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疯子与岳武约定,每日暮霭十分,岳武攀山来见。不过酒疯子就怪招频出,要求岳武自临仙山山脚至木舍所耗时间不得超过两炷香,并且身负五十斤重物。
岳武心中隐约猜到,酒疯子多半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身体。毕竟自己身孱体弱,太过单薄。这也不是他疏于锻炼所致,实乃家贫劳繁造成的。
岳武拜别酒疯子后,便急匆匆赶回家中。进门后,在火炉中加了几块木材。还不等气息喘匀,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来人他认识,乃是仝家的侍从,似乎仝问叫其小乙。小乙搓着手,脚在雪地里跺个不停,脸色冻得通红。他一见到岳武,便说:“岳武啊,我们老爷要见你,和我走一趟吧!”
“小哥,不知夤夜来传,所为何事啊?”岳武犯了嘀咕,就算仝问要见自己,大可白昼传唤,再不济向晚时分也可,何至于月升中天再派人来传啊?难不成是有秘事相询?
“岳武啊,我也不知,你且随我同去吧!去了便知。”小乙语气不耐,这天寒地冻的非要自己来找人,夜里寒风剔骨把衣裳吹得通透。
“劳烦小哥稍候,我且回去加件衣裳。”岳武回到房内,留书一封,写明去向,尔后压在镇纸之下。这才扯过厚棉衣,与小乙并肩而去。
入了大门,过了照壁,沿廊曲行,却是绕过正堂。岳武心下诧异,往日召见,皆先到正堂拜见仝问,尔后由仝问引着再去棋室。今儿却一反常态,着实让人心中不安啊!
不过随着渐进棋室,岳武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心道许是仝大师一时技痒,寻自己切磋罢了,倒是自己太过多疑了!
“岳武,老爷在室内等你,你且敲门进去即可,我先行告退。”小乙不等岳武道谢,便急匆匆跑回自己的屋子,好烤烤火驱驱寒。
咚!咚!咚!
岳武敲了敲门,朗声说道:“小子岳武,夤夜叨扰!”
“进来吧!”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屋内传来,消散在呜咽的北风之中。可岳武听的分明,根本不是仝问苍老浑厚的声音,竟是女子的声音!
奇哉怪也,难不成是婢女?
岳武推开房门进入,并回身将房门掩阖,顿时风声冷气消散,炉火营造的温热将其围裹。
仝问身份尊贵,又兼具财富,府邸格局宏大,这棋室自也不一般。岳武入门并未见仝问身影,连刚刚那发出女子声音的人也未曾见到。他慢步缓行,再次说道:“岳武叨扰,见过仝大师!”
“不必如此酸文俗礼,越屏风即可。”声音依旧清冷,如银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岳武快步过去,只见棋盘铺展,棋罐陈置,旁边还有边几上香茗鼎沸。而这清雅之处,尚有一位女子落座,月白衣裳,青丝垂落。
“请坐!”
女子抬头看向岳武,其花容月貌顿羞几分月色。美目含珠,空幽淳洌。岳武记得书中有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用来形容此女之仪态面貌,再恰当不过。
“请坐!”女子见岳武迟迟不坐,还一副呆滞不模样,心下不悦。
“在下岳武,不知姑娘芳名?”岳武忙坐,刚刚的呆滞倒不是欣赏女子容貌,而是猜测其身份。
“仝道君!”
仝道君?曾听人言,仝大师膝下二子一女,均是人中龙凤。难不成面前之人正是仝大师的小女儿仝道君?
“见过仝小姐!”
“不必多礼。你见我爹尚且不卑不亢,进退有节,见我又何须如此谦卑?”
“不知小姐传唤所为何事?”此刻棋室之内只有二人,并不见仝问身份,他已猜到多半是仝道君假借她父亲的名义将自己骗来。
“在棋室,自然是弈棋。”
“小姐是不想仝老知道此事?”
“不错。几番弈棋,你皆胜我爹。他夸你是天纵之资,不仅围棋一道通透,就是制瓷也是天赋异禀。我想见识你的本事。”那日岳武离开仝府,仝道君与父亲闲谈,听父亲说岳武天资出众,棋艺超群,恐是技冠楚国。她自负天分奇高,加上年轻气盛,自然略感不服,因此才有今夜之约。
“仝老谬赞了,我一来侥幸获胜,二来是身处管窥之地,谈不上天纵之资。”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可我父亲却另有想法。如此风寒炉暖之夜,你我弈上一局,也好让我证实一下父亲所想正确与否。”
“夤夜来访已是冒犯,至于弈棋更是不敢。岳武先行告退!”岳武少年老成,几番言语谈下来焉能不解仝道君的心思?她少女心性,长在富贵人家,天资出众,自然是众星捧月、眼高于顶。他可不想因为赢了棋局而得罪这位制瓷大师的女儿!
说完,岳武转身便走。
“你要是此刻出门,我立刻便喊捉贼!若是我做得更过一点,便喊一句登徒子!恐怕你就是有罪也说不清!”仝道君黛眉微蹙,眼眉寒霜,话里藏了几分威胁之意。
岳武握了握拳头。人在檐下,势为人驱。他平复心境,转身坐下,说道:“弈棋讲究情愿二字,迫人下棋可合乎礼?”
“你乃犯官之后,自国都郢城贬谪至此,又以官奴身份屈膝于瓷窑,难不成还不明权势之理?”仝道君执黑落子。
“何谓权势之理?”岳武执白而应。
“位高得号令者为权,言出施威畏者为势。执权柄而使天下屈,无权之徒则为土鸡瓦狗,如案上鱼肉,为刀俎所砧。”
“小姐是说我没资格谈礼?”
“所谓礼法,在权势面前均是笑话。如你之于我,而我之于王权。”
岳武目光如炬,灼灼地盯着仝道君。她一身清冷气质,不怒不畏,眸光潋滟,澄明如水。可手上的动作不迟,黑子再次落下。
“受教了!”岳武心中忧愤难平,面上却保持沉静。权势权势,单凭一个权势,岳家一门忠烈却落得贬谪苦寒之所的下场。
“我知你胸中有惊雷之怒,可面色如常,是有不寻常之处。”仝道君试探道。
“小姐所言,小可不知何意。”
“哎,你如此防备,不说也罢。我只是好奇,你为何拒绝我父亲收你为徒一事?”
“小可天生愚鲁,于烧制瓷器一道毫无悟性,不敢为一己之私拜入仝老门下,唯恐辱及仝老名声。”
“这套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就不用在我面前说了。不如你我打个赌,若是我赢了你,你对我说真相;若是你赢了我,我此后绝不纠缠你!”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岳武本打算让一让仝道君,免得她心高气傲受不得失败,再不断纠缠自己。可既然定了赌局,他自然全力应付。
两炷香后,仝道君执子不落,颓然地垂下手臂,好半天才说:“我输了。”
“承让。”岳武将棋子收回棋罐,起身施礼,“夜深风寒,小姐早些休息。岳武先行告退。”
“我送你。”仝道君起身相送。
可刚到房门口,她却突然拉住岳武的手,身子压低。手臂顺势一扬,顿时打灭了屋内所有蜡烛。
“外面有人,别出声!”仝道君小声提醒。
岳武竖起耳朵细听,可除了呜咽风声似乎并无其他声响。他心下疑惑,是真有人还是仝道君想出了什么幺蛾子?
二人矮身相偎,屏气凝息,彼此的心跳声与呼吸声听得清楚。仝道君不知是天生异香还是粉黛香味,身上的味道煞是好闻。
岳武不曾与女人亲近过,此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时间心神摇曳,他暗骂自己一句登徒浪子,方才慢慢恢复内心平静。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突然头上一痛,竟时被仝道君的手掌狠狠推开。刹时,月光照射下,一道流光飞过,叮的一声,刺在了柱子上。
“找地方躲,有刺客!”仝道君大喊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玉片,放在口中顿时发出一阵急促刺耳的声响。这声音方响,岳武便听到院子里传来“抓刺客”的叫喊声,脚步声与兵器声汇聚在一起,响彻院子。
不一会儿,房门开启,烛光亮起。仝问在随从的陪护下走了进来,一脸焦急之色,左看看右看看,确定仝道君没事方才松了口气。
可他一见岳武,顿时眉头蹙起,脸上现出肃穆之色。
“小子岳武,夤夜打扰,还请仝老赎罪。”岳武见机行事,先把罪过领了,免得仝老责问。不管此行是他主动前来还是仝道君邀请,仝老均有怀疑他的可能,而且深夜在棋室与仝道君独处,于仝道君名节有损。更糟糕的是,此事还被众多仆役护院所见,若是传扬出去,恐怕全皖城的人都知道这事了。
“小子来此,本想向仝老借一支千年老参。恰巧碰到小姐,听她说您已休息,小子便想先行告退。可不巧碰到刺客来袭,多亏小姐搭救。”岳武连忙编了一个理由,也好蒙混过去。其一,可间接告诉那些仆役护院他与仝道君并无私会;其二,也顺便借一支老参回去给母亲续命。
仝问暗骂了句小狐狸,却只能顺着岳武的话说下去。
“老夫年老嗜睡,竟一时忘了此事。老钟啊,去药房取一支千年人参来。”
“多谢仝老成全,大恩大德,岳武铭记在心,他日舍命相报!”岳武躬身施礼,心怀感激。
“不必客气。道君啊,你先回去休息吧!府上不太平,岳武你领了人参,也先回去吧!”
“小子告退!”
岳武回去的时候,怀里捧着人参,生怕被冷风吹了。小乙亲自送他,将他送回家方才离开。
此刻夜深人静,父母均已睡下。岳武将人参藏好,又拿出祖父留下的书读。此书名为《天问精要》,讲的是道家清修之法,实际上就是道家趣闻与一些修炼的入门口诀,寻常人读来不过当做增广见闻的浅显文章罢了。可岳武却读得津津有味。
可毕竟累了一天,他渐渐昏沉睡去。睡梦中,竟入蓬莱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