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疯子并未留岳武在山上久滞,让他早点回家报喜。因此草草打了一遍拳,便让岳武下山。
刚到院门外,便嗅到一股肉香。岳武口齿生津,快速推门而入。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见他回来,喜道:“你这孩子,比武结束也不知道回来,是不是又去你柳伯那儿了?胜了也不说回来报信,要不是我听人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刚刚外出帮了一个朋友的忙,没来得及回来报信。是娘在做饭?她的身体……”
“你娘听到这个好消息,非要下厨,你就让她弄吧,她心里欢喜!”
“那我进去帮忙!”
“好,快点进去吧,和你娘聊聊!”
日暮垂落,星河盖顶。一家人端坐桌前,享受温馨的晚餐。
入了粱府,岳武的官奴身份便可消掉,不过需要梁忠这位刺史修书一封,戳上大印,上报统管官奴的“御谪司”。“御谪司”于楚历八十四年设立,为楚国第三代国君楚惠王在位期间所设,专门负责贬谪官员极其家眷的管理,与地方政堂并无隶属关系。
岳武进了粱府,便可得到豁免,从此逃脱官奴身份的限制,广阔天地,大可去得。岳文忠看着儿子,心中快慰,因此喝了不少酒,餐后早早便躺下。岳武陪着父亲浅饮了几杯,伺候他休息后,又为母亲煎药,之后才回房间休息。
说是休息,却辗转难眠,盘膝运转《老农功》,几个周天下来,神清气爽,醉意消散得干干净净,睡意也荡然无存。临窗而立,月色空幽。他再次拿出那片黛瓦中得来的绢帛,吟诵那四句诗,思索其中深意,却并无头绪。于是他转换思路,既然诗句的深意参不透,倒不如想想是何人藏匿的!
这处宅院早已有之,据传是昔年一位置仕闲官归乡修建的,历经几代,家道衰败,人丁散尽,这宅院也抵给外人,又几经辗转,经过多人之手,日渐败落,后来才落到祖父手中。难不成最初那位置仕闲官所遗?抑或是后续几任主人所留?不管源自谁,这东西一定事关重要机密,否则不会如此藏匿。
他心念如絮,便提笔书文,写两遍《道德经》。心绪稍宁,他便卧床小憩。
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出门,直奔瓷窑。刚出门,就遇到平日冷漠的邻居打招呼,拉关系,套近乎,热络非常。他慨然道,这多半是被粱府招募的消息散播开来,人为势低头,世态炎凉不可说啊!
柳瞎子比他还早,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填灶,一边来这风箱,呼呼作响,火光跳跃。
“恭喜你啊,脱离寒窑入绅府。”柳瞎子听足音辨身份,声音不急不躁。
“前辈说笑了。”
“据我说知,你习武时日虽长,可武技粗糙,又不懂吐纳之法,而粱府招募护院,比武的好手众多,你是如何脱颖而出的?而且还能独占鳌头,难不成你已拜在那位酒疯子前辈门下?”
“那位前辈不肯收我为徒,只是教我一些粗浅功夫。”岳武不知如此定义粗浅功夫是否合适,不过也不可违逆酒疯子的交代,胡乱向旁人泄露他的身份、行迹。
“高人均有高人的脾性,不可以常人心思揣度。既然肯教你东西,就已经不错了!”柳瞎子将木炭丢进炉子,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则嘿嘿一笑,偷偷从怀里拿出一个酒葫芦,浅浅地饮了一口,“在粱府当护院,这两日便可脱去奴籍,再也不用进这烟熏火燎的炉灶了,值得庆祝!”
岳武听得出,柳瞎子的话至诚至信,出自肺腑,因此心中一暗,日后恐怕这窑中便没人照顾柳瞎子了!不过一想到前段时间柳瞎子所说,短时间内便会逃离此地,心中才稍安。
“前辈,日后请你保重!”
“不用担心,我盘桓时日不多了,不过我有样东西请你替我保管。今晚到我住处一趟吧,取东西,顺便下几盘棋!”
“好!”
待到午间,窑中管事派人寻找岳武,说是仝问大师唤他过去。仝问日常办公便在窑内瓦舍,其中陈置各种瓷器、模具等物件,当中置有桌案、木椅,案上又是笔墨纸砚。仝问并未坐在案边,而是在堂间小坐,边几之上焚香煮茶,香茗鼎盛。
“岳武来了,坐吧!”仝问点头笑笑,眼中的惊奇一闪而过,只不过几日不见,岳武居然壮了不少。
“见过仝大师!”
“不必多礼,随意坐!三两,看茶!”三两是仝问的贴身侍从,主要在官窑伺候他。三两放下茶便退出房间。
“多谢大师。”
“粱府已经修书御谪司,也将信报到窑里,你脱了奴籍,却当了护院。”仝问话中透着遗憾,他心中不解,明明师从他制瓷也可脱去官奴之籍,学有所成还会身份尊崇,又何必自轻自贱去粱府那个腌臜之地当个护院呢?岳武是可造之材,天资出众,他不忍看他沉沦堕落,因此打算找他谈谈,试图劝他改变心意。
“多谢大师关怀。能得大师青睐,岳武感激不尽。然而制瓷一道,实非我当前之志,还望大师海涵!”岳武起身跪拜,深深施了一礼,“日后但有大师吩咐,岳武随叫随到!”
仝问喟然一叹,知道岳武是铁了心,再劝也是徒劳,便说:“既然你心意已定,我也不强留你,不过你入粱府当护院,切记持初心,不浊于污流。”
“小子定当铭记大师教诲,万不敢忘!”
当天夜里,岳武按照约定拜访柳瞎子。屋内小炉煮酒,案上乌鹭残烛。柳瞎子斜靠在那儿,口中吟诵《醉浮屠》。他来时的路上,在店中买了一斤烤鸭和半斤毛肚,正好下酒。
“人在三丈外,垂涎鸭子香。”柳瞎子咧嘴一笑,“正好和我这暖酒相配,你我酒后弈棋,正好!”
“前辈好嗅觉。我在院外,便嗅到酒香,肚里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你就恭维我吧。我这点酒和你酿的酒比,好似云泥之别,差得远呢!你祖父不仅精于治国,在酿酒上更是精道,深得浮屠之精髓啊!”
“我明日给前辈送来一坛!”
“不可,若是喝了你的酒,瘾头被勾出来,以后再也喝不到,岂不是抓心挠肝?”
“前辈定下走的日子了?”
柳瞎子点点头,便招呼岳武上桌,二人斟酒吃鸭子,快哉快哉。酒过三巡,菜肴一扫而光,二人便开始对坐弈棋。只下一局,和棋告终。
“你让我!”
“不敢,”岳武说,“前辈似乎心绪不宁?”
柳瞎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浮现一丝落寞,缓缓道:“人生已到如此地步,还有何宁与不宁的?好了,不说我了,以后几日你不可再来我处了!否则一旦我走脱了,你恐怕会被怀疑!”
“了解了,前辈小心为上!”
柳瞎子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黄色布包,交到岳武手上,叮嘱道:“里面有一本棋谱,名曰《棋经》,是我师父所留,可我资质浅薄,未能悟透其中局路,还望你好好珍视,能够有所参悟,他年在我坟前说与我听。另外是一支凤钗,是我未婚妻之物,若是我不幸落难,还望你替我保管,若是有缘,替我去看看她。”
岳武心中一阵悸动,柳瞎子这些话分明是按照遗言交代的,难道他预知此行危机重重,生少死多?可他又不能劝慰什么,毕竟柳瞎子一生坎坷,见惯风波,早就想好了一切,于是问道:“前辈知己如何称呼?”
“姬雪谣。”
“前辈放心,我一定谨记前辈嘱托。”
“那我就放心了,你且去吧。”
岳武离开柳瞎子住处,站在街口回望,目光悲悯,为柳瞎子此去担忧不已。匹夫不可夺其志,更何艺压七国棋手的柳璇玑!山高水远,唯有祝帆顺了!
时间飞快,转眼便到入住粱府的日子,岳武早早赶到粱府,身上还背着换洗衣服和日用器具。还不等和门前家丁通报,身子就骤然被人抱起来,双臂被勒得生疼,耳边则传来憨憨的声音:“岳兄弟,俺娘的病好了,真是太感谢你了!”
“汪兄,快放我下来,我可快被你摇晃散架了!”
汪博这才把人放下来,搔了搔后脑勺,歉然道:“对不起啊,一激动忘了控制力道!”
岳武见四下无人,小声道:“你现在没了后顾之忧,怎么还来这儿当护院?”
汪博嘿嘿一笑,说道:“俺爹说了,说砍树打猎没大出息,让俺来这儿和你混,还说你是麒麟之才,腾龙之资,日后不可限量!虽然俺不太懂,但是俺爹说的准没错,更何况你还是俺娘的救命恩人,俺以后就跟着你了!”
岳武一阵苦笑,目测了一下汪博的身高体型,心想以后若是有汪博这个大个子跟在身后,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啊?
“汪兄,你万不可如此,我只是举手之劳,无须你跟着我混。”
“那怎么行?俺爹说了,让俺务必跟着你!”
岳武知道汪博是个执拗性子,任凭他怎么说恐怕也不会动摇其心念,还得找个机会和汪博的父亲沟通沟通,让他劝阻汪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