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路过河西城的这一条大江,绵延数千里,蜿蜒曲折,如蛟龙,似游蛇,只是往东走,不知奔流到何处。县里说书的老先生说,年轻的时候游历了不少的地方,每个地方对于这条大江都有不同的说法,不过在他的看法,这条大江,是通往天上的,到了东边的尽头,有一条无比壮观的瀑布,从九天之上垂下,滚滚江水往上流。
老先生说到这里,抿了一口茶水,话锋一转,不再讲这些个玄乎的东西,倒是讲起了河西城中的一些奇闻异事,说起了近来杀人放火满门惨烈之事,原本打算散去的老少妇孺,咋一听,还挺精彩,细想家中又无要事,纷纷又留了下来,老先生声形并茂,有模有样,众人竖着耳朵,给带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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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城,往西走三五里地,北流河河岸,闾阎扑地,渔船无数,是个穷苦人家之地,陆上人家靠种地维持生计,水上人家靠打渔为生,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正月初,又是一年尾冬,这天自破晓开始又下起了蒙蒙小雨,绵绵阴雨多愁人,大多数的人都躲在家里烤着火闲谈家长里短,路上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行人。
天空似乎只能是灰蒙蒙的微亮,淅沥小雨从厚重灰暗云层坠落,随风摇曳过后便揉进了北流河,河面不时起了寒雾,渔船附近时不时有几条欢悦小鱼跃离了水面,前脊扇动似跃龙门,穿过几层薄雾后又一头撞进了河里,清脆的声音伴随着水花飞起。
岸边停泊着一艘经过修缮的渔船,粗而起毛的大麻绳拴住了岸边的矮粗木桩子,以防止渔船随荡漾河水流动。渔船内空间极窄,除了一张挂着破粗布蚊帐的床榻之外,剩余的地方都整齐放置了大小长短各不一的物件,不过虽是如此,渔船内的卫生却是很干净,看得出是经常持家打扫。
床榻边缘燃起了一个暖火炉子,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清瘦少年围坐在一起,都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默不作声地烤着火。
中年男人叫叶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身烂布行头也难掩那一身浩然气,此刻正闷头缝制着今早上被水里杂物弄破的渔网子。
疍家人,始终是要靠打渔为生的,没了捕鱼的东西,就跟运货的没马没牛一个道理。
旁边坐着的中年女人面容清秀,浓郁的黑色秀发只是用一根长长的竹制钗子盘着,细眉如柳,双瞳剪水,正紧紧地盯着手上的缝制新衣服的活儿,两根长长的细竹签快速地勾动着粗线条,来来回回,如此反复着同样的动作。
这便是叶良的发妻,陆之燕。
两人中间的清瘦男孩便是儿子叶文,此时正伸着双手烤火,眼看着炭快要烧过了又往炉子里加了一块木炭,身体靠前低下头吹了吹,坐直身子后拍了拍手上的碳灰,伸开手掌接着烤。
“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挑一块小的木炭放进去,一会儿要是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又该浪费了!”
清秀面容的女人抬眼瞄了一眼火炉子里大块木炭,脸上多了一份责备的神色,趁着木炭还没有烧起来,赶紧夹了出来重新了放了一块小的进去。
“烧吧烧吧,一块木炭而已,大点小点能差到哪儿去!”
叶良瞥了眼妻子夹进去的小块木炭,炭火通红发烫,很快便染红了那一块黝黑,冒起了一缕缕黑白缠绵的浓烟,他收敛了视线,并沉吟道。
陆之燕听了这话,眉宇轻皱,瞪了自家男人一眼,低下头继续织衣服,嘴里碎碎念道:“能差到哪去,你说能差到哪去,今年冬寒长,又是阴雨的,这会儿要是烧没了,看你接下来的日子用什么来挡着寒气!”
说完她便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虽是中年却从不败于岁月的秀美面容此刻露出了一丝愁绪。
今年冬寒来得早,去的却是很晚,恰逢又是多阴雨的节气,不仅仅是他们这一家子日子过得紧巴,岸上的人家,水里的人家,大多都是如此。
瑞雪兆丰年,也不知道这两个月的冬寒能不能给明年春来个好兆头,这日子还是得有些盼头心里才能舒坦一些,隔雾观河岸,到底看不见什么希望。
“去看一看外面雨停了没有?”
叶良的神色极为平静,他并未没有搭上妻子的话,停下手里的活儿用胳膊肘碰了碰一旁烤火的儿子。
清瘦男孩也不说话,嗯地一声站起身推开竹篾编制而成的硬帘子就往外船舱外走。
“下午还要去一趟集市?”
低眸缝衣服的陆之燕闻言问道,她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早已知道丈夫叶良今天会上岸。
“米快没了,先去河西旧粮所佘一点吧!”
叶良抬起双眸,随即很快又微微低下去,又该麻烦别人了,心里有些复杂情绪。
此时清瘦男孩已经来到了船舱外面,看着烟波缭绕的北流河面,冲着船内的人喊了一声,“爹,雨停了!”
陆之燕听着自家男人的意思,放下了手里的活,背过身去拿墙板上挂着的几条肥美鱼干,放到身旁的小桌子上,又缓缓坐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叶良看着妻子的举动,层层疑惑布满些许黝黑的面庞,这几条鱼干是晾晒得最好的几个上乘货色,是准备留着过年用的,所以一直挂着没舍得吃。
“不平等的交易容易落人口柄,还是多拿一些交换吧!”
陆之燕的语气很平和,随手拿起还未缝制好的衣服低下剪水双眸继续有条不紊地编织着。
叶良看着妻子怔了一会儿,却也能够明白她的心思,语意亏欠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说着随手拿起了两条咸鱼干,重新挂到了墙板上,只留着两条去换米粮,嘴里念道:“留一条煲点汤给你补补身子,再留一条过年的时候吃!”
陆之燕这会儿脸上挂着一抹很温柔的笑意,说道:“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苦不苦的!”
“吃点东西再上岸吧!”
陆之燕温声说道,起身拿着早上的饭菜过来火炉子旁热了热。
“且叫文儿进来,外面冷,一会儿受冻又该得风寒了!”
陆之燕开始热粥,咕噜咕噜冒着热泡,数息之间,一股鱼肉香味顿时散发开来,在渔船内肆意弥漫。
“文儿,进来吃午饭了!”
听了妻子的话,叶良也撩起竹篾帘子走出了船舱,来到了儿子叶文的身旁。
“爹,你看那是什么?”
十二三岁稍有大人模样的清瘦少年指了指远处的江面。
随着太阳拨开云雾出来之后,河面上的薄雾缭绕也在慢慢消散,河对岸的光景也渐渐出现在视野当中。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奇怪形状的东西在河面上来来回回地游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倒是像生活在泥土里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蚯蚓。
薄雾最终散去,阳光揉搓进了水里,那奇形怪状的东西宛如从未出现过,一江寒水如镜平整无波澜。
叶文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眺远目光重新在河面上巡视了一遍,却再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
“你这孩子,大白天的,哪有什么东西!”
叶良在平静的河面上极目远眺,除了远处江边的渔船和天上滑翔的老鹰之外并无它物。
“不对啊,刚刚明明就有一个东西在河面上浮动着!”
叶文挠挠头,一脸纳闷,那目光却依然在河面上来回扫过。
“走,回去吃粥,吃完上集市去!”
叶良收回眺远视线,满是茧子的粗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自己先一步回到船内。
叶文来到竹篾帘子前的时候又转过身,诧异目光再次放在远处的河面上,皱了下眼睛再张开,满腹疑虑撩起竹篾帘子的一角闪身进去了。
“还不进来。”渔船里面传出一道既温柔又宠溺的声音。
“来了,娘。”叶文回到了船内,应声道。
“快,趁热吃!”陆之燕盛好了两碗热鱼干粥放到两人的面前。
小而低矮的四方桌子干干净净,两碗鱼干粥在冒着热乎乎的气,连同说话哈出的热气混在了一起。
叶良三两口就吃完了那一碗鱼干粥,然后起身去收拾背篓,准备着上集市需要的东西。
叶文捧起热气腾腾的鱼干粥喝了一口,烫得皱了下眉头,便随手拿起一双筷子慢慢挑起来吃。
陆之燕看着自家儿子幸福地笑了笑,伸手整理下他额前凌乱的头发,叮咛道:“一会儿跟爹上了街,可不要到处瞎跑!”
“娘,你放心吧,我会跟着爹一起走的,保证寸步不离。”
叶文低头吃着鱼干粥亮声保证道。
陆之燕看着他抿嘴一笑,起身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吃了起来。
叶良这时候也收拾好了东西,转身催促叶文道:“快些吃,办完事还有时间带你去逛逛!”
叶文一听还能逛集市,兴奋得使劲儿扒着筷子,原本还剩大半碗的鱼干粥三两口就吃完了。
“哎,你慢些吃!”陆之燕看着他吃得急,生怕被噎着,转头又责怪自家男人道:“你着什么急,就不能让孩子先把粥吃完再走!”
“没事,娘,我吃饱了,我和爹先走了!”
啪地一声,叶文放下碗筷,抬起右手抹了把嘴,起身接过他爹叶良递过来的小背篓背上,撩起竹篾帘子就往外走。
“哎哎哎,把这衣服披上,别又着凉咯!”
陆之燕眼瞧着儿子的粗布麻衣还在一旁挂着,起身拿着追了出去。
“寒气入体,赶快回去船内吧。”
叶良看着儿子穿好了衣服,面对着因为寒气入体脸色有些许苍白的陆之燕,面容担忧。
“看着他点,这孩子好奇心强,总爱外面的小玩意儿!”
陆之燕直视着自家丈夫,眸子很真诚,认真嘱咐道。
说完,她走上前整理整理叶文的衣装,看着顺眼之后再拍拍他的肩膀,这才放心道:“行了,去吧,可得听你爹的话,可别生事!”
叶文重重点头,随后跟上了他爹叶良的步伐,一起离开了北流岸边。
陆之燕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之后,这才回到了渔船内,来到炉子旁坐下烤着火继续缝制过年新衣,天寒火暖,映得她脸色绯红。
冬寒阴雨,外出最惹人厌烦还是这泥泞土路,叶文刚没走一回儿脚上就裹满了黄泥,步履不由得沉重起来。
“爹,我们一会儿去哪?”
叶文不忍寂寞,打开了话匣子,这一路途有些遥远,路上无聊得紧。
“先去一趟河西旧粮所米铺换一点米粮,再买一些生活所需。”
叶良想了想行程,对叶文说道。
“那之后呢?”
叶文眼见着一处小水洼,抬脚跳了过去,扭过头又问道。
雨天路滑,叶良生怕叶文摔着,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胳膊,说道:“厚街药铺给你娘买服驱寒药。”
叶良神色担忧,妻子陆之燕最近感染了寒气,晚上睡觉总是翻来覆去的,他担心长此以往下去容易落下病根子,听闻厚街善仁堂有专治寒气入体的药,今天便想着去买几副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