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欲拒绝,可老者却搡搡推推将他弄出了梁府。他大小也是入流境的修为,寻常人可推他不得,可看似寻常的老人竟如吹花捏豆一般将他轻而易举地推出门外,数次用力均未能站定,这倒让他对老者愈发好奇起来。
这是位藏而不露的高手!
玉华楼外,红灯高悬,梁壁彩绘,勾栏雕花,门前车水马龙,往来者络绎不绝。
二楼临窗,雅间“望远”。一老一少相对而坐,伙计端菜温酒。
“地方如何?”
“闹中取静,喧中雅致。”
“小友倒是擅长说些讨喜话,你刚刚进门便频频皱眉,俨然是不喜此处。恐怕心里正腹诽呢,这地方看似雅致,不过透着酒糟味的酸腐劲,往来有鸿儒白丁,不过绝无身无长物之人,这也就少了点地气,多了几分铜臭味。”
“前辈找我,可是问酒?”岳武捉摸了一路,隐隐有了这个猜测。
老者嘿嘿一笑,本就褶皱的脸愈发别扭,仿佛在平整的麻布上狠狠抓了一把,眼睛也眯了起来,可嘴却不闲着,端起碗大饮一杯,可刚入口却又吐了出去,大骂一声:“混账!”
来玉华楼的,均是有身份的,喝酒自然遵仪,小酒盅浅饮,像老者这般觉得不过瘾用碗喝的,在那些食客眼中便是土包子暴殄天物。
老者将伙计叫进来,呵斥道:“你玉华楼酒无好酒也就罢了,粗饮不品也还凑合,可今儿个你还用劣等酒招待老夫,可是店大欺客,自毁招牌?”
伙计虽然平时接触不少豪绅贵戚,可毕竟还是下人出身贫人胆,就是普通食客他也不敢怠慢,更何况如此骄横的主,他就更不敢开罪了!于是一脸哭丧样,手足无措,只是喃喃道:“小的不知,小的不知啊……”
最后还是玉华楼的掌柜邹鹏满脸堆笑地过来,五十多岁,体态圆润,眉眼间三分和气,一进门就拱手道歉。可抬头见了老者,却是一怔,旋即标准地礼节性微笑顿时变成了恭维、谄媚之颜,低声下气地说:“不知前辈光临寒舍,有失远迎,真是罪该万死……”
老者一脸不耐地挥挥手,满不在乎地说:“玉华楼也算有些名声,你就这么用劣酒招待客人?邹立业若是知道你如此做,恐怕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掌柜的脸色一变,身子都颤了颤,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可否让我尝尝这酒?”
老者瞥了他一眼,指了指酒碗,他如临大赦,擦了擦额间的汗珠,这才屁颠屁颠地浅酌了一口,这酒一入喉,顿时脸色剧变。刚刚老者所提的邹立业便是他的父亲,继承祖业开办了玉华楼,经营有道,家业兴隆。亡故时,拉着他的手告诫他务必恪守经营之根本,便是“诚、信、真、笑”四个字,他接手玉华楼后,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将父亲总结的四字真言奉为圭臬,这些年更是风生水起。可今天,他却在这玉华楼的酒里尝出了大厦将倾、堤坝将溃的征兆,这让他如何不惊,如何不惧?
“多谢前辈大恩,邹鹏这就帮您换一份,今天的账算到我头上!”
“下去吧!”
邹鹏战战兢兢地离开雅间,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掩阖,原本唯唯诺诺的脸上,顿时换了一副面孔,冷若寒霜,怨怒满面。
窗外又是落雪,如絮似羽,翩然而下,覆盖皖城。老者却起身将窗子挑开,迎着风雪眺望,丢下岳武一个人面对整桌珍馐美味。
“今儿个运气好,不仅有美味品尝,更有妙人共饮,得其所哉!”老者悠然道,仿佛世外高人一般。
“晚辈唐突,至今还不知前辈名讳!”
“叫我风无忌就行!”
“见过风前辈。”
“哪来那么多礼数?粱家人就是礼多心不敬,样子货!”老者讥讽道,“不过和你一起那位你娃娃倒是不错,也是他梁忠生了个好女儿!”
身为府内下人,怎敢直呼家主名讳?如此看来,这个风无忌的身份真实不简单啊!
“前辈教训的是!”
“是不是的另说,今天与你在这儿小酌,是有一事相商。”
“前辈请将!”
“‘落川’存储的手法,你得教我!”
“《青城牖居》所记,前辈悉数知晓……”
“我是说适合在皖城这烂地方存储的法子。”
“晚辈只是提出存储不当的可能,可具体如此存储并不十分确定。”
“那就拿几坛酒试试,找到解决之法,也好解我心头之惑。”
“这……”
“没什么好犹豫的,明天开始,你就帮我想办法!”
岳武本想推辞,这种事劳神费力,而且极为消费时间,他现在每时每刻都想修习武艺,可没工夫陪着老人胡闹,可话到嘴边,便被对方堵了回去。还说若是探寻到存储之法,便带他登楼看看粱府藏书阁顶楼的密室孤本。这可正和岳武心意,可又怀疑老者没有权限。
风无忌嘿嘿一笑,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似的,满不在乎地说:“且放心,藏书阁这块一亩三分地,我说的还是算的,到时候不仅仅可以供你翻阅,若是你想看那些珍本秘藏,遇到不解其意的,我甚至可以帮你解答一二。”
岳武真正感兴趣的无非有二,其一是山川水脉典籍中有无手中绢帛所绘山脉,其二是孤本秘藏之中是否有一些不为外人翻看的武技。此刻听到风无忌的话,他心中顿时火热,于是故作为难地应承下来。风无忌大喜,便说自己还有数坛落川酒,可供岳武试验,可岳武却说这些酒本就存储不当,已经酒味变质,一切得从来。风无忌只好告诉岳武他的酿酒之地,然后任由岳武使用。
二人谋划后,风无忌才放岳武回粱府,而他则继续在玉华楼胡吃海喝。
月挂山巅,繁星昭水。雪花飘飞,满身如絮。
岳武本是心中祥和宁静,却陡然间想起粱文鸢离开藏书阁的话,他暗道一声不好,疯了似的往回跑。倒是玉华楼内的风无忌毫无仪态地啃着桂花肘子,满嘴流油,一口肉嚼在口中还含混道:“你个臭小子,让你帮我想存酒的法子还推三阻四的,看你回去粱文鸢那丫头怎么收拾你?嘿嘿,恐怕要珍馐美酒变成佳人幽怨啊……”
“春圃”院外,尚可闻菜香。岳武忐忑中推门进去,却恰好碰到绿倚过来,雀跃道:“岳武,你可算回来了!明明说好了黄昏煮酒,可这都快月上三竿了!你干嘛去了?”
岳武一脸苦笑,解释道:“看书久了竟忘了这事,临走又被那看管藏书阁的先生缠住,等到脱身就是这时间了!”
绿倚努努嘴,说道:“那你待会儿跟小姐解释吧!她这会儿可是在起头上,还把自己关在房内!”
“红曲”门外,岳武叩门。粱文鸢则在里面喊了句:“进来吧。”绿倚冲着岳武做表情,嘴型似乎在说:“祝你好运!”
房内幽暗,隐约可见粱文鸢正坐。岳武便将刚刚对绿倚说的话说了一遍,粱文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喝酒了?”
岳武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免得这丫头疑神疑鬼。粱文鸢听完后半天不见动静,岳武内心一阵煎熬,也不知为何现在竟有些怕她生气。
“好吧,我们出去吃饭,绿倚那丫头都等急了!”粱文鸢从黑影中出走,嘴角噙着的笑意随着距离月光越近而越浅淡,直至消失不见。
餐桌之上,绿倚只顾埋头吃东西。粱文鸢则时而动箸,酒更是一滴不沾。岳武刚刚饱餐一顿,本不想再吃,可绿倚却说这桌子菜是小姐亲手做的,他不忍拂了其美意便一样品尝几口。粱文鸢见他虽然吃的艰涩,可每样都尝,心中略宽慰,便将话题说道比武台的事宜上。
比武台设立的历史由来已久,最初似乎也是护院失和,内都不止,往往出手不计轻重,偶尔有亡命、重伤的现象出现。于是粱家祖辈便设立这比武台,以供解决私人恩怨,但不可出手夺人性命,同时也有助于切磋武艺。
至于明日比武的马良,她也调查过。不是那些野路子东拼西凑学来的本事,而是有正经师承的,虽然只是个外门弟子,却也不可小觑。尤其是他所在门派有一种损人不利己的功夫,可以自损静脉获得短时间的真气凝集,进而爆发出强横的内力。同时,马良还有使用暗器的习惯,自打进入粱府以来,他都潜伏待机,并未使用暗器,可之前却有他暗器伤人的事迹,这也是要小心的。
岳武感激不已,原本以为对付马良是手到擒来,如今却是要小心为上。酒疯子曾说,与人对敌就如狮子搏兔,不可有一丝轻慢与懈怠,他却一时间志得意满疏忽了!
岳武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向她打听打听风无忌的来历。粱文鸢却说她对此人知之甚少,自她记事此人便在藏书阁做事,而且长辈曾多有叮咛别去招惹他。可有人却不以为然,也曾挑衅过他,不过下场往往很惨,护院、护卫这类粱姓外人往往都是被责罚驱逐,就是梁氏子嗣也多半是受到长辈鞭刑责罚。就是那些颇有身份地位的叔伯姑婶对他也是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怠慢,其恭谨态度远超这些小辈。
岳武更是悚然,原本以为风无忌只是和粱忠关系亲近,对这些外人、小辈无礼,如今看来却远非如此啊!于是忙追问道:“那些被责罚的人就没有心生嫌隙,暗中报复的?”
粱文鸢轻笑:“你和我说话也拐外抹角的?那些人自然不甘被他一个小小的看门护院的下人如此折辱,暗中也有报复的,可下场都不好,有些护院莫名其妙就死了,家族子弟则莫名其妙断了胳膊腿,不过还能接上,也是万幸。这类事情多了,众人也就不敢开罪他了,甚至于有传言说他是一位高手!传言愈演愈烈,甚至说他曾经是问鼎天下的归隐剑客!你试出他有武功了?”
岳武便把路上推搡之事说了,粱文鸢也变了脸色,皱眉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