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说,她们脚小能走,可以到三河来嘛。她似乎幸灾乐祸地说,她们只要一来到三河,一走进工房子推大磨,就知道她们的小脚到底管不管用了,她们脚越小,越跑不出去,金洞子上大工小工都能追上她。那个周相国也是老糊涂了,他买一个不会走的女人抱着走,等他老到抱不动了怎么办?雇个人抱着,他又不放心。他不放心就对了,没有哪个傻瓜蛋,会白替别人把女人抱到炕上,猫枕着鱼头才睡不着觉呢,相国花钱再多也不行。钱多了能买房子能买地,就是买不来男人的力气。就算有人愿意白侍候武大郎,替老相国把女人抱到炕上,老相国老得连人都抱不动了,瓦刀锤都拿不起来了,老虎无牙了,他买的女人脚再小,也啃不动了——说到这里,大美看三爷嘴唇乱抖,吹动了胡子好像不服气,她一摆手,把三爷的话堵回去,不理睬三爷腰间又大又亮的灰盒,继续说,有人包脚包反了,脚指头不踩在脚底下,翘在脚背上,走起来撇呀撇的想上天,有人一开始小脚包得倒端正,查脚团来了放开,查脚团一走又包上,放放包包的,弄成了地瓜脚,就是没听说有人脚小得不能走。不能走那是惯的毛病,不是脚小。脚再小也不能没有骨头,没有骨头那是猪蹄,屠夫没死光,把骨头剔了。脚小就不能快跑,男人追不上的那是兔子。兔子的小鞋才不管深色浅色呢,它就是和大山一个颜色。兔子蹄不沾金子,好在工房子里扫金子,就是不能让男人握在手里玩。男人要玩脚,根本不用跑出那么远,大同妓女比三河妓女脚更臭,就因为大同的山上出的是煤,三河的山里出的是金子,大同烧焦炭,供三河炼金子。兰州那块地方更不行,谁都知道兰州风大没有水,女人的脚没有水泡着,根本没法摸。红的是花,绿的是叶,有水滋润着,花才开叶才长呢。说兰州那块没有水的穷地方会有好小脚,鬼才信呢!
三爷听大美气冲冲地说了半天,根本找不到插嘴辩解的机会,他摸着灰盒等待,趁大美停下来喘气的时机打断她,说:“你不相信我,可以去问别人嘛。”
大美气愤难平说:“问谁?”
三爷握住灰盒说:“李渔。”
大美说:“我不认识他。”又不容置疑地说,“跑了兰州跑大同,放着出金子的地方不玩,跑到出煤的地方去,肯定是个贱骨头。”
三爷刚要问大美,她是从什么地方跑到出金子的三河来的,往院子里瞥一眼,忽然惊叫起来,他和大美只顾得为女人的小脚操心,反复讨论,热切争辩,想不到,没有脚的蜗牛已经走完了很远的路,回到杏树底下****起来。幸亏三爷养生有方,练出了好眼力,否则他坐在屋子里,就又一次错过了。他先起身走,大美跟在他后头,他年迈的步履和大美的小脚达到了一致,两个人几乎同时赶到了现场。三爷为错过了开端而惋惜,不过他毕竟看到了高潮,这又是令他欣慰的。蜗牛到底跟人不一样,它们的沉默,更能显示出拼死的力量。它们果然是不脱衣服的,硬壳子撞击,更像穿了铠甲的战士打仗。它们没有脚,比有脚的人更便利,尽管滚动就是了,用不着为脚大脚小操心。它们的功夫令人惊叹,人世间只有玩杂技的男女,才能做到它们的份上。三爷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大美倒不是那么羡慕它们。大美还顾得上说话呢。她一边看一边问三爷,蜗牛的脚有多大?三爷怪她问出这种书上没有的话来,不回答她,也不让她去问李渔。大美说,蜗牛恐怕不是从兰州来的,也不是来自产煤的大同,看看它们白白净净的身子就知道。三爷这才问她,这一对是不是从墙头上走过去的那一对。大美认真地看一看,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认不出来。”
蜗牛太能持久了,它们像走路一样漫长,有耐心。一直等到于长河从金洞子上回来,又去河滩盖房子的工地上看了看,它们还没有走到最后。倒是三爷看得有些筋疲力尽了。他的腰远远没有眼睛那么好,他站着看,眼睛还没有花,腰就痛起来了。大美看他一只手摸着灰盒,一只手倒回去摸腰,想搬个小板凳给他坐着,他怕大美小瞧了自己,不肯坐,咬了牙硬撑,把摸腰的手又撤回前边去了。于长河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三爷又一次伸手摸腰,大美要搬小板凳给他坐,他不准备拒绝了。于长河走得急,一进门没看见杏树底下蜗牛的热和情景,他问三爷在看什么。三爷说一句俗语回答他,言不及义:
“看鸭子洗澡,耽误穿棉袄。”
缴枪不杀
于长河腰缠万贯,不带灰盒,他绝不需要看蜗牛****,想到棉袄,他身强力壮,冷暖自知,想什么时候洗澡,就什么时候洗澡,大美尽心尽力侍候他,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他不是鸭子,他是鱼,鸭子用脚划水,他一头扎进深水里,整个身子都湿透。他才不像三爷那样养生,讲究睡觉的姿势,想不通蜗牛把衣服脱到什么地方呢,他要是急起来,外面的衣服扔在院子里,里面的衣服扔到窗台上,不脱袜子,只把鞋蹬掉,没有一件规规矩矩放在圈椅上。他再要穿起来的时候,依然能一一找到,倒是曾经穿在脚上的袜子找不到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脚都干了什么,还需要把袜子蹬掉。大美像他一样不清楚。自从穿了小金鞋骑驴之后,大美常常会想起驴驮着人跑那颠颠的滋味,在平地上跑,也像跑山路一样,颠来颠去就把人颠晕了,谁也记不得脚会干什么。于长河完全忘记了大美穿过红毛衣,他狂暴地撕扯也罢,耐着性子剥开也好,到后来,他看见的总是白白净净的一片,像剥了壳子的蜗牛一样。于长河毫不在意,他不在家的时候,三爷腰间挂了又大又亮的灰盒,来看蜗牛****。三爷睡觉伸着一条腿,屈着一条腿,一只手放在腿间,他的灰盒再大,也需要从别人灶里烧过的余烬取火了,不在话下。只是大美想搬个小板凳,让三爷坐着看,于长河不允许,因为他一看见大美弯下腰去直起来,然后又把腰弯下去,起起伏伏,他不看蜗牛****,就等不得了。
于长河再着急,也要等三爷走了再说。他在老驴洞子打不出金子,跟三爷借钱给工人发工资,三爷只借给他一顿饭钱,他让大美脚上穿了小金鞋骑驴,三爷看够了光景说“金莲不是脚,是跳舞的台子”,都不能让他当成一个做蜗牛的理由,公开****,让三爷看得腰痛。三爷倒不再淹留,他说过了鸭子洗澡的俗语,看出了于长河不让大美搬小凳的用意,知道人家着急,他就慢慢地走了。于长河不到门口送三爷,他急切切逼近大美。等他确信,三爷的脚步再慢,也已经到达了院墙外边,他即刻行动,不管衣服扔在什么地方。他浑身发抖,顾不得上炕,把炕沿当成驮大美的驴背。他凶巴巴刚刚把大美抵住,还没有开始颠起来,背后一凉,像凉锥子从脊椎缝里扎进去,一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还有一管对着大美美轮美奂的胸脯。有一个威严的声音说:
“缴枪不杀!”
转而又安慰他说:“别害怕,皇军请你走一趟。”
于长河后悔莫及:中流河滩上他的建筑工程排错了程序,他应该先筑起围墙,后盖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