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林羽慢慢睁开了眼睛，吐出了一口浊气。他醒了，却已经被梦里的场景吓得冷汗淋漓。耳边还在响着刺耳的闹铃的声音，在梦里听到的鸣笛声就是这个。他伸手把闹钟按了下去，然后慵懒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嘴里嘟囔着：“哪个讨厌鬼定的闹铃……”
太阳的光线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暖洋洋的，大约早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林羽摸了摸自己，一个健康的男性，没什么问题。他愣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迷瞪了半天才明白是房间的问题。他醒来的地方貌似是一个旅馆的单人房间，可这个房间布置的却很温馨，淡紫色的窗帘，洁净的卧具，窗台上的插花……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地方？林羽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开了卧室的窗户。
窗户打开之后，一阵和煦的暖风吹了进来，林羽觉得更不对劲了。他记得自己上次睡着的时候是冬天，寒风刺骨，大约是二月份的节气。而现在却明显是早春的气候，外面天气清朗，阳光明媚，嫩绿的柳絮抽着新芽，一片安详平和岁月静好的感觉。林羽的第一反应这是梦，自己还在梦中没有醒来。他使劲掐了掐胳膊，可切切实实传过来的疼痛感告诉他，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林羽又纵目望去，结果看到了让他更加不敢置信的事情。窗外林立的建筑物大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经过损坏和破坏的痕迹。在不远处还有一个东西要比这些建筑物都要高大，那是一个青灰色的菱形建筑，就像他在梦里见到的那块菱形的纪念碑一样，在那个菱形建筑的顶端还刻着一个音符形状的图案，林羽在学习班的时候见过，那是合声团的标志。
林羽对眼前的情景产生了极端的讶然。他穿好衣服急切的从旅馆里跑了出去，来到了大街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印象里，街道上应该到处停的都是横七竖八的汽车，还有碎玻璃，垃圾，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狼藉，而现在，眼前的这条马路上干干净净的，笔直通畅，并且还不断的有汽车驶过！这一切都让他不知该如何去理解。
正在林羽万分惊愕的时候，一辆汽车慢慢地停在了他身边，好像在示意他上车。林羽愣了片刻，心一横，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开车的是个女的，她看到林羽坐了上来，指了指他的胳膊说：“你的袖记，忘带了哦。”
林羽惊了一下，急忙从身上翻出一根布条系在了左臂上。
“真是粗心。”女司机莞尔一笑，发动车子向前驶去，同时问了一声：“你好，去哪儿工作？”
“工……作？”
“嗯？”女司机奇怪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啊，不是，是这样，我脑子睡得有些糊涂……”林羽急忙含糊了过去，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今天是梦魇纪元第多少天了？”
“梦魇纪元？”女司机吃惊地说，“梦魇纪元早就结束了啊！”
“结束了？”
“对啊，我看你真是睡糊涂了，”女司机翻看了一下车上的日历牌，说：“今天是黄金纪元第863天！”
“黄金纪元？！”林羽瞪着惊愕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梦魇纪元只存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结束了，赖以合声团的力量，人类重新恢复了良知，社会秩序得以重建，世界迎来了安静与和平的黄金纪元，使我们的文明得以延续……这你都记不得了吗？你真的是睡糊涂了？”女司机疑惑地打量着他。
林羽只觉得有一只巨大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都要喘不上气来。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已经不是自己之前所认识的那个世界。看来问题都出在张之卫的那台什么稳定仪机器上，本来以为醒来之后会多出个三五天，可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竟然一下子睡到了一个新的纪元。林羽从女司机的话里估算了一下，现在距自己最后一次睡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至少一千多天，也就是三年多的时间。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镇定，镇定……林羽不断的给自己说着，终于让心绪平稳了一些。他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对啊，我真是睡糊涂了，在以前就是这样，老忘事。那个东西——”林羽指着车窗外面的那个高大的菱形建筑物，装着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那是黄金纪元的纪念碑？”
“对，那是为了纪念人类文明进入黄金纪元一周年的时候兴建的，在全国的每个地级市都有一个，”女司机兴奋地说，“在修建纪念碑的时候我还给他们拉过石料呢！”
“哦，你是司机啊？”林羽随意地试探了一下。
“对啊，我大学毕业那年就拿到了本，虽然中间一直没开过，但起码也是在驾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再加上黄金纪元这两年，我水平早就练出来了。其实我挺幸运自己当时学会了开车的，现在能做一名司机，每天给大家服务，蛮有成就感的。”
“哈哈，真是不错的工作，可是我没有报酬付给你哦。”林羽开玩笑地说。
“呵呵，看你说的，要什么报酬啊。一切不都是为了建设人类新世界吗。原来人类就是因为太过自私、贪婪、失去了奉献精神，才最终导致了世界的混乱。如今我们好不容易进入了黄金纪元，再也不能让这种悲剧重演……对了，你是不是刚睡醒的啊，看你还睡眼惺忪的。你早上起来肯定没有晨唱，是吧？”
晨唱是喧哗师们一大早上起来必须做的功课，在梦魇纪元末期就已经没有了什么实际意义，但还是作为一种传统形式保留了下来。林羽未置可否地含混了过去，又道：“别介意，我有时候喜欢随便问问别人职业，做个抽样调查。”
“啊，你以前是社会学家？”
“研究过一些……不过我的专业是美术，学油画的。”
“油画，艺术家啊！”女司机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兴奋，“我上高中那会儿也画过一阵子素描呢，不过实在不是那块料，后来就放弃了，所以我最佩服搞绘画的人了。对了，我把你送到市美术馆吧，听说那里要修补一批藏画，我想你应该会派上用场的。”
林羽礼貌性的回答了一句“谢谢”，脑子里面在急遽分析着现在世界的大体状况。根据这个女司机的话，还有刚才的所见所闻，林羽大体得出了两个基本信息：一，合声团已经彻底掌管了这个世界，可以说现在每个人都是喧哗师，这或许就是在自己睡着之后不久发生的事情。二，在合声团的规划下，大家都会自觉地参与“工作”，至于工作的内容，则与自己在公元时代所学的专业和技能有关。
林羽从一上车就开始观察着外面的情况，他发现街道上又恢复了生机，餐厅和加油站一类的服务行业都在营业，路边的垃圾有专业的清洁工在打扫，一个人从治安亭里出来，换上了一套制服，在十字路口指挥起了交通。在汽车拐弯的时候，林羽甚至还看到了一座正在修复的大厦，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像蜘蛛侠一样吊在空中，攀附在大厦的外壁上忙碌着。
这一切景象都让林羽惊讶不已，让他有一种回到了公元时代的错觉。但理智告诉他，时间的洪流是不可逆的，人类文明经过了漫长的公元纪元、短暂的梦魇纪元之后，已经来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向他呈现出了一种不可思议之力量的黄金纪元。
女司机按照地图的指引，很快把林羽送到了市美术馆，下车的时候她还把右手放在胸口的位置，甜甜地微笑着给林羽敬了一个礼：“克己复礼，重建秩序。”
这是合声团的敬礼方式，林羽也赶紧手贴胸口回礼道：“永存合声之心。”女司机甜甜一笑走了，林羽暗松一口气，看来这个仪式还没有改变。
辞别了女司机后，他看到面前的建筑是“镇江市美术馆”，整条街道，连同美术馆的门头都已经修葺一新，丝毫看不出来被破坏过的痕迹。林羽犹豫了一下，推开美术馆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经过美术馆长长的走廊，面前的景象更加的让林羽感到不可思议。在梦魇纪元时代，林羽看到的一切东西都是破碎的，零乱的，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被洗劫过的模样，但这里，干净的走廊刚刚被拖过，放在门口的两棵冬青经过了精心的修剪，明亮的长方形玻璃罩被擦拭的一尘不染，里面放着美术馆里收藏的名画，但很显然，它们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和损毁，陈列在里面的画作都是经过后期修复过的。即使这样，也让那些在美术馆里观赏的游客驻足赞叹。林羽绝对没有想到，这里竟然还有游客，他们井然有序彬彬有礼，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轻声交谈着，赞赏着这些历经劫难而活下来的斑驳画作的艺术之力。
难道这就是黄金纪元？人类的情感经过动荡和战乱后，好像又恢复了正常，像公元时代一样享受起日常的生活、工作，甚至审美。不，在林羽看来，这些人要比在公元时代还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在林羽穿行过走廊的时候，几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朝着他点头微笑。
林羽竭力控制住自己惊讶的情绪，一路穿行过去。他看到一个在左右胳膊上一共戴着三个“袖记”的中年妇女，在对着一张油画嗟叹。林羽认得她的身份，属于二级护尉，算是高级干部一类的角色。林羽走过去，也看了一眼那张画，说：“沉睡的维纳斯。”
护尉转过头，惊讶地问道：“你认得这幅画？”
林羽点点头，“这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乔尔乔内的最后遗作，可惜没有完成，后来又由他的徒弟，也就是名闻遐迩的提香，在师父的基础上最终完成了作品。可以说这幅画结合了两代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智慧和感情，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是啊，虽然这只是一张复制品，但丝毫掩饰不住它本身的艺术魅力！”护尉隔着一层玻璃指点道，“你看它的色调，它的笔触，它的构图，是那么的含蓄和优美！只是——”
林羽知道她说的“只是”是什么。这幅画作显然受到过损毁，在维纳斯沉睡的远景的天空和云朵上，有被烧灼过的痕迹，像美人脸上的一道伤疤，破坏了整体的美感。护尉问道：“你是学油画的？”
“是的，油画是我的专业。”
“那么你能修补好这幅画吗？”
林羽沉吟了一下，“如果颜料齐全的话，应该可以。”
护尉闻言大喜，在她的指挥下，几个在此工作的人员给林羽安置好了画架、颜料、调色盘、松节油、油画笔等工具，然后又把那张《沉睡的维纳斯》搬了出来，让林羽进行修补。
自从公元时代结束以来，林羽就再也没有摸起过画笔。在他刚刚触碰到笔杆的那一瞬间，心中猛地有一丝激动的颤栗传来，那种许久未见的熟悉感如此亲切，让他有一种遇到了初恋情人的感觉。林羽的神情一下子就专注了进去，他几乎是在本能的挥动着画笔，把颜色调和的精彩细腻，《沉睡的维纳斯》在他的修补下慢慢变得完美无缺。
直到画完最后一笔，林羽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回味着这奇妙的感觉。直到周围的人的惊叹声才让他缓过神来，护尉拍着手赞道：“精彩，太精彩了，简直是妙笔生花。这幅画现在看起来光彩照人，文艺复兴时期的这些大师们如果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啊！”
“这实在是过奖了。”林羽谦虚道，“不敢和大师们比肩，只是尽我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
“不用谦虚了，”护尉说，“刚才大学城打来电话，说那边缺一个美术老师，我就推荐了你，物尽其用嘛！我现在就派司机送你过去！”
林羽坐上车以后，心里更惊讶了，难不成现在连大学都重新开课了？事情很快证实了他的猜想，刚赶到大学门口，就有一个“校长”在门口迎接着了，看到林羽下车，他很热情的跟林羽打了一个招呼，寒暄了两句，就领着林羽向教学楼走去。在穿过教学大楼走廊的时候，林羽看到每个教室里都在上课，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十分认真，一丝不苟。
“可以看到，在元素周期表的最右边有一族元素叫惰性物质，在常温下，这些元素总是呈气态，于是人们常把它们叫作惰性气体。为什么惰性物质总是呈气态？为什么很少见到惰性液体和固体，现在我给大家讲解一下……”
“搞懂了概率论中的各个概念，一般具体的计算都是不难的，如F(x)=P(X≤x),EX,DX等按定义都易求得，计算中的难点有古典概型和几何概型的概率计算……”
“《离骚》作为长篇巨著，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是极其丰富的。大致说来，诗的前面部分是从自己的世系、品质、修养和抱负写起，回溯了自己辅佐楚王所进行的改革弊政的斗争及受谗被疏的遭遇，表明了自己决不同流合污的政治态度……”
林羽一路听过去，感觉十分的惊讶，从高等数学到实用物理，从经典几何到古典文学，几乎每门学科都有人在讲解，整个教育流程运行的十分流畅。他没想到在这个纪元里，人们除了恢复了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以外，竟然还萌生了渴求知识之心。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林羽跟着“校长”走进了美术教室，在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以后，他以老师的身份讲了平生的第一次课。林羽讲的是美术史论，主要讲解了一下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风格，并且与同时代的中国文人画做了横向的比较。在整个讲课的过程中，林羽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包裹着，他仿佛在完成一种使命，一种传递人类文明的使命。坐在课堂里的学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都十分的专注，以一种近乎崇敬的目光看着林羽，陶醉的听着他讲出的每一句话。而且在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学生还会站起来主动沟通：“林羽老师，你刚才说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正值中国的明朝，据我所知，明朝时期中国的很多画家都非常疏狂，画风较之以前也有了很大的突破，像唐寅、徐渭、朱耷这些人。那么这些明朝画家们画风上的改变，和文艺复兴的性质是一样的吗？”
“这个问题问的好，”林羽点头说道，“只有对美术史深入了解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疑问。诚然，明朝是中国文人画的一个高峰，整体画风较之以前有了极大的突破，但这种突破和西方的文艺复兴还不是一个性质。文艺复兴是为了反抗欧洲中世纪冰冷的封建桎梏，所以那个时期的油画大多数以女人，裸体为主，表现人性的伟大。而明朝时期的文人画多表现为一种对世俗的愤慨和怀才不遇的激荡，像你刚才提到的三个人，唐寅、徐渭、朱耷，我们知道，唐寅才高八斗，却因科场作弊案受到牵连，一生无缘仕途；徐渭诗画双绝，却一生穷困，命途多舛；而朱耷更甚，他本是明朝王族后裔，却身逢清兵入关，先遭丧家之痛，再受亡国之殇，其中痛苦可想而知。在他们心里，画画已经成为了一种寄托，一种疏狂于世的载体，一种个人精神解放的工具，具有十分强烈的个人命运的象征意义。一种是为了表现人性，一种是为了对抗命运，这便是当时中国与西方绘画风格的最大不同。”
林羽说完，下面有人轻轻的颔首，显然是被林羽的理论所征服了，眼神里流淌着钦佩的神采。在这里上课的学生基本不拘泥于课堂常规，想到什么就会站起来和林羽交流探讨，所提出的问题也大都是一些比较开放和新颖的观点。林羽在解答这些问题的时候慢慢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站在古希腊学院的大厅里，身上披着素雅拖地的长袍，和煦的阳光从顶柱的缝隙间照射下来，灿烂的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他们就在这里随意站立着，探讨着历史、人物、绘画，跟提香、达芬奇、徐渭、石涛、徐悲鸿这些人为伍，与孔子、庄子、苏格拉底、柏拉图这些大师们神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