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本性,尚善守德,秉真承义。自打入府护卫小姐,岳武不曾有一丝有违君子本性的行为,不知文宇少爷何出此言啊?”
“苟三虽是我的仆从,但我绝不护短。然而刚刚听闻几句,你们撞坏了他祖传玉佩,不说赔偿还要倒打一耙,以多欺寡,这也是君子本性?”
“哎,”岳武长叹一声,却惹得绿倚心中一紧。
别看这位梁文宇少爷脸上常挂着笑,看似人畜无害的,可若论心机、辩才,绝对是粱府子嗣名列前茅的存在。几年前,一位越城富商来此贸易,其子嚣张跋扈,在城内的雨花阁一掷千金,非要花魁曲尘温酒暖被。要知道花魁才貌双绝,卖艺不卖身,这要求忒过无礼!可毕竟此人来头不小,又是肯出钱弄资的富家公子哥,雨花阁的花姐倒也不敢得罪,只说这种事强来不得,除非为花魁赎身。富商之子大手一挥,仆从便从外面抬进一个大木箱,打开后珠光宝气,让人眼花缭乱。花姐见此,满眼都是金银。可这时梁文宇从外面进来,又听闻花魁看不上这满身铜臭却腹内草包的公子,死活不愿意被其赎身。于是从中作梗,谈笑间将那公子哥羞退,为此那曲尘还对他感恩戴德,他三言两语博取美人心的事迹也在烟街柳巷流传。
绿倚实在担心岳武不是这位笑面虎公子的对手,因此惴惴不安。岳武却恬淡自信,继续道:“难怪文宇公子不明真相,竟是未曾看到全情,那我就将来龙去脉缓缓道来。其一,绿倚姑娘在窗边小坐,这位苟三护卫却突然冲出来,撞到了绿倚姑娘,非但不扶人道歉,反倒是将怀中的玉佩抖落,然后污蔑是绿倚姑娘所为。若是此处究责,主动撞人者恐怕当负全责吧?其二,苟三护卫声称玉佩祖传,是上等羊脂白,可据我所知,羊脂白产自肃慎之地,玉质莹白,历久则见剔透,触之温润软滑,不易损坏。况且就是寻常料的玉佩,也不会因为和文弱女子相撞而蹦碎,因此其真假有待确榷。可苟三护卫一听要去鉴识,便出言不逊,屡次侮辱绿倚姑娘和小人。其三,绿倚姑娘一个婢女,小人一个护卫,又是初来乍到,在这藏阁之中,可是式微的很啊,既要面对苟三护卫的责难,还要给文宇少爷简述事情脉络,实属不易啊!”
围观者窃窃私语,多数都说苟三故意寻衅,又以假货敲诈,如今文宇公子强自出头,可是有失察之嫌啊!也有人说,绿倚、岳武不过是婢女、护卫,就算文宇公子开始判断错了,可毕竟事关脸面,必然坚持己见,弄不好会责罚他们两个……
梁文宇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手中折扇却不再摇晃,而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憎恶和狠戾——却被岳武收入眼底。他是什么人物?粱府高门子弟,人送外号“智公子”,平素又待人和气,乐善好施,颇有美名,如今又岂能因为苟三、岳武而坏了清名?
“如此看来,是本公子失察了!还是岳护卫精明强干,细致入微啊,须臾间勘破虚妄,我一定要在文鸢妹妹面前替你表功!”
“公子谬赞了,岳武这点微末本事哪敢称勘破虚妄啊?况且虚妄之深,如渊如墨,我所见不过方寸而已。”
“好好好,居功不傲,前途无量啊!你以后可要跟着文鸢妹妹好好干,千万别有差池,不然可有损我那心高气傲的妹妹的脸面!”梁文宇收了折扇,冷脸看着一脸颓丧的苟三,训斥道:“你这奴才,居然如此行事,看我如何惩治你!跟我过来!”
主仆远去,看客散尽,长椅旁只有岳武、绿倚二人。绿倚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笑着说:“行啊,古有徐长卿三寸之舌退敌百万,今有岳小武三言两语羞奴却主!我还以为你不成呢,可没想到竟如此厉害!”
岳武苦笑一声,心道这丫头手上的力道还真不小,嘴上道:“你把我和徐长卿相比,实在是羞煞我了!”
“别谦虚了,我就觉得你很厉害嘛!我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姐去,走啊!”不给岳武反驳的机会,绿倚拉着他便往楼下走去。
可刚刚走到拐角处,便看到粱文鸢正往楼上走,青丝如瀑,肤白胜雪,只是面上蒙了一层薄纱,增加了几分朦胧,更增半遮面的神秘与猜测。
“小姐,你怎么上来了?”绿倚松开岳武的胳膊,连忙蹭到粱文鸢身旁,“刚刚岳武狠狠教训了苟三那个混蛋,真是大快人心!”
“粱文宇没找你们麻烦?”原本她在楼下安安静静看书,却突然被一阵嘈杂搅扰,听人议论才知三楼出现争执,再一听才知争执双方一个是自己的婢女、护卫,一个是那个心机深沉的堂兄粱文宇。她深知粱文宇的为人,平日也多有忌惮,生怕岳武和绿倚吃亏,便放下书匆匆登楼。
“找麻烦了,不过被岳武搞定了!”绿倚笑嘻嘻地说。粱文鸢怕绿倚口无遮拦,藏书阁又人多眼杂,耳目众多,于是三人出了阁管,由绿倚客串说书人,将刚刚的场景好好渲染一番。这让她对岳武更加另眼相待。
“小姐,论著山川水脉的典籍只有文阁三楼才有吗?”岳武更想知道手中绢帛所绘山势在哪儿,故而有此一问。
“怎么,对地理感兴趣?”
“算是吧!”
“三楼之外,便是孤本藏室!”
“可方便一观?”岳武笑着问,这类孤本虽然珍贵,可若是粱府子嗣,多半可以入内观看,粱文鸢身为粱府千金,更不在话下。他本以为这种举手之劳的事,她会施以援手,可却吃了闭门羹。
“不行!”轻飘飘一句话,将希冀堵死,不过转身而去的时候却又给了希望,“除非让我心情愉悦!”
“听到没?让小姐心情愉悦!”绿倚又拍了他一下,不过这回的手劲小了不少,然后笑嘻嘻地跟上粱文鸢。
二人向院门走去,俨然是要离开藏书阁,可他还没逛够,还有武阁要看,便叫住她们,说道:“小姐,我看时间还早,可否到武阁看看?”
“要去你自己去,我们不去!”绿倚没好气地说,一双眼睛时不时地偷瞥粱文鸢。
“粱家女眷不可登武阁,我和绿倚就不陪你了,我们先回去准备晚膳,你早些回来,毕竟明日便要比武,算是帮你提前庆祝!”粱文鸢轻飘飘丢下几句话,便悠然离开。绿倚却诧异地看看小姐背影,暗道莫不是转了性子?往日常为女眷不得入武阁闷闷不乐,今日似乎浑不在意了!
武阁之内,人头攒动,护院、护卫以及一众子弟、亲随全都窝在里面,一个个捧读,或沉思蹙眉,或感喟含笑,表情各异,往日粗犷性子的武人们,此刻便如嗜书如命的文士,如饥似渴地从典籍中获取营养。
武人有性格,豪门有规矩,这武阁之内更是规矩森严:不可喧哗,不可食饮,不可誊录,不可斗武……
一楼是江湖典故,二楼是初等武技,三楼是中等武技,四楼是兵法阵图,通往五楼的木梯拆除殆尽,据说外人不可入。
祖父是文官,父亲是寒儒,家中藏书与江湖、武术相关的书籍寥寥无几,所以岳武更愿意先从一楼读起。
典故书册三千本,溯源三千年前,逐末去年岁暮,地域广阔,涵盖诸国,门派源流、趣闻,高手逸闻、性格,无所不包,无所不含。
一层楼高两丈三,书架直插顶层,梧木朱漆,叠如峦嶂,典籍如百鸟归巢,安稳嵌在书架之中。上面也有铭牌,刻有典籍所记内容关涉年月。
岳武先找当世典故,有道门双绝,也有佛门一顶,这之下,又有无数门派林立。纷繁复杂,均想争个天下第一。
岳武手不释卷,直到红日西斜、暮霭如鳞,方才被人喊出去。出了武阁,人迹稀少。舒展懒腰,心中顿生无限向往。以前习武不过是求为祖父伸冤,如今却令生豪情,这天下不乏问鼎天边的高手,他为何不能把天捅个窟窿呢?
可这万丈豪情还不等澎湃起来,他就被那个院门的老人叫住。
“小友倒是沉湎典籍,非到日暮满城阙的时候才肯出来,可教老夫好等啊!”
“前辈可是和我说?”
“自然是你,满院子都是蠢驴笨猪,也只有你一个可懂人言的,”老人满脸不屑,“当然,还有我这个绝妙之人。”
院落里虽然人不多,可也有些少爷、小姐的身影,这老者居然敢如此口无遮拦,着实让人惊掉下巴!而且老人声音洪亮,诸人听得清晰,均侧目望来,面有愠色!可让岳武奇怪的是,这些人却并未有对其兴师问罪的意思!
“不知前辈所为何事?”岳武可不敢顺着老者的话说,否则触怒众人他就更别想有好果子吃了!
“喝酒!”老者神秘一笑,然后朗声道:“阁内、院中的娃娃们,抓紧出藏书阁,今日藏书阁提前闭馆!半刻钟内未出去的,就负责一个月的卫生清扫。”
一时间,燕雀驱散。
“现在人散尽了,我们去喝酒吧!我让后厨烹几道小菜,我们边喝边聊!”
“不敢叨扰前辈,若是有事吩咐还请明示!”古人云,无事不登三宝殿,佛前焚香有所求。不过一面之缘,这老者不会无缘无故请他吃酒。而且老者行事无忌,对粱府的膏粱子弟没有丝毫尊敬,不说是身份尊崇吧,也绝对是心高气傲之人。这样一个人,何必对自己如此热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