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搽脚
姚麻子绝对没有想到,大美的脚会这么白,白得不像脚。大美脚小,大家都看得见,她从遥远的地方来,一走进三河矿区的工房子,大家就惊叹过了。好多人曾经为她惋惜,她那么小的脚天生应该出入闺房,不应该在没有尽头的磨道上丈量。她走出磨道,穿上红毛衣,拿着一把长把铁瓢挖磨沟,大家也怀疑她选择错了。她勇敢无忌,在西流河洗脚,好多人看见她把裹脚带晾在河滩的沙石上,有几次还搭在柳树枝上,很佩服她这种令****的西流河也自愧不如的开放勇气,可是,敢走到能看清水里的鱼尾巴那么近,看她玲珑绝顶的小脚泡在水里,像两条不游的鱼儿,还是需要比脱下衣服更大的胆量。金洞子上的矿工敢在河滩的芦苇丛中脱光衣服,跟推大磨女工一起惊起水上的野鸭,只要不脱下衣服,他们就不敢走近了。看女人解掉带子小脚泡在水里,他们不害怕,也会害臊,因为女人的脚不是生下来让人看见时的样子了。姚麻子的脸,臊红的颜色会在密密深深的坑底藏住,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有没有羞臊之心,因此他比脸皮光滑的人胆大,可是他脸上的麻子坑又形成了障碍,妨碍他走近大美,看大美的小脚在水里越泡越白。道理是一样的,他走到能看清大美小脚上的花纹那么近时,大美就能看清他脸上的麻子坑形状各异深浅不一了。姚麻子从打锣山金矿走到西流河,踏遍三河矿区,找女人求乳,他敢在最矜持的女人那里冒险,却不敢在最美丽的女人面前碰壁,美丽像尖削的手指头,带了锐利的指甲,最擅长最便当的爱好,就是揭丑陋的脸上剧痛的伤疤。姚麻子宁肯不攻击,也要保护好自己,所以他虽然早就知道大美脚小,还经常解开裹脚带子在河里洗脚,却始终没敢靠近看一看。他只远远地看过,大美的裹脚带子搭在柳树枝上,他想不通,那么长的带子,用什么办法躲过了查脚团的眼睛。
如果于长河不用八抬大轿把大美从西流河抬出来,抬进这个中流河边的小村子,也许一辈子,姚麻子都要远远地望着搭在柳树枝上的带子,想不通如何躲过查脚团的眼睛。中流河像西流河一样,从南向北流,河滩上生了青草和芦苇。有一种花像狗的尾巴,粉红色。中流河的河道比西流河宽,几经改移,河床底下埋着一个村庄和大片耕地,也埋着坟墓。夏天的夜里,远古的幽灵从河床底下走出来,和人对话,把死人世界的一些事情告诉活人,可惜没有人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他们的快活和忧虑,一起被沉沉的河沙永远地埋葬了,无人知晓。春天的羊群放牧在河滩上,羊吃青草,留下狗尾巴一样粉红色的花不吃,好像是听懂了死人幽灵讲述的故事。大美在河里洗脚,倒随手就把狗尾巴花掐掉揉碎了。揉碎的花瓣顺着河水往下流,像漂着化不开的胭脂,正要过河的姚麻子弯下腰去,两只手捧起来,他不明白这么好的胭脂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放弃了过河的打算,溯流而上。遇一座小石桥,他一抬腿跨过去,像跨过大户人家高高的门槛。河边的芦苇像屏障,挡住了会流出胭脂水的宫墙,姚麻子沿着河边走,墙里的人看不见他手上的胭脂已经凝住了。河床有弯曲,胭脂水不屈不挠流下来,两岸的绿墙挡不住它。姚麻子贴着绿色的墙壁走,像有经验的盗贼借屋墙挡住身子,秘密地接近目标。他走近了,也就呆住了,根本想不起要下手去偷,只是痴呆呆地看着。原来,化不开的胭脂是从大美的小脚上流下来的。
姚麻子走遍三河推大磨女工最集中的矿区求乳,看见过世界上最白的东西,可是他没有想到,女人的脚也会白得让人受不了。看起来好像是一节葱脖斜切的样子,斜切的葱脖生冷的滋味,它却没有,它又细腻又柔和的样子,分明是河水泡不凉的。有一种鱼的肚子很像它,鱼肚子会下子,却不会像它这样流出胭脂。像它一样的鱼肚子只要会下子,个头一定比它大,不会像它这样,小得让人怜惜。姚麻子绝不是怜香惜玉的那种人,他好色,是因为他丑陋,他需要女人的乳汁抹平脸上的麻子坑,他带了强烈的功利目的寻花问柳,从一开始就根绝了怜爱之心。不过,看了大美泡在水里白得不像脚的小脚,他还是轻轻地叹息一声,把大美惊动了。大美把刚刚揉碎的花瓣撒到脚上,扭过头来看他,没有害怕,只觉得奇怪,诧异地问他:
“你愁什么?”
姚麻子说:“红的白的。”
大美问:“红的是什么?白的是什么?”
姚麻子说:“红的是胭脂,白的是脚。”
大美说:“谁家的胭脂也是往脸上搽,离脚远着呢。”
姚麻子张开两只手说:“我给你往脚上搽。”
他走上前去就要实施,大美把他沾了胭脂花瓣的两只手挡开,站起来,说:
“你先搽你自己的脸吧。”
她站在水中,不怕两只尖尖的小脚钻进细细的河沙里,她给姚麻子最终一个希望,说:“等你把脸皮搽平了,我就叫你给我搽脚。”
大美为姚麻子指出的道路,比对方自己探索的途径更遥远,更加遥不可及。两种办法当然都能让姚麻子脸皮变光滑,都需要女人配合,适宜姚麻子好色的习性。不过,用胭脂搽麻子坑,却需要胭脂水从大美那独一无二的小脚上流下来,不像乳汁那样普遍。乳汁好找,小脚难求,就因为天然的东西到处都是,巧夺天工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再说啦,就算他离开西流河,再回到打锣山出金子最多的地方,把最古老的工房子找遍,能找到大美那样的小脚,河边上也没有四季常开的狗尾巴花,让人揉碎,从小脚上流下来。开花季节他有胭脂水搽脸,下雪季节还是要用乳汁来抹,半年红色半年白,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麻子坑抹平了以后,会变成什么颜色。有一种羊的脸有黑有白,三河人叫它“花脸咩子”,他不愿意自己的脸变得像羊脸一样,遂一举斩断了用胭脂水搽脸的念头。他断绝了此念,就等于离大美的小脚越来越远,走完人生的河流,也摸不到了。他实在不甘心。大美的小脚像小羊的蹄子,不分白天黑夜,高兴了,不高兴了,都会狠狠地乱蹬他的胸口,蹬得他心里乱慌慌的,喘不过气来。他手忙脚乱,去抓大美的小脚,抓到的常常是酒盅儿的乳房。酒盅儿怪他下手太狠,把她抓痛了,用最猛烈的乳线射击他的脸,他在酒盅儿的肚子上擦掉,一举丢掉坚持有年的治疗方法,不再用乳汁治疗脸上的麻子坑了,反正他离大美的小脚已经有了一辈子的路程,离得再远一程也无妨。
小金鞋
离大美小脚最近的男人,当然是老驴洞子矿主于长河,他枕着鱼头睡觉,伸手就可把捉。他终于没用大香烧掉脏东西,不是怕误了他自己用,而是实在舍不得毁掉宝物。他在老驴洞子里瞎撞,真的像一匹老驴蒙了眼睛。他从五表婶徐婉芝那里借了钱,给工人发工资,破釜沉舟,让工人吃日本宽条面长力气,他上天入地,把头撞破,刚刚找到葫芦头盛金子,葫芦头即便在别人最肮脏的大腿间夹过,他也舍不得把葫芦一锤子砸碎。他新婚之夜离开洞房,从古板的中流河,跑到放荡的西流河,在酒盅儿的炕上躺下,让杨老七见识他不凡的体魄,就是要让打擂的对手明白,他有更好的锤子,这样的好锤子只会被金子打败,不会被暗器所伤,夹在指头缝的小刀只配割猫的卵子,遇上大锤就完蛋了。他不把杨老七捶扁,也不是因为杨老七是杨老五的弟弟,而是因为杨老七是徐婉芝的小叔子,五表婶从闺房里拿钱借给表侄,她婆母的灵魂在地底下没有阻拦。于长河当然十分在意,杨老七把原本属于他的宝物夺去弄脏了,他用同样的手段夺回来,没有把脏东西烧掉,他不能不耿耿于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样一些有关英雄美人的格言,只能暂时安慰他,不能彻底解救他。只有芦苇丛中最初的鲜血是一剂灵药,能缓解他心魂上的痛楚,他只要想起,河滩上的苇草吸下了大美喷涌的热血,他曾仰脸叫天,他就骄傲得挺起来了。大美要是一只鞋,接纳的第一只大脚就是他的,干净也好,肮脏也罢,他都是这只鞋的第一个主人。大美要是一个妓女,第一次接的客人也是他,别人再来,才是不嫌脏的末流嫖客。他用八抬大轿把大美娶来,就是用金子为大美赎身,让这个****体体面面地从良了。这个从良的****好福气。她脱下白小褂,穿上红毛衣,红毛衣把脸映红了,像朵月季花,她还要在工房子里拿了铁瓢挖磨沟。她从良以后,就不必再进工房子了,于长河让她专门在家里吃饭和睡觉,她成了厨房的淑女,庭院的贵妇,在炕上仍然是妓女。于长河根本无法抗拒大美的妓女魅力,他再嫌她脏,也得像无耻的嫖客一样,颠倒天地,一塌糊涂。他很清楚,大美在杨老七那里,也是这副模样,他恨不能把大美撕碎了喂狗。奇怪的是,他越是想起大美在杨老七身子底下不要脸的样子,越是来劲,好像要证明他的大锤比杨老七的小刀更厉害,要让大美把指头缝就能夹住的东西忘掉似的。大美是不是忘掉了过去的东西,于长河不知道,她只是不要命地叫,叫来叫去,咬住于长河肩膀上一块肉,死不松口。后来,她把口一松,像野猫一样叫一声,于长河的肩膀渗出血来。于长河筋疲力尽地躺着,摸摸肩膀,说:
“我给你把牙敲去。”
大美把他握住说:“我得把着椅子扶手。”
她接着张开嘴,乖乖地说:“你敲吧。”
于长河不像县城的牙医那样用锤子,他用指头弹一弹大美的金牙,说:“敲这个。”
大美把手放开说:“敲这个不痛,椅子扶手没有用。”
于长河不理她,挨着弹她不是金子的牙齿,说:“都敲掉,我全给你换上金子的。”
大美同意了,她只说出一段愁肠:“我就是怕满口金牙太沉了,没法吃饭。”
于长河说:“你不用吃饭,光吃金子就行了。”
大美承认于长河说得对,她说:“一颗金牙不够吃的,满口金牙,够吃一辈子。”
她光光的身子往于长河的身上贴紧,轻轻舔掉于长河肩膀上渗出的血,说:“我就怕吃完了金牙,再也咬不痛你了。”
于长河不让大美的担心成为事实。离开睡觉的炕头,没有放心的椅子扶手给大美把着,他没有敲掉大美所有的牙齿换成金子的,他给大美用金子打制一双小鞋穿。
三河县,古齐地,礼仪之邦,还没有多少人识字,就已经有了“金莲”。淘金的历史像文字史一样悠久,“金莲”直接从金洞子里,从大磨咕隆咕隆响的工房子里生出来。可是,技艺精良的银匠依然没有见过,女人的小脚穿的小金鞋是什么模样,师傅,师傅的师傅也没教过打制工艺。三河县的银匠绝不含糊,专门在女人身上做功夫。他们目光锐利,年轻时不戴眼镜,等他们戴上眼镜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差不多就快要瞎了。女人脸上的茸毛多么细微,在银匠的目光下历历可数。要是有不怕羞的女人供他们练功,他们就整天盯住女人的脸,等到他们数女人鼻梁上的茸毛像数眼睫毛那么清楚,不出差错了,他们的眼功就算练到了家,可以打制金饰物了。他们把金丝捶打得像女人脸上的茸毛那么细,做成连环,以便挂到女人的脖子上。他们用一只眼睛盯住金丝干活,如果两只眼睛并用,小锤往往会捶偏,像用两只眼睛瞄准打枪打不准似的。他们打制耳环时,才两只眼睛一齐看着,原因自然是女人的耳朵垂紧挨着头发,数头发不像数眼睫毛那么容易漏掉。女人的脚再小,也会比耳朵垂大得多,打制小脚穿的金鞋,不用眼看,用手摸就行了。巧手的银匠于是遇上了和姚麻子同样的难题,他们摸不到大美会流下胭脂水的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