
硝烟充满了整个楼道,阿克图尔斯能看清远处的地板上射击留下的微光。他越过了躺在地上的庞大身影——一具脖子上有弹痕的躯体。
鲜血从这个男人脖子上的弹孔喷涌到地板上,散发出烧焦的金属味,这恐怖的景象令阿克图尔斯作呕。另一个男人的尸体躺在不远处,胸膛被钉刺撕开了,就像被锯成两半一样。
在费尔德蹒跚着领路时,德勒注意着他们的后方。一个加强型的避难所构建于房屋的中心,拥有的通信系统能够连接到克哈的信息轨道,储藏的物资至少能坚持四天。
阿克图尔斯的母亲曾反对建造这样一个难看的房间在她的别墅里。但直到几年前一个精神病患者将尼克寇议员全家杀害在了家中,她只好极不情愿地同意了。
一个现在已经被联邦神经改造成陆战队员的精神病患者。
阿克图尔斯被绊倒了,但德勒扶住了他。
避难所就在眼前了,合金的大门已经打开,从内部射出寒冷的灯光。受伤的阿克顿·费尔德跌坐在门口,他试着将枪端平时,脸色显得极其苍白。
这时叫声在阿克图尔斯身后响起,迫切而吃力。
杰·德勒放开了他,转身蹲下,抬起枪。枪管在噪声和火光中射击着,阿克图尔斯大声抱怨着这支武器意想不到的音量。钉刺从枪管中呼啸而出,更多痛苦的尖叫声也随之降临。
“走!”德勒喊道。
在他给出这最后的指令的同时,杰·德勒被一阵钉刺击中了。
就像一个巨大的拳头打中了他,将他掷向了墙壁。血溅在了阿克图尔斯身上,他恐惧地看着德勒——他的头耷拉在胸口,几乎被钉刺切断了。
“阿克图尔斯!”他的母亲在避难所内尖叫着,但她的声音好像很模糊。他只能听见德勒最后的呼吸声和血液喷涌而出的声音。
阿克图尔斯无意识地屈膝,捡起从德勒手中落下的枪——他以前从未使用过这样的武器,但他所要做的只是将枪对准想要杀掉的人并扣下扳机。
这有什么困难的呢?
一个身影显现在了走廊的硝烟中——穿着暗色军服的持枪男子,身着装甲,以及一顶奇怪的头盔,头盔上有着众多突出的附属装置和一个哑光黑色的护面。阿克图尔斯能从护面反射的光中看到自己的脸。
枪在他手中非常沉重,但他已经无意识地举了起来。
对方已经开始瞄准了,阿克图尔斯突然认识到,他没有能力在自己被撕碎前扣下扳机。
这令他的愤怒远大于恐惧。
但在敌人开火前,阿克图尔斯发现在他的护面中反射的身影随着玻璃的碎片、骨头和脑浆的爆炸而消失了。
一阵射击击中了敌人的头盔,接着是又一阵。那个男人在高速弹头击中他的胸膛和双腿时倒在了地上。
阿克图尔斯回头看见他的母亲正朝他跑来,阿克顿·费尔德的枪正握在双手间,她黑色的长发在身后飘扬,睡衣摇曳着就像一件斗篷。她现在看上去像某些古老神话中的女战士。
枪在她的紧握下隆隆作响,即使在射击时,她的步伐也没有混乱。
阿克图尔斯在母亲的手臂压在他肩膀上时,放下了枪。他看出她的神情如同雷霆般的愤怒——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个胆敢威胁到她孩子的男人。
凯瑟琳拉起了阿克图尔斯,几乎将他拖回了避难所。在艾林·巴斯德的帮助下关上了避难所厚重的大门,并在墙上的小键盘中输入了锁定密码。阿克图尔斯深吸了一口清新的再循环空气,感觉到了双手的颤抖——就在刚才,他是如此地贴近死亡。他握紧拳头,不甘示弱,凭着毅力抵抗着恐惧。
再一次控制住自己后,他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阿克顿·费尔德靠在一面墙上,胸口和肩膀上覆盖着许多黏稠的红色液体,但阿克图尔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朱莉安娜·巴斯德靠在他对面的墙上,正抱着多萝西。阿克图尔斯走向了她们,他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对朱莉安娜安慰地笑了笑。
“小不点儿,”阿克图尔斯说,“是我,我们现在安全了。”
多萝西看了看他,阿克图尔斯微笑着,将全部的真诚注入到话语中:“你很勇敢,小家伙,现在没人会来伤害我们了。”
“我们安全了吗?”多萝西说着,鼻涕流了出来。“你保证?”
“我保证。”阿克图尔斯点了点头,“我绝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永远不会。”
“永远?”
“永远。”阿克图尔斯保证道。
随着大门的关闭,除了等待他们无事可做。阿克图尔斯·蒙斯克并不是很擅长等待。他盘腿坐在一张折叠式的小床上,多萝西的头靠在他的大腿上。她正将拇指塞在嘴里,另一只手紧抓着一只名叫庞提乌斯的填料玩具小马。
尽管如此,她很快进入了梦乡。阿克图尔斯在一手抚过她黑色的头发时笑了笑。
事实上,阿克顿·费尔德仍然活着,阿克图尔斯的母亲正全力处理他肩膀上的伤口。一颗务实的心缔造了蒙斯克家族这位强大的女主人,凯瑟琳正指派给所有人任务,让他们去完成任何有帮助的事情。
阿克图尔斯被要求照看朱莉安娜和多萝西,艾林·巴斯德则被指名去观察摄像机以了解更多外界发生的事。这位尤摩扬大使点了点头,坐在了布满蒙斯克别墅里里外外影像的墙壁前。
阿克图尔斯对他的母亲接管了这里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巴斯德也轻易地默许了这一切。凯瑟琳·蒙斯克的身上总是笼罩着权威、自信和可靠的气息。即使只有十七岁,阿克图尔斯也已经能够了解他母亲性格的强大之处,并明白了父亲的睿智——即使在这么多年后,也未曾低估过她。
凯瑟琳仍埋头于阿克顿的伤口。“艾林,外面发生了什么,能看见安格斯吗?”
阿克图尔斯注意到巴斯德正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影像——空的走廊、尸体以及暗中快速行动的黑衣人。但这位大使无法知晓这些身影到底是入侵者还是安格斯的警卫。
有一些监视器已经被破坏了,屏幕上显示着杂乱无章的电子干扰,因此无法确切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些持枪的人在一楼,但我没看到安格斯。”
“很好,继续观察。”凯瑟琳说。
巴斯德点点头,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屏幕上时,凯瑟琳起身在自己的睡衣上擦拭着沾血的双手。母亲的脸看上去很紧张,但仍旧美丽。在想起她端着费尔德的枪射杀了那个即将向自己开枪的男人时,阿克图尔斯笑了笑。
“你的母亲好像异常冷静,”旁边的朱莉安娜·巴斯德说,“她是不是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阿克图尔斯将脸转向朱莉安娜,在思考的这段时间里,他细细地打量着她。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就觉得她很美,但现在更进一步地端详,他发现自己错了。
朱莉安娜·巴斯德不只是很美,她倾国倾城,但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吸引人。学院的那些女人,不是驱使那些令他厌烦的政客就是那些经不起诱惑的家伙。
他感觉到朱莉安娜绝不是那两种人。
她的睡衣充分地显露出身体的曲线,他十七岁的心正在想象在那之下的会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赶走了那些想象,了解到这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去想那些。“我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他最后说道。
“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朱莉安娜回复道,“我基本上记不起她了。”
阿克图尔斯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悲伤与愁苦,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经历过伤痛,无法与那些曾经失去的人产生共鸣,因此也不喜欢待在他们周围。
“对不起。”他最后说。
朱莉安娜点了点头,好像没注意到他的苦恼。“我们在这安全吗?”她问道。
阿克图尔斯点点头,很高兴话题转到他有自信的方面。
“是的,我们绝对安全,”他说道。“避难所的墙壁由一米厚的复合混凝土以及合金钢筋组成。它动用了采矿公会最大的钻头——至少是BDE1400型——来加工。甚至也许是1600型。”
“你很了解那些钻头吗?”
“知道一点。”他谦逊地说,但这其实仅仅是他很了解的一种表示。“我打算成为一名探勘者。”
“你不打算做你父亲那行吗?”
阿克图尔斯的脸有一瞬间由于他的父亲而变阴沉了。“不,我不会。如果他公然反对联邦,去插手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而把我们弄得一团糟,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的。”
“联邦的事情关系到每一个人。”朱莉安娜反驳道。
“大概吧。”阿克图尔斯耸了耸肩,看了看正在外部的情况中寻找线索的艾林·巴斯德。“我不清楚也不关心,我只想在银河的那一头独自寻找自己的道路。”
“但如果联邦就这样下去,没人能如愿以偿。”
阿克图尔斯又瞥了瞥艾林·巴斯德。“是你的父亲告诉你这些的?”
“其实是你父亲说的。”朱莉安娜狡黠地说。
“那我就更不感兴趣了。”
“你有些失礼了,嗯?”
“是么。”阿克图尔斯指出,“我为什么要对你彬彬有礼?”
“因为即使是边缘星球的人,也知道待客礼貌是个好习惯。”
他看见了她脸颊上的红晕,意识到她说得没错——他有些粗鲁,更不要说对这样的美人坯子无礼简直形同野兽,不像是一个参议员的儿子。
阿克图尔斯深吸了一口气,并展现出他最灿烂的微笑——这个微笑曾经融化过学院里不少引起过他短暂兴趣的女孩的心。“你说得对,我是有些粗鲁了,我道歉。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我平常不是这样的,要是平常的话我会很乐意待在你身边的。”
她凝视着他,想要撕下他那张英俊而真诚的面具——那张即使是斯蒂尔灵城最出色的名媛也没能撕下的面具。
在他充满魔力的注视下,朱莉安娜毫无机会。
“道歉合格了。”她微微一笑,但阿克图尔斯知道她还没上钩。
“你是个机灵鬼,嗯?我就喜欢你这样。”他说道,心里对这个识破他诡计的艾林·巴斯德的女儿更加感兴趣了。
“克哈也许是联邦的掌上明珠,但尤摩扬也并非缺乏文化和素养。”
“我还从没去过,”阿克图尔斯说,“没准儿我很快就会去的——要是那里所有的女士都像你一样的话。”
“那倒不会。不过我想你会喜欢上那儿。”
“那当然。你来当我的导游么?”
“也许,”朱莉安娜答道,“我会领着你参观萨仁戈大峡谷。”
“超级移民舰坠落的地方?”阿克图尔斯说,“听上去很刺激。”
“保证出乎你的意料。”朱莉安娜许诺道。
“好吧,如果咱们活过今晚,我一定会跟你去的。”阿克图尔斯说着,柔和的话语代替了一切对危险的诠释。
朱莉安娜笑了,但在阿克图尔斯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艾林·巴斯德喊道:“凯瑟琳!门口!”
阿克图尔斯看了看监控器堆,摄像头显示走廊上突然发生了一场战斗。一阵敲击声从门边的小键盘上传来,凯瑟琳在输入的同时还弯腰仔细检查着她密码的顺序。
门的另一边按键回应后,又轮到了凯瑟琳应答。他的母亲对艾林·巴斯德点点头后输入了最后的密码序列,解开了门锁。
阿克图尔斯这时混合着慰藉和失望,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被打断了,但当他感到朱莉安娜因为紧张而紧紧攥住他的手时,他笑了。
避难所厚重的合金大门打开了,同时安格斯·蒙斯克,克哈的参议员、阿克图尔斯和多萝西的父亲、凯瑟琳的丈夫,手持着一支穿刺者步枪走了进来。
安格斯的体形孔武有力,暗色的头发扎成了长长的马尾,有些像他那布满银丝的胡须。他有着刚毅的面容,同时还有岁月留下的粗糙。一双冷灰色的眼睛上有着灌木一般茂密的眉宇。
他将步枪扛在肩上,给了他的妻子一个紧紧的拥抱。
“谢天谢地你安然无恙,”他说,“我知道你会照顾好他们的。”
“我们都没事。”凯瑟琳说,“阿克顿受伤了,但他还活着。已经结束了吗?”
安格斯放开了他的妻子,点了点头说:“他们都被我们搞定了。”
阿克图尔斯在他父亲注意到他坐在床上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安格斯将视线从阿克图尔斯身上移开,艾林·巴斯德握了握手,他紧锁的眉头被熟练的政客式微笑取代了。“很高兴见到你还活着,我的老朋友。”
“你也一样,安格斯,”巴斯德说,“这个糟心事儿明显是联邦所为,是吗?”
“大概吧。”安格斯答道,“我们待会儿再聊,可以吗?”
巴斯德点点头,安格斯经过他旁边来到了阿克图尔斯面前,政客的微笑如同面具一般垮了下来。
“我的小祖宗,你在这里干什么,臭小子?”安格斯询问道,“你又被学院撵出来了?”
“很高兴见到你,父亲。”阿克图尔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