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持续的高温把人衬托得就像是在蒸笼里蒸着的虾饺皇。更要命的是,走着走着雨就下来了。
唐灵雨非常讨厌雨天,虽然她的名字里有雨。
南方总是多雨的,哪怕是已经过了梅雨季节。天空总是阴沉沉,云层厚厚地堆积在肉眼清晰可见的高度,这让唐灵雨有点喘不过气。
大学报道这天,唐灵雨一家都来了,自驾。最最要命的是,唐爸也是这一家中的一员,因此唐灵雨在路上的时候被折磨地很不愉快,非常不愉快,超级无敌至尊不愉快。唐爸几年前居然考上了公务员,在把手中的生意都交给了唐妈和其他亲戚之后,他便毅然决然地走上了仕途。名利总是诱人的,对于唐爸这样控制欲强到突破天际的人来说,当官无疑会让他气焰更加高涨。他一路开车一路挑唐灵雨的毛病,恨不得把他的女儿做成一具提线木偶。“脚,放正!在前面伸着多不像话!”、“脖子,把脖子贴着车后座坐不是更舒服吗!”、“把耳机摘了,爸爸妈妈都在车里了!你听什么音乐?”、“你脸上怎么老是没精打采的,爸爸不是跟你说过你每天都要擦好几遍脸才行吗!”、“打起精神来,有点年轻人那种一腔热血奋斗的样子!”、“你看你爸爸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每天奋斗!”、“你都18了,成年人了,还是这么不知道吃苦!”、“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又奸又馋又懒!”、“我这么说都是为你好!你要按我说的做!”、“我说啥你就听啥,你要不是我的孩子我才不会说你!”……等等这样的话接二赶三地从唐爸口中毫不费力地冒出。唐灵雨才不想做唐爸的孩子,她宁可无父无母也不想要这种父亲,她甚至想要立刻死掉重新去投胎。唐爸的这些话无疑是一个家庭巨大的隐患,当一个人被贬低的一无是处,贬低到抑郁的时候,这个人当然就会一无是处。
唐灵雨只要一出现在唐爸的视野里就会失去所有快乐,哪怕她本来就没多少快乐。逼迫——大大小小的逼迫充满了她的世界。当逼迫太多的时候人一定会死掉。
唐灵雨突然想起了初中的时候,唐爸不满她自己考上的学校,给她找了关系让她上了市里的重点初中,去报到的时候已经是开学第二天了,唐灵雨还没有领到校服。唐爸带着唐灵雨先是去学校的教务处报了到。在教务处主任确认了入学信息之后,他温和地对唐灵雨提醒道:“快去你班上的教室上课吧,这个时候去的话还能赶上第一节……”可这个时候唐爸突然堆着一脸假笑地拦道:“主任,可我这孩子还没有校服啊!让她穿上校服之后再进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上课不是更好吗?”当然,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满满都是让人不太好拒绝的肯定。教导主任无语了,对唐爸说:“你随便吧,我只是不希望孩子落下课程。”说罢便不再理他们了。想到这儿,坐在车上的唐灵雨在内心默默地发完一万句牢骚之后,她的理智告诉她:“那个神精病老不死的连外人都想控制,更别说自己身边的人了!”
她戴上耳机,把音乐声开得很大,不再理会她家里那个只会贬低别人的神经病继续发牢骚抓狂的声音。不用摘耳机唐灵雨都能听到唐爸的咒骂声以及唐妈维护自己女儿的声音。
有的时候语言是很难表达清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厌恶的。这种庞大的感受哪怕极尽词汇之能事都无法道尽。唐爸的野心近来全都体现在了对他上级的无限讨好上面,但很显然这种迂腐且热情过头的举动反而把人显得没有十分没有分寸,甚至成了一种骚扰。像唐爸这样急功近利思想陈腐的中年油腻爹味重型人,做出来的事情和说出来的话多数都会让人觉得可笑且匪夷所思。他们的行事方式会深深地让你疑惑道:“这不是21世纪吗?怎么21世纪还会有这种生物存在?他们不应该早就被灭绝淘汰了吗?”但不幸的是,这种会对别人施加精神洗脑和精神压力的错误物种依然存在,而且数量好像还挺庞大。直到现在,哪怕唐灵雨听唐爸说难听话听得烦了之后回嘴想为自己讲两句道理的时候,唐爸依然会理直气壮地说道:“只有爸爸妈妈打你们骂你们的份儿,你们哪有回嘴的道理!‘父母命,须敬听’!小时候三字经怎么背的!现在赶紧再去看一遍!还有,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给我们端饭的时候要用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哦对了,唐爸总是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训斥自己的女儿。
唐灵雨小学时的历史书和政治书上就写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八个大字。这句话到高中的时候都一直会被文科老师在课上拿出来不停地强调。所以她每次听自己的亲爸说话时都会有一种很不真实、匪夷所思的时空错乱感。她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才出生在了这样一个和自己亲爸都没法沟通甚至都完全无法讲清楚道理的家庭里。
上大学——每一个想要离开家远走高飞的人彻底脱离原生家庭的前兆和必不可少的过程。这像是一个希望的光点,是新时代中拥有新思想的孩子们心目中像钻石一样闪耀的东西,可这颗钻石散发出的光点又硬生生地被唐爸押送唐灵雨上大学的路上给磨灭了。压力,熟悉的压力感在去大学的路上挥之不去。唐灵雨虽然兜里有钱,手机电脑也都是些最好的设备,但她一点都不快乐。一点都不。
“除非你穿上一个人的鞋子,像他一样走来走去,否则你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有一次唐灵雨去医院看病,为她打针的护士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感特意与她找话题聊天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小姑娘,你多大啦?”那位护士问道。
“开学就上大学了。”唐灵雨尽量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聊天这件事上。
那位护士继续找着话题,反正当时就唐灵雨一个病人。从聊天过程中,唐灵雨知道了那位护士是一名六、七岁孩子的年轻母亲。
“诶,你爸妈是干什么工作的啊?”护士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唐灵雨楞了一下,注意力马上就不在自己被打针的部位上了:“我爸爸是省机关单位的,我妈妈是国企的。”
“哇,那你爸爸是机关单位的什么职务啊?”护士一听就来劲了,有一丝兴奋地追问道。
“嗯……我爸爸是市公安局的处级干部。”唐灵雨如实答道。从高中开始起她爸爸就开始专心地在仕途上挥汗如雨了。
“那你可真会投胎啊!有一个这么好的家庭,同龄人都很羡慕你吧?”唐灵雨话音还没落下,那位护士就快速且带着羡慕的语气这样感叹了。
“……”唐灵雨一时语塞,但还是以最快的反应回应道:“还好,呵呵……”然后就肚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五脏六腑都开始不舒服了。这个话题也就戛然而止了。
唐灵雨非常清楚,在普世的观念里面多数人追求的依旧都是丰衣足食的物质生活。但其实她更清楚的一点是——美好的生活是由丰富充实的物质生活和愉悦健全的精神状态一起构成的,缺一不可。少了物质人们可能会在世俗的观念下丢盔弃甲,放弃快乐健全的精神状态,甚至抛弃自己的原则;而一个人如果没有健康放松的精神状态,巨大的压力时时刻刻地控制着他的精神拉扯着他的恐惧,那么就算他拥有世界上最全的物质最无忧无虑的生活也依然不会轻松快乐。
唐爸最讨厌的就是“轻松”这两个字,因为他从未轻松过。从出生开始到参加工作,唐爸一直都挣扎在生存线两端,直到遇到唐妈之后他的日子才好过了些。所以他讨厌轻松,更不想看周围的人轻松(无论是家里的人还是单位的年轻人,尤其是身边的年轻人)。他一定会时时刻刻地破坏所有轻松的氛围,没有例外,末了还会怪别人让他不开心。总之他不在家还好,大家还都能松口气、拥有喘息的机会,但只要他一在家就会让整个家庭都笼罩在一层巨大的黑暗阴影里——没有人能够在他在家的时候得到安宁。这样的人无疑是十足讨厌的,无与伦比地让人厌恶透顶。他在家时时刻刻训斥别人、挑别人各种毛病的样子像极了上个世纪部队里的那些训斥比自己小的士兵(唐爸就是小士兵之一)的军官们(哪怕只有一点点职务在身)。很显然,唐爸在家里都活成了那种令人厌恶的麻烦样子,始终摆不正自己在一个家庭里的位置。
唐妈有一个亲弟弟,也就是唐舅——一位非常成功的企业家。唐舅对唐灵雨非常好,而且他们甥舅两人一直以来都相处得非常轻松。每年五四青年节的时候,唐舅都会给唐灵雨发一张表情包,上面写着:“人类之所以进步,是因为下一代都不怎么听上一代的话——五四青年节快乐!”这张图唐灵雨每次看了都会笑,因为她骨子里是一直都反抗唐爸的,行为上也是。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哪怕在学校里的时候唐灵雨学习学不进去,其实回了家也是可以认真学的。但是一回到家,只要唐爸在家就一定会搞诈尸式育儿——用一系列方式比如站在门口背着手监视甚至是体罚来逼迫唐灵雨学习。他就站在那里,先是审问犯人一样地低吼着问自己女儿在学哪一科;有什么方法和感悟;有没有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书记东西背东西;有没有在困的时候累的时候擦一把脸再接着逼自己学习;这次在班上排了第几名;你要奋斗、奋斗知道吗;你要像爸爸一样努力奋斗你看我一把年纪了还在不停地努力;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是一点儿出息都没有;骂你训你都是因为恨铁不成钢;你小时候爸爸怎么教你的,要确立远大目标;爸爸不是让你努力考哈佛牛津剑桥吗;孩子你一定要努力,争取像爸爸一样活成个人样;做事儿不要肉,不要皮皮塌塌,你这软绵绵的像什么样子……等等等等。唐爸也不坐下来辅导自己的女儿功课——因为他自己也啥也不会做。但他还是好为人师地在任何领域都要发表几句他愚蠢的建议,甚至还想逼迫所有人都接受。而那些表面上附和他的人,则都会让他开心到洋洋得意,然后他就会觉得那些表面上认可他观点的人很善良、是好人。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他是个恶心人的大麻烦。有这样一个疯子在身边几乎天天给自己施压,唐灵雨当然不会乖乖地按照他的想法去做。被强行往脑子里塞那些愚蠢甚至匪夷所思的观点本来就让唐灵雨够累的了,而且还无法解释和沟通,于是唐爸一走或者是不在家的时候唐灵雨当然不会学习。本来唐灵雨对学习还挺有兴趣的,但是被唐爸给搞臭了。任何好的事物只要一沾染上唐爸这种人就都得被搞砸。唐爸当然摆不正自己在家里的位置,从不觉得自己的角色是回归家庭的。他自认为自己在家里也是领导,是上级,别人就应该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他这样愚蠢透顶的人也当然丝毫不知道“如果你一味地逼一个人努力,只会让那个人变成傻子。”的道理。
唐灵雨很害怕,因为她意识到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尚未明显地表现出来可能是因为一直生活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还没怎么和别人接触过。很多问题都是在社交中才能暴露出来。父母的性格会成为孩子原本性格中的一粒种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花结果了。
上一次和阿畅见面的时候她们就聊到了这个问题。阿畅一直有一个喜欢的男生,但她不想轻易地和对方坦白并开始一段亲密关系,因为她害怕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她对唐灵雨说:“唐子,你我都很清楚我是一个多么理性的人,我不是不敢坦白也不是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太害怕了,我不想伤害到和我建立起亲密关系的人,我害怕我会无意识地冷漠刻薄然后逼迫或是伤害到别人,甚至更糟。”
“是的,我也好害怕我会无意识地贬低别人、挑别人毛病和好为人师啊,还有情绪崩溃、激动、焦虑,甚至大吼大叫和破坏东西……”唐灵雨一边因危机感颤抖着一边说道。不过她心里清楚她自己应该不至于去逼迫别人,因为她最讨厌她父亲对她进行的数年如一日重复的、带给人重压的逼迫和指指点点了。
“啊,说到好为人师,”阿畅突然有些激动地说道——其实更类似于一种调侃:“我记得我们以前,就是初中的时候住在那个楼中楼的旧小区里的时候,有很多次我在电梯里或者是小区院子里遇见你爸爸的时候,你爸都会拉住我讲半天大道理,哈哈哈,就是那种他认为对的但其实很陈腐的大道理,他可能觉得那些道理他自己也悟出来了而且他主观地认为那些是对的,所以他讲的时候显得自大且理所当然,就是很自负,还沾沾自喜的!”
唐灵雨捂着脸道:“唉!害!他就那样,只需要越多越好的听众并且听不得反驳,就很虚伪!”
“嗯,对!然后我就假装点头装作是听进去了的样子——但其实根本没听,结果你爸看到了我这样的表现之后以为是我认可他了,于是就超开心超有优越感地心满意足且更加得意地走掉了!”阿畅绘声绘色地补充完了类似事件的全过程。
唐灵雨说:“但愿咱们能不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