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我便是柳珠玑。”柳瞎子回过头,“我知道你这孩子极重情谊,答应我的事一定会替我办。当年我之所以传你棋艺,也有这一份私心在里面。你可怪我?”
“不怪!”
“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柳瞎子欣慰一笑,
“现在再说第二件事,你可知今日搭救你的人是何来头?他可是位奇人。你未涉江湖,对江湖之事所知甚少。他的名头你或许未听过,我却多少知道一些。早年间,江湖之上有一位奇绝的侠客,并非名门出身,却惊才艳艳,悟性奇高。”
柳瞎子娓娓道来,仿佛一位说书先生,谈今论古,评人说事。岳武虔听如僧,眼中多了几分艳羡、神往之色。
二人自暮霭沉沉讲到月挂中天,一个口若悬河,一个侧耳静听,一派和谐。柳瞎子时不时喝口茶润润喉咙,岳武也掌灯照亮方寸。
寒鸦栖枝,张目四望,偶尔发出呀呀的叫声,于空旷的夜幕中扩散开来。
柳瞎子终于讲罢,“……这便是此人生平,有跌宕起伏之精彩,也有让人叹惋之遗憾,不过其人之能可谓贯彻古今,技压天下啊!你若能学到他七分本事,这天下你大可纵横!”
“先生如此教我,今后有何打算?”岳武本就心思通透,他与柳瞎子相识多年,可对方却谨守秘密,只字未漏,现如今却和盘托出此事,定然是有了计较才是。
柳瞎子嘿嘿一笑,一口黄牙暴露在空气之中,他称赞道:“好,大好!一个月后,我会逃离此处,南下郢城,见见老朋友。”
岳武听出了柳瞎子话中的死志,关切道:“先生仇家久居国都,势力盘根错节,您此去实在是危险重重,还请三思!”
柳瞎子转首朝窗,仿佛盲眼可见月色,一脸怅然之色。他说:“我已时日无多,即便蜷在皖城,也没多久好活了。我只是想见见雪谣,了却这些年的念想。”
岳武少而更事,可对男女之情却所知寥寥。可听柳瞎子言语中缅怀之情,竟也心中戚戚然。
“你且回去歇息吧。往后一月,你我停弈。”
“先生早歇,岳武告退。”
岳武出了院门,又驻足回望,屋内灯光熄灭。转而传来柳瞎子粗破的歌声:姬家有女,腰佩紫萝,诗书藏腹内,才学胜须眉……
柳瞎子声音沙哑,那歌声初听不甚好听,可听了一会儿,竟觉得无尽苍凉。闻听者感同身受,跟着悲从中来。
回到家中,堂内尚有昏灯晃动。岳武便看到父亲在案边坐着,手持简牍翻阅。
“又去你柳爷爷那儿了?”
“陪他聊会天。”
岳文忠喟然一叹,放下手中书卷,眼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你陪你柳爷爷闲聊遣散郁闷我理解,可我们岳家毕竟一脉书香,你有这时间要多用功,读书习武、笔耕不辍才是。虽然岳家落魄,流放皖城苦寒之所。可越是如此,你越要用功,说不定哪天皇帝恩赦,我们还可重入庙堂啊!”
“爹,孩儿心中有惑!”
“尽可说来。”
“祖父当年因何事落罪?”
“此事你祖父不是早就说过?”岳文忠不知儿子何来此问,岳家蒙罪之事早就告知过他,“你祖父劝诫皇帝而获罪。”
“祖父发迹贫苦,苦读高中,入朝为官。为官数十载,清廉勤勉,造福社稷。后楚皇大修宫殿,徒增苛捐杂税,百姓苦不堪言。祖父为此进言劝诫楚皇减税轻奢,恢复民生,息兵止戈。可楚皇大怒,先贬谪,而后流放。此事,孩儿时刻铭记在心。”
“既然知道,惑从何来?”
“惑从此来。爹,自祖父流放至此,已有二十载,楚国民生如何?”
“这……”
“苛捐杂税愈发沉重,百姓苦不堪言,有些户米不过升,岁无余粮。皖城曾有民谣:税也重,捐也重,百姓的脂膏入王宫;鞋子破,衣服破,一年一年凑乎过;老人头,少年头,早死早超生,晚死活受罪……
民怨日积,而楚皇迟知,楚国危矣!”
“胡说,你怎可妄议国君?小心惹祸上身!”岳文忠连忙呵斥,眼睛却紧盯着门外,生怕隔墙有耳,惹火烧身。
“爹,您且息怒。楚皇昏聩,不省己身,我岳家焉有平反之日?”
“住口!你……你这孩子啊,真是不让人省心。”岳文忠语透无奈,儿子所说有理,他自然知晓,可知晓归知晓,却怎可妄议国君啊?
“爹,您明日还要做工,且休息吧!孩儿告退!”
“等等,你娘说你晚饭都没吃,我在锅里给你热了饭菜,吃一点再睡!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别委屈了肚子。”
“您也一起吃点吧。”
“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岳武从灶房内取出菜碟,心中很不是滋味。其中一碟菜是蒸鱼,如今天寒地冻,鱼价高昂,也不知父亲花了多少钱才买了这条鱼。他与母亲也没舍得吃一口,现在鱼身还完完整整的。
“小武啊,和你说件事。你近来一直在官窑做事,时日越久越没出头之日,我想给你谋一份差事,你看怎么样啊?”
“爹,您给我谋了什么差事啊?”
“梁家现在正招护院呢,我私下打听了一下,好像是给梁家小姐招护卫,而且具有伴读的条件。我想你去试试,到时候与梁家小姐有了主仆之谊,再让梁司马上达天听,说上几句好话,你也好脱去官奴身份,及第登科。”
“爹,我不想去。”
“不行,你必须去。你还想耗在官窑一辈子啊?”
岳武终究是没能扭过父亲,确切地说是他不想拂了父亲的好意。为了这招募名额,说不定父亲怎么低三下四地求人呢?!
在他心里,自有一番打算。一边应征梁家护院,另一边按照柳瞎子的指点,去找那位奇人。
第二天傍晚,岳武结束官窑工作后,便偷偷挖出地窖存储的骨里香爬上了临仙山。等他气喘吁吁爬到山腰,便见远处那栋木屋。漫山落雪,只有那木屋片雪不沾。
岳武在院门处站定,躬身施礼,朗声道:“小子岳武,叨扰前辈清修!”
话音未落,院门自开,就连木屋的门也自动开启。岳武惊诧于酒疯子的修为,却克制住心中激动,跨步进屋。
酒疯子正盘膝于榻上,周身透着荧荧之光,说不出的神秘。岳武一瞬不瞬地盯着酒疯子,其人出尘之气更盛。与昨日相见时不同,此刻酒疯子脸色红润,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束着。
少顷,酒疯子结束周天之功,跃下榻来。
“好酒啊,只是盛酒的器具差了点,如若不然,酒香更淳。”酒疯子大手一挥,顿时将岳武放在桌上的酒坛子抓了过去。
岳武震惊于酒疯子的嗅觉,居然如此灵敏。他知酒酿酒,对酿酒的盛具所知颇深,而气密性对酿酒质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所选的盛具都是上等质量,他也曾仔细闻过,根本闻不到丝毫酒味,可这酒疯子居然如此厉害,竟能细察入微。
酒疯子打开坛盖,酒香顿时弥漫开来,充斥整个房间,继而飘散于山中。此酒淳洌香醇,一经散出,顿时惹得山中百兽、群鸟垂涎而来,竟生生围拢了这座山中木屋。
酒疯子取下酒葫芦,仰脖倒灌,须臾间将酒喝得干干净净。也不知他如何施为,酒坛子里的就竟化作一条长虹,如同活物一般“钻进”了酒葫芦。
“小子,你还真没吹牛,这酒实乃上上之品!”酒疯子不吝称赞之语。
“前辈能喜欢,是小子的荣幸!”
“你叫什么名字?”酒疯子骤然转身、盯着岳武,目光凌厉。
“小子岳武!”岳武不卑不亢,不怯不懦,与之目光直视。
片刻之后,酒疯子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啊,没想到一个毫无根基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能和我对视这么久而不落下风!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啊!”
酒疯子的笑声戛然而止,严肃道:“岳武,你可是有求于我?”
岳武扑通跪倒在地,恭谨道:“前辈,小子斗胆,恳请您施予恩泽,收我为徒!”
“凭什么?”
“单凭一片冰心!”
“我有什么好处吗?”
“天地君亲师,小子待师如父!”
“儒家俗礼,皆是繁文缛节。”酒疯子一脸不屑,不过话锋一转,“不过如此倒也好。只是不知你是表明恭谨还是心里恭谨啊?”
“恭谨自肺腑还是流于表面,不在说而在行。”
“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前辈修为通天,小子仰慕。且我身负家冤,困锁皖城苦寒地,唯有修习武道,方能脱困。”
“你倒是直言不讳。不过据我所知,你是流放罪臣之后,身背奴籍,修习武道可不能帮你脱困吧?”
“前辈明鉴。祸乱之地,争斗之世,单凭文事、苦技,难立于世,唯有以武傍身方能逍遥纵横。”
“我不能收你为徒,不过倒是可以传授你些许本事。”
“多谢前辈大恩!”
“倒不必谢我。我只是付你酒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