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缘故,粱文鸢特意替岳武向梁通告假,这几日免去修炼场的清修。岳武早起运行五个周天的《老农功》,内伤竟然完全恢复,这可远超预期,也不知是不是《老农功》的作用。他又在院中打了一套《伏拳》,甚至有意回想那夜将拳法融入刀法的情形,竟有所悟。
沐浴换衣,吃了绿倚烹饪的小炒,便出门而去。先回家看看母亲,劈柴、煮药,又看着母亲服下。这几日母亲的症状并无恶化的倾向,多亏了仝问大师借给他的千年老参,一想到这儿,他既感激又不知如何报答。千年人参这种药物,不是寻常药物,甚至于有价无市,更何况他身上尚无那些银两。
不及细想,母亲又问他在粱府可还习惯、顺利,他隐去不好之处,只说好处,以便母亲放心。母子二人,相谈甚欢。
姜仪素来知道儿子性格沉稳,但胸怀大志,窝在皖城这边陲荒凉之地,实在委屈他了,如今粱府好不容易有机会脱去官奴籍册,又能委身军中博取功名,她是大感宽慰。自己的病,她心中有数。虽然前段日子吃了那株人参,稳固了病症,可毕竟脏器日衰,能否度过这个寒冬,尚不知数,她就想着临走之前,看着儿子能有个光明的前程。这几日窝在房内,本不能多做活计,可她还是拿起针线做活,为儿子、丈夫裁剪、缝织衣物。她担忧儿子在粱府当值又离开太久不好,便遣他早些回去。
出院门踩雪远去,临到街口便被一个齐腰女孩拦住,扎着羊角辫,脸上红扑扑的,青色袄子上有一点脏污。这是街头庆嫂的女儿,叫豆花,今年刚刚七岁,却从来没见过她爹,偶尔缠着庆嫂问她爹去哪儿了。自打庆嫂的丈夫被征军入伍,如今已经七个年头,除了第一年有家书回寄,杳无音信已有六年了。这六年里,庆嫂初时还以泪洗面,可生活毕竟要继续,如今倒也刚强,硬起性子拉扯豆花长大。她常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豆花别像她过这么苦。
庆嫂平素点豆腐、卖豆腐,偶尔还售卖些糖果,勉强维持生计。街上人家常光顾这里,倒也相熟。
“哥哥,给你糖吃!”豆花笑着摊开手,掌心里显出两口纸包的块糖。
“哥哥不吃,留给豆花吃吧!”
“不行,妈妈说哥哥疼豆花,要我对哥哥好一点!”豆花执拗地摊开手,非要岳武收着。
“好好好,哥哥拿着!”岳武收了糖,揉了揉豆花冰凉的小脸,又一把抱起她走向庆嫂的铺子,“婶子,忙着呢!”
“还行,今儿个生意不错,卖的差不多了。下午再去仝府送一框豆腐,今天就歇息了!”庆嫂热络道,“自打你进了粱府,这还是第一次见。当差还顺利吗?”
“顺利着呢,豆花今天就七岁了吧?送私塾了吗?”
庆嫂叹了口气,脸上一片黯然,内疚道:“哎,虽然盘了这铺子做豆腐,可赋税一年重过一年,也不过勉强维持生计。至于私塾,不是太远,就是太贵,实在支付不起,今年也只能耽搁着,等春来再定了!”
岳武心中同情,却也无能为力,只好安慰几句,而后放下豆花辞别,不过临走的时候却偷偷在豆花袄子的小兜里塞了几枚铜钱。
回到粱府已是午间,院内路径上的落雪已经清扫殆尽,不过瓦檐、院落、假山诸物之上,却挂着厚雪,一派美景。
绿倚备好了餐食,却都是清炒,少见肉丝,说是下午比武不宜多食。至于粱文鸢则不在,这倒让岳武一阵惊奇,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饭后稍歇,岳武运行了几个周天的《老农功》,吐纳换气,调动真气。随着最后一口浊气吐出,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最佳状态。收拾妥当,便要出门。
绿倚却死缠着跟去,非说看看他教训人的风姿。
粱府从来不乏护院间的比武赛事,可今天却不同往日,浩浩荡荡赶去看热闹的人众多,一路上交头接耳、嬉笑交谈,到达比武台,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实。
绿倚张大嘴巴,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往日可没这么多人看热闹,今天却这么多,多半是看你热闹的!”
不过旋即一脸苦闷地说:“也是看小姐笑话的!这群混蛋,一个个没安好心。你的伤怎么样?能不能撑得住?”
岳武揉了揉绿倚的头,顿时被她挣脱,一脸愤愤地看着他。
“放心吧,小姐的脸没那么容易丢!”
有些人并不认识岳武,可是对绿倚却不陌生,见他们并肩而来,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还有些胆子大的,直接讥讽起他来。
此类比武都有监督之人,原本马良申请之时,受理此事的执事另有他人,直到昨天才换的人,叫郭亮。此人人送外号“鬼见愁”,很有本事,却性格极其糟糕,不苟言笑,且一张长脸,颇似民间所传牛头马面的面相。一双眼睛,动不动就盯着人看,仿佛能看到骨头里,让人不寒而栗。而且为人苛责,极其严厉。而且此人有股愤世嫉俗的愤恨劲,恨自己也恨旁人,恨自己恨到搏斗之时只是一味攻击不肯防守,俨然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恨旁人则恨到漠视生死,见死不救也是常事。而且两年前府内比武,就是他负责监督,生死之间竟然慢施援手,导致一位护院意外身死,为此还受到责罚,不过只是罚俸三个月。
绿倚看到他,忙把其事迹悄悄告诉岳武,叮嘱他万万小心,若是交手后觉得不敌,就立马认输。
时间一到,郭亮沙哑着声音喊道:“比武开始,点到为止,不可取人生死!若是有意认输,便跃出擂台之外。”
马良一个飞身跃上擂台,身上一袭白衣,颇有风度。站在擂台之上,先是四方微微施礼,赢得一片掌声。
他怨愤地瞪了一眼岳武,心中却又狰狞之声,三日的等待终于等到教训岳武的机会,他实在是快慰。更重要的是,这次比武的消息不胫而走,偌大的粱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又来了众多看客,只要他在擂台上将岳武这位小姐护卫击败,他就会大大的露脸!到时候说不定会受到哪位少爷小姐,甚至于老爷的青睐,从而从护院跃升为护卫,得到主子庇佑,也算前途无量!
“岳武何在?比武已然开始,何以迟迟不动?”郭亮冷声催促,似乎下一秒就要宣布岳武不战而败。
岳武从郭亮这位监督执事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可又缕不顺这种感觉何来,只好按耐住猜想。眼见着郭亮皱眉不耐,他一跃跳上擂台,冲着郭亮微微行礼,却听到他哼的一声,透着不喜。
“岳武,你迟迟不来,是怕了吧?”马良虽然看到岳武到了有一会儿,却还是出言讥讽。
“请!”
马良见岳武不为其言语所动,顿时浮现愠色,喝道:“岳武,你别太傲气!今天小爷就叫你知道什么是本事!”
话音一落,马良骤然出刀,脚跟顿地,飞速奔向岳武。一时间,刀影重重。
岳武感慨,世间备有能人,小小的粱府,地位卑微的初级护院,竟也能舞刀如影,真是大千世界,精彩纷呈啊!都说井蛙窥天自以为大,皖城这个边陲破败之地,尚且高人辈出,这南下郢城又该如何?
一时间,他心中的憧憬向往之情被点燃,伴生的还有豪气与傲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武道上登峰造极的人也不是从娘胎就定的,他怎么就不能问鼎逍遥?
似脚踏凌波,如身翩游龙,腾挪躲闪,将马良的攻击一一躲开。那些和马良相熟的护院也是一脸惊诧,这几日马良日夜勤勉练功,他们又从中指点一二。此刻他施展这一招,旁人猝然应对根本无从躲闪,就是已经熟知此招的他们也全然想不多如此轻描淡写的躲闪身法。一时间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这岳武太过不简单!
马良一击落空,心中一凛,却一招接着一招,仿佛惊涛阵阵,澎湃汹涌地拍击在堤坝之上。一刀奔双腿,一刀奔腰间,一刀奔胸口,虽然都是一刀却仿佛一招化万,游龙飞舞,蟒蛇腾空,身在刀影笼罩之中,左突右奔均是刀光所在。这是他的得意招式,名曰“刀俎”。
擂台之外,众人看得心潮澎湃,却也提心吊胆,岳武仿佛秋风落叶、波涛扁舟,在刀影的席卷之下,堪堪躲闪,似乎随时会被长刀所伤,一命呜呼。一些护院却开始审视马良的刀法,甚至将自己代入情景,暗想若是自己面对马良疾风暴雨般的攻击又该如何应对。
在众人看来,一个招如雷电,一个疲于躲闪,孰高孰低一目了然。可在郭亮看来却并非如此,反而是眉头越蹙越深,仿佛皲裂的地皮似的。未入粱府之前,他也是江湖上招惹是非的豪客,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可临敌经验也积攒够多。那马良的确攻击迅猛,不给人喘息的空档,可一味地进攻也意味着更快速的消耗,此刻已经显露疲态,招式用老,衔接滞缓,而且脸色愈发涨红。岳武虽然看似被逼到绝境,堪堪躲闪,可其步伐灵活,腾挪从容,仿佛游蜂戏蝶,这不仅仅要求身手好,也要求心性好,能耐得住回击的冲动和众人的嘲弄。若说这份心性出现在一位江湖老手身上,一点不奇怪,可是偏偏岳武看起来不过十六岁,却如此出众,这就耐人琢磨了!
岳武并不想那么快击败马良,免得太过招摇。干脆装怂,全程躲闪,让提着刀耍招式的马良最后力竭,他再出手。这样旁人就会以为他是侥幸获胜,从而忽视他。
按照预想,躲闪了整整一炷香时间。马良可是筋疲力竭,握着刀的手都有些抖了。岳武也装作力竭的样子,气喘吁吁的。可身手却灵活,总是堪堪躲过马良的刀锋。待到最后,岳武被逼迫到边缘,马良则狞笑着挥刀,岳武“慌忙”躲闪,堪堪躲过,然后脚下踉跄间踢到马良的小腿,竟是将人踢飞出去,跌落到擂台之外。
众人见此,均是一怔,就连郭亮也愣住。他还在惊诧,那种角度岳武是怎么躲闪开来的?而且好巧不巧,居然踉跄着把人踢出场地!
是巧合?还是故意?
短暂的沉寂过后,四周一片哗然。
马良脸部着地,受了不大不小的伤,最起码脸是没法看了!他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看着台上茫然状态的岳武,心中更是愤懑难消,一个汪博走狗屎运也就罢了,如今这个岳武又是狗屎运侥幸获胜,这老天爷也太他妈能拿自己开玩笑了!
紧紧握着钢刀,手上的青筋暴突,也因为用力过甚而手抖。耳边似乎回荡着一个声音——杀了他,杀了他!
这时候王磊急匆匆跑过来扶起他,关切地问他怎么了。可马良却两耳不闻外声,眼睛也透着猩红,身体发出怪力,险些把王磊带个趔趄,却也挣脱了王磊的拉扯。
王磊诧然地看着他,旋即心中闪过一丝明悟,他却故意迟缓着脚步,嘴上也不再喊叫马良的名字,转而隐入人群。
此刻全场看客的注意力全在岳武身上,瞧他台上那股不知所措的傻样子,心中鄙夷不已。
恰在此时,马良冲上擂台,长刀直刺,直奔岳武后心,场中众人也才反应过来,均是大叫。绿倚更是焦急万分,大喊岳武小心身后。原本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的粱文鸢也是慌乱中踩出一步,却又纠结着止步,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还会暴露自身秘密。
刀尖渐进,岳武已然躲闪不开,恰在此时,却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大喝突兀响起,众人心神摇曳,紧接着一道身影骤然闪过,仿佛鬼影,再看则是马良倒飞而出的身影,仿佛断线飞鸢,疾速撞到墙壁之上,轰的一声,残垣颓倒。
众人大惊,王磊则一马当前冲了过去。再看擂台之上,岳武身旁则站着一个灰色长衫老者。待看清其容貌,众人大惊,这竟是藏书阁那位无名氏!
“多谢前辈搭救之恩!”
“小友好谋算,宁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引老夫现身搭救!”老者捋了捋胡子,以传音之法说话,这场地之内,只有岳武可听到,“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老夫的?”
“比武之初!”
“奸猾的小子!”老者啐骂道,不过表面上一副仙风道骨之姿。
郭亮素来沉稳,也曾听闻过藏书阁守门人的传言,不过最初只当风闻言事,不足取信,哪成想刚刚电光火石之间,这老者猝然出手——当然,由于速度太快他并未看清,可遍观全场,也无人有这本事,而且老人骤然现身也太过诡异,因此只能是他出手了——居然一下子就把人轰飞,如此重伤那马良多半是废了!
若是在他监督之下出了人命,那可托退不掉责任,上次多亏了五爷说情才没被逐出粱府,若是再犯错,可就罪过大了。为今之计,只好用老者出气了!
“你擅自闯入比武台,又出手伤人,可是当粱府是法外之地?”郭亮义正言辞地训斥老者。
“脏心烂肺之辈也敢饶舌?”风无忌瞥了一眼,不屑道:“刚刚那白衣小子持刀刺人你不出手,显然是要谋害岳武,如今又指责我这救人之人,岂不是太小视粱府了?老夫不想脏了手,留着旁人收拾你!”
说完,便挥挥衣袖转身离开,临走前还暗中传音给岳武让他跟着走。郭亮被老者当着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驳面子,心中怒火中烧,竟然暗施偷袭,可持刀跨出一步不到,便被老者一袖子轰出老远,也是将墙壁撞到。
人去远,众人如梦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