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男人看病简单,不问房事,就说是气厥。老中医说,气厥和血厥症候差不多,都是突然昏倒,牙关紧闭,起因却不一样,血厥是由于暴怒,血菀干上蔽塞胸臆,气厥是由于肝气郁抑,气机逆乱,上壅心胸。病因不同,用药也异。他给于长河用沉香、乌药、木香顺气解郁,枳实、槟榔破气除痞,再加丁香、藿香宽胸理气。他看看大美千娇百媚的脸真的不老,不情愿地加入钩藤、磁石、石决明平肝潜阳,仍然不问房事。于长河闭着眼,听老中医开药,絮絮叨叨,像老头尿尿似的不果断,不利落,老中医还没走,他就失去了信心。自从知道了姚麻子为革命撒谎欺骗了他,他就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把金子挖完的那一天,推大磨女工再也没有活干,可是永远也不会缺了谎言。哪一天能找到新的谎言,有效地击中他的病灶,他大咳不止,吐出凝块,就会痊愈。可是他一听这一次得的是气厥,他就对健康不抱希望了。血厥的凝块被谎言击中,他能够一口吐出,气厥要是也有凝块,即便被谎言击中,他也吐不出来,只能在肚子里消散,消散了还能聚起来。除非新的谎言威力巨大,能让他肚子里的气全部散尽,他一口气不存,也就不用昏厥了。
大美倒不那么悲观。天下的老中医既然都把三根指头按到人家腕子上,问女人的房事,不问男人,他们骑驴出诊,就应该同样有效。当然啦,好多病家搬不动老中医,要把病人抬到驴背上驮去,颠来颠去,治不好也是应该的。于长河指望有效的谎言药到病除,大美相信医生也会说假话,等到有一天,医生把假药当成真药卖,于长河的病自然会好。人的牙齿既然都可以作假,把原来的真牙敲掉,换成假牙,把鬼子的金牙说成是汉奸的,总有一天,医生也会卖假药,把狗尾巴草当成灵芝,把耗子药拌给人吃。三河县城的老中医不服老,大美去,他就拉出年轻的驴来,货真价实。大美叫小兴去拿药,逼他现原形。只要老中医有一天把桃花杏花揉成粉,和成胭脂水给人治天花,说胭脂水能把男人最丑陋的麻子脸抹光滑,留起好看的背头,于长河的气厥也就好了。
小兴来往于东流河与中流河之间,为于长河买药。小兴长成了两条长腿,他要是还往老驴洞子上挑油,担杖钩再长,也不必挽起来了。他两条长腿,为于长河买药也很得力,他并不比大美骑驴走得慢。由于老中医不按他的腕子,他还节省出一些时间赶路呢。他穿行山路,不害怕有什么人会抢药吃,抢钱也不怕,他两条长腿能跑过所有的强盗。山脚下的一个村子,把土地庙修在路旁,有时候会有新鲜的纸灰,在石錾的小庙门口随风拂动,他看见了心头会抽紧,害怕于长河的灵魂不久后也要送到这样的地方存放。他已经做了于长河的干儿子,战争期间,依靠于长河抚养,他没有活干,也没有饿死,长成了两条长腿。他真的不愿意爹死——他不叫于长河“干爹”,直接叫爹,弥补了他心中没有爹叫的巨大空缺。于长河无论是血厥还是气厥,发病时牙关紧闭两手握紧面赤唇紫四肢冰冷的样子,都把他吓得要命。他越是经历了于长河过多发厥要死的样子,越是害怕于长河真的死去,死亡不再是最终的一个结果,而是持续不断的一个威胁和恐惧。山脚下的小村子把土地庙修在路旁,不是给死人的魂灵安一个旅店,而是给活人的心灵做一个提醒。你只要看见它,无论腿长还是腿短,无论小脚骑驴还是大脚赶路,都会在心里一紧,快走几步,免得庙门口拂动的纸灰落到身上:那是死人花过的钱,阳间不好再用,活人花钱,还需要自己去挣。人需要挣钱,不仅因为人要吃饭,还因为人会生病,会血厥气厥。人的气血两厥,全与金子有关。自从人发现了金子,也就有了厥症,要治厥症,还需要金子。等到地底下的金子全部挖光,人就不会昏厥,永远清醒了,金子也会变得没有用处。在打锣山底下还可能出现小金驴拉着金碾磙碾金豆子的时候,在三河县推大磨女工还要甩着大辫子推着石头转圈的时候,气血两旺的男人于长河就依然要发作厥症,让干儿子撂开两条长腿去买药,金钱如流水一样流走。小兴腿长走得快,花钱也快,看起来,金钱就是从小兴两条长腿之间流走的,大美却知道,花钱快是因为她没有骑驴去买药,三河县城的老中医生气不服老,故意用虎狼之药,大口吞钱。她不向于长河说明这个原因,于长河就认为,治病花钱是老天爷定的规矩,真的与房事无关。于长河不相信老中医会有新的谎言,让他吐出胸中的气块,可是不治病,他却活不下去了。气厥发作的时候,他昏迷不醒,不再想活着的事情,问题是他会有从昏厥中醒来的时候,他醒过来以后,就加倍思念活着的滋味。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怕死,不是因为害怕死去以后有苦难,而是因为在死与活之间来来往往走过几趟以后,舍不得活着的滋味;人要治病,还不只是因为病痛受不了,而是为了花钱多买一些遭罪的日子。所以他的厥症越是频繁发作,他越是要治病不止。看看家里的钱快要花光了,他主动地和大美商量筹钱的办法。衣食无虞的美人第一次发愁了,大美在身体两边摊开两只手,像会唱戏的女人一样说话,她说:
“我有什么办法?”
她无奈地笑一笑,说:“你要是舍得,把我卖了,给你治病也行。”
于长河叫她休要胡说,男人的厥症从哪儿得下的,她应该清楚,再说啦,美人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大美比老中医更不服老,她说于长河要是舍得,往后的药,自会让老中医亲自骑驴送来,不必小兴再去跑了。于长河费了好大的劲忍住不喘粗气,才没有发作厥症,他说,他的东西,他死也舍不得,他问大美的东西能不能舍得。大美想也不想就说,她当然舍不得于长河死啦。于长河摇摇头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挑明了说:
“把你的小金鞋拿出来吧。”
战争能炸毁河滩上造新房的地基,却不能磨损金子的记忆。战争期间,大美把小金鞋好好地藏起来,想一想穿着小金鞋骑驴从中流河东岸跑过的那一天,就好像是刚刚做过的梦一样。战争没有让大美的小脚长大,炮声响得很远的时候,她拿出小金鞋来穿一穿,鞋后边还能够插进半根小指头。要是于长河敢把远处打炮当成放爆竹,还能把大美抱到驴背上,大美照样可以金光灿烂地跑一趟,在河滩上炸毁的新房地基旁边勒住驴头跑回来。它是金子,纵然在脚上穿过,也是宝贵的,什么时候都能够救人于危难。于长河在血厥之后又气厥的紧要关头,自然会想到它,大美一时倒把它忘了。于长河担心大美会舍不得,就让大美留下一只,等他再给大美打制小金鞋的时候,给银匠做样子,就用不着银匠拿着粽子乱摸了。大美不相信,于长河还有给她打制小金鞋的那一天,倒不是因为老驴洞子被他亲手炸毁,而是因为姚麻子留了背头,不会再给他当大工把头。于长河叫大美放心,只要地球肚子里的金子不挖尽,就会有男人给女人用金子做鞋的那一天,因为江山长在,美人像江山一样不会老——只不过将来的男人为女人做鞋,用的金子需要更多,女人的脚不缠裹,长得越来越大了。最叫人担心的,就是将来的驴没有力气,驮不动大脚女人脚上穿的金子。于长河劝慰的时间里,大美已经将小金鞋取出来,在于长河的注视下,最后一次穿上。她很想再去骑一回驴,但是已经不可能了,频繁昏厥的于长河不能再把她抱上驴背了,她不免有些后悔,说:
“就是不该把那么多金子给了姚麻子。”
于长河纠正她说:“不是给了姚麻子,是给了革命。”
大美说:“一样。”
于长河严正地说:“不一样。”
于长河认真辨析革命与姚麻子的不同。他说,革命脸皮光滑,满面红润,绝不像姚麻子那样麻子坑又深又密,吹进灰土洗不下来。革命用剃刀剃去头发,干干净净的,绝不像姚麻子那样留一个背头按时摸一摸,即便不耽误工夫,也很麻烦,革命很忙,没有那么多闲心思整理头发。他喜欢革命,也不只是因为革命长得好看,而是因为革命不让日本人用女人的身体当模子炼金。他一点儿也不后悔,把积存的金子送给革命换饭吃,只要革命不撒谎,他希望革命永远吃好饭,长命百岁。气厥以来,于长河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充满激情,他对最喜爱的女人都没有这样表白过,大美恨不能摇身一变,立刻就变成于长河倾心的革命,绝不撒谎。大美先脱下一只小金鞋藏好,再脱下另一只,准备拿去给于长河买药治病,她说出另一种后悔,带一点哀怨:
“还供小妹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