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刚有点儿消停了的时候,也就是差不多2020年秋天,虽然出省依旧不可以,但同城的朋友亲戚也稍微可以走动走动了。
唐灵雨邀请了她在公司为数不多的好友赵梦瑄去她家做客。
“哎呀,唐仔,你家可真是既先进又漂亮呀!门锁还是指纹密码锁哦!再看看这厨房!热水器还是水视窗的哦!好高科技的感觉哦!”那个南方姑娘进了唐灵雨家以后还没走几步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了:“哇塞!看看这客厅!这个色调可真漂亮呀!这个壁纸也超有品位的!你不愧是上大学的时候专业就是学美术的哦!好高级哦!”她语调高昂,带着羡慕的语气感叹道。
“哈哈,还好还好。”唐灵雨不好意思地客气道,但内心还是有些小骄傲。
那天唐灵雨准备了许多非常昂贵的食材,多数是原切牛排、羊排、鸡腿肉、三文鱼等肉类。蔬菜她只准备了两棒水果玉米、一颗土豆、一捧圣女果、半颗洋葱、几根芦笋和几颗口菇以用来做那些西餐肉类的点缀——种类倒是不少,只是它们的总量和肉类的总量比起来就少了许多。
当天最有看点的食物当属“群英荟萃”的餐后水果。那些美妙绝伦的水果在东道主唐灵雨的精心挑选和一掷千金之下可以说是丰富异常。紫得发黑的进口大车厘子、鸡蛋黄大小的进口大红提、散发着独特清新香气的海南大青芒、软硬适中正值酸甜的大块菠萝蜜果肉、果肉从里红到外表皮一戳一个凹陷的红布林李子、颗颗都差不多鸡蛋大小红得娇艳欲滴的特级草莓、据说是从种植到成熟都是由山泉灌灌溉而成的特级大赣南脐橙、四百多一颗甜软到让人心醉的猫山王榴莲、还差几天就要过季下架了的新鲜妃子笑荔枝……唐灵雨在她小区外那条商务街上的热门进口水果店里下足了血本。
下午茶点是一盒杏仁玛德琳(六个左右)、一盒咖啡味生巧、两个迷你柠檬挞、两份纯动物奶油草莓便当蛋糕、两块重乳酪芝士蛋糕和伯爵红茶。唐灵雨一向对咖啡味的巧克力、酸甜的柠檬味甜点、打发过的纯动物淡奶油、高糖高油口感绵密扎实的重乳酪芝士还有清香微苦口感醇厚的伯爵红茶欲罢不能。
两位二十多岁的妙龄都市白领女性就这样穿梭在厨房里的这些很有格调的美妙食物间边聊天说笑边忙忙碌碌地开始用那些食材大显身手。
“我跟你说,我有一八竿子打不着的住在我楼下不知道几层的邻居,特讨厌!前一阵子不知道是和小区里的哪一户聊天来着,就知道了我是个作家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从谁哪儿打听过来的!”唐灵雨边把欧式骨瓷盆子里腌制好的原切牛排摆到烤箱里边愤愤地扯开了一个话题:“前几天,哎呀我就特别无语,那个女邻居有一天晚上突然敲开我家的门,我打开一看——一个身材微胖个子有一米七几脸型又大又方化着浓妆还染着一头酒红色长卷发的一中年妇女,就那么一只胳膊挎着一只L V的包包,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大兜进口零食还有一大袋肯德基全家桶,然后怼在了我的面前。”唐灵雨一边模仿那位不速之客的动作一边声音渐高地讲道。
“她想干嘛哦?”赵梦瑄饶有兴趣且适时地问。
“嗨呀,我当时也很奇怪呀。按理来说我们这种一层才只有两三户的这种小区是很少有陌生人来敲门的,除非是那种穿着工作服的物业、维修人员啥了的。而且我家的下水管道什么的也没问题,应该不会漏水漏到楼下邻居家去,楼上的邻居也没有漏水漏到我家来。然后我就很奇怪呀,我就问她:‘请问您找谁呀?’,然后那个女的就笑了笑,问我:‘请问你是住在这栋楼里的那个出版过什么小说的作家是吗?’有一说一,那个笑真的是看着让人很别扭啊。我就说:‘啊,对,请问您是?’那个女的说:‘我是住在你家楼下的邻居,我可以进来坐坐吗?’我当时就有点被问蒙了,你说我也不认识她呀,但是也不好意思拒绝人家,然后我就只好一边做着请进的手势一边接着问她:‘您是住在二号楼十六层的邻居吗?’那女的像是没听见一样,一进我家就先来了一句:‘来作家,这两袋吃的是送给你的,我应该把它们放在哪儿啊?’当时她已经走到客厅的沙发跟前了。我直接更蒙圈儿了,就说:‘啊……随便放茶几上就行了……那个,您是住在十六层的邻居吗?’我又问了一遍。她这才把手里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摊一屁股坐在我沙发上说:‘呵呵,不是,我是住你家五楼的邻居。’五楼!这八竿子打不着啊!她这么说也就算了还一直用一副诡异的笑眯眯的表情盯着我看,还拍了拍她旁边的沙发说还站在门口干啥快过去坐下,搞得就跟这不是我家是她家似的。”
“嗯?然后呢?”
“我坐下来之后,她先是恭维了几句我家的装修还有家具装饰的风格好看、有格调什么的,还说什么听十几层的邻居说我家的装修不错,早就想来参观。然后今天就特地来看一下。我想着不对啊,来看就来看呗,干嘛还带一堆吃的,而且她又不是我的读者粉丝之类的,是的话肯定早说了。她这不明摆着是想送礼然后让人帮忙办事吗?我又不傻。然后,我就和她说:‘来参观就来参观吧,你给我带一堆礼物是干嘛?你家是卖这些的?’她没想到我还挺直接不想和她多寒暄,就楞住了,也不笑了,表情开始变得,就是有点,生硬、别扭和窘迫了。但是马上,她就突然又用一种骄傲炫耀中还带着一丝儿丝儿趾高气昂的口气开始跟我自报家门,说她家是开公司的,她爸爸是个企业家,她现在在她爸爸的公司里当二把手,算是高层管理,她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儿子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了巴拉巴拉。”
“嗯嗯。”赵梦瑄边皱着眉头听着边点头,一副认真听了并有在思索的模样。
“然后!重点来了!她和我说来找我是想请我帮个忙,我说什么忙,她说:‘你能不能帮我儿子写一篇那种,就是能获得省一等奖的那种作文啊?’我当时直接就无语了,这种事不仅道德不允许,法律也不允许吧?我就笑了笑跟她说:‘不不不,这位家长,这种做法是不允许的,如果我写了的话那么版权就在我的手里,我写下的东西也只会是我的成果,不能拿来作为帮助不劳而获的人获取不属于自己的荣誉的途径。想要荣誉的话可以自己争取。’然后她的表情更僵硬了,我还看见她好像是不停地在用她的眼神暗示我茶几上的那两包吃的是给我的,我得帮她办事儿,可是我也没说我要收啊,然后我就没说话,正义地看着她。”唐灵雨字正腔圆义正言辞地说。
“哎呀,真的是什么人都有!搞笑哦!”
“对呀,这确实很愚蠢很搞笑!然后她见我没有搭理她的眼神暗示,就继续威逼利诱我,说什么都是一栋楼里的邻居,帮个忙呗,以后我有什么事情要找她或者是她爸爸帮忙的话她也能帮我什么的,还说什么事成之后要请我吃饭之类的话,只要我照顾一下她的儿子让她儿子得个奖,然后全家人都开心一下就行。嗨呀!这不是要让她的儿子白嫖么!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呀?什么也不干就想坐享其成?神经病!所以无论她怎么软磨硬泡,我都没有答应。然后她看我三观这么正毫不动摇的样子,突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来了一句:‘那说吧,你要多少钱!’哈哈!我当时无语地差点笑出来!这一看就是没少找当官儿的办事儿吧!还问我要多少钱?笑死我了!我就笑着诈她说:‘大姐,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种事情一旦被发现被揭穿了之后都是犯法的,不仅要罚款还有可能坐牢。以我的思想深刻程度和人生经验写出来的文章一看就不像是小学六年级的小学生能写出来的,就算我降低我的水平去写,一旦最后获了奖,您觉得以您儿子的水平能够顶住外界的质疑吗?我还是把事情和你讲清楚吧,一旦他以后升了初中高中,只要他的履历上有这个获奖经历,他就会被要求一直参赛,那以后他参赛的话您是不是每次都还要给我送礼,然后让我帮他获奖,同时也让他不停地获得着其实一个也不属于他的荣耀呢?’然后她就被怼得哑口无言了。”
“嗯!怼得蛮漂亮的!”
“然后我继续跟她说,钱,我不缺。这种事情还是找那些缺钱的人去做吧。哎!我真的是,最烦这种啥也不干还想要不劳而获混吃等死还觉得理所当然的家伙了!而且你知道吗,其实一般这种人人品都不会好到哪儿去!哦对了,最后那个中年发福老女人就一脸不爽嘀嘀咕咕貌似是在骂骂咧咧地,边发牢骚边提着那两兜吃的和她的那个L V包包愤愤地走掉了。呵呵!哎,我真是无语了。”唐灵雨扶着额头一脸苦笑地讲完了她那次的遭遇。
“哎……怎么会有这种人嘛!我们那边就很少有这样的人哦。有的时候送礼花钱找人办事虽然也挺常见的,但是在这种靠自己就能办到的小事上也送礼贿赂人的话,那就有点搞笑了喔。”赵梦瑄带着标准的南方口音,这使她无论带着怎样强烈的情感怎样说着批判的话都很难给人真正凶凶的感觉。
“哎,在这点上我可真羡慕你们南方!你知道吗,我上大学的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和我当时特别好的朋友们都遇到过。我们那时都很不凑巧、运气不好地遇到了那么几个——甚至是很多个不好的室友,就是那种一开始就不想和你友好、真诚地好好相处,尽想着通过点儿什么歪门儿邪道的手段比如说和她们的父母一起请你吃个饭或者请你喝个茶什么的,来强行让你觉得好像欠了她们的人情,然后就借此来倒逼你让你在生活中照顾她们和包容她们那些很恶心的道德缺陷、惯着她们的公主病顺便再被她们占占便宜、不劳而获点什么结课作业啊什么的,以及被分配到了同一个小组之后她们就什么也不干光让你干,最后她们还觉得自己的没素质没教养毫无分寸和不劳而获给别人找麻烦让别人不爽是理所当然这样的……就其实,那些就是很有公主病且很没修养的孩子,他们的父母的作风一般就都很有问题。而且往往在一开学的时候就想请自家孩子同寝室的室友吃饭的这种主意,一般最先也都是由那些当家长的想出来的。”唐灵雨的观察与总结能力一直没有掉线。她刚刚举的那些大学时期的例子说的就是她大学时期见识到的那群令人后怕的恶女当中的吴佳佳、白莓这两人(还有她们父母)。当初吴佳佳的妈妈在大一开学之初想请她们吃饭,顺便为她那毫无教养、人品极差的女儿铺铺路,虽然没请成,但这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之后吴佳佳在宿舍里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毫不客气地说恶言行恶事的一系列举动。可白莓的父母请阎语清她们宿舍可是请成了。用阎语清的话来说就是:“那天白莓带着我们几个坐在她爸妈的黑色小轿车上,我们都能看出她在极力掩饰着她眼里掩饰不住的骄傲和得意,但是她在她爸妈面前还是表现得像个很乖巧的淑女一样。嗨呀,当时在饭桌上那叫个一片和谐呀,她在她爸妈面前和在宿舍里又嚣张又目中无人说话做事毫无教养和分寸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她爸妈的修养也不怎么样,两个成年人,诶她爸,看到我们不好意思点贵的菜于是点了一些便宜的菜还嘲笑我们点的这是啥来着,就一脸得意、瞧不起人的暴发户样儿;她妈更没素质,酒足饭饱之后,直接红光满面油光满面美滋滋很得意地坐在饭桌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儿!打完之后还眯着眼睛揉着肚子笑眯眯地扫了我们每个人一眼,那个眼神,就像是在向我们炫耀就她能吃得饱似的,一点儿也不夸张。唉,我就无语了。”
下午茶时间,由于赵梦瑄提议先出去活动活动走一走消化一下还未消化完的丰盛午餐,于是唐灵雨就带她去了小区楼下,毕竟她也觉得中午吃的那些战斧牛排、烤羊排、烤鸡还有三文鱼刺身和一堆餐后水果是该消化消化了。
在公园一样的小区里散步期间,赵梦瑄接了个电话。
“怎么啦?”由于唐灵雨在赵梦瑄挂电话之前清晰地听见了讲电话的内容,所以她顿时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唉,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失踪了。”赵梦瑄把手机放回口袋:“准确地来说是已经失踪了十几年了。”
“啊?那怎么现在才来打听?”
“哎呀,说来话长……”赵梦瑄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也不是来打听,其实我那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是十几年前失踪的那个,我应该是叫他表哥,最近公安那边有了一点他的消息了。只不过他已经完全和家人断绝联系不再来往了。就是自愿的那种。”
“啊,其实我也几乎算是和我的家人断联了。”唐灵雨见怪不怪地说道。个中原因只有她那个年代的同龄人才能明白。
“我那个表哥的爸爸,也就是我大伯之类的,是个退伍军人。应该是在我那个表哥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对他不好,所以我那个表哥在二十多岁结婚了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就抛家弃子背井离乡地失踪了。就那么只身一人地彻底走掉了,当时他的儿子也差不多有三岁了吧……总之他和他以往周围的所有人都断了一切联系,隐姓埋名地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然后在那里一个人打工一个人生活了十几年。他的家人好像也一直在找他,只不过之前一直都没找见他。前一段时间突然有了一些他的消息也是唯一一个和他有一点联系的发小不小心给透漏的。然后警方这才终于找到了他。但他不想回家也不会回家,继续一个人在那个他选择的城市生活。总之这种事儿警方也管不了,毕竟选择在哪儿生活是一个人的自由。而我那个表哥也已经三、四十多岁了,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我父母以前也和我说过,我那个表哥的爸爸真的严苛到变态,一点儿人情都不通,我父母作为亲戚都看不下去。唉,太可怕了,幸亏我没有一个那样的父亲。”
唐灵雨沉默了。“我有。”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可是我有。”她控制不住地在心里默默说道。
那只在她幸福生活背后徘徊着的幽灵终于张牙舞爪了起来,向她的肉体和心灵伸出了锋利的爪子。
“啊,这样啊,唉……”唐灵雨难掩内心不安地随便搪塞了几句作为回应,便低着头一言不发了。
回到家后,唐灵雨依然用一贯的暴饮暴食这一做法来逃避负面情绪。她一头扎在那堆精致的下午茶点里,试图用甜食驱赶已然贯穿了她生命中前二十多年里每一天的焦虑和抑郁。她依然天真地认为甜食能够真正驱赶已深深扎根在她灵魂深处的那些焦虑、抑郁和不安全感。但那些也只是暂时的麻痹罢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唐灵雨发现她消化食物好像消化得越来越慢了。肚子里的那种憋胀的感觉也会在她进食完之后变得越发明显。但她在这方面显然是迟钝的——抑或是刻意忽略。如果没有了暴饮暴食,那她拿什么去暂时忘掉烦恼呢?
赵梦瑄有些担忧地看着认真地把甜品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送着的唐灵雨。以第三人称的视角来看,唐灵雨吃得明显要比正常享用甜品的人快。平时能看得出来她是个热爱生活热爱美食的女士,可她现在双眼无神表情呆滞,动作也是机械式的,不像是正常人正在享用美食时应有的慢慢品尝的一系列优雅动作和脸上愉悦的神情。
在赵梦瑄的呼唤下,唐灵雨才终于反应过来,停下了机械式地往肚子里填充甜品的举动。她刚刚完全没有感受出那些精美甜品的味道,事实上之前她吃过的很多东西,她也回忆不出那些食物是什么味道。她似乎是有着现代许多人的通病——吃饭的时候没法好好吃饭,睡觉的时候没法好好睡觉。她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中那些应该被全身心投入的地方。表面上她是吃了、睡了、享受了,可实际上她享受到的却很少。没有一个愉悦的心情和健康的身心,享受多少物质都仿佛是白搭。
那些灰暗的记忆和那些热衷于伤害他人的人的身影其实从未真正离开唐灵雨的脑海。她们总是会在唐灵雨吃饭睡觉闲暇的时候、享受生活的时候自动冒出来开始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循环播放。这也是她为什么无法百分百地投入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当中去的原因,更是她的消化系统无法完全消化她吃下去的那些东西的最主要原因。
赵梦瑄走后,唐灵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厨房里、客厅里她们吃剩的东西。还没收拾了一半,唐灵雨的上腹就突然剧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