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等着穿皮袄
新的战争离三河很远,除了念书的小妹能从报纸上看见硝烟,再好的耳朵也听不见战场上打炮。三河的上空有飞机从南往北飞,巨大的轰鸣震得睡觉的炕直发抖,看上去比麻雀大不了多少。念书的小妹告诉大家,那是老大哥支援的飞机。谁也想不通,那么小的鸟儿凭什么能叫出那么大的声音。需要再过五十年,有人嫌那种飞机吵得人家睡不好觉,不准载客,大家才会明白,人高马大的老大哥造的飞机,也像他们造的人一样,都会大吵大嚷,他们跟人讨债也依仗嗓门大。当然啦,战场上说话,还是需要大喊大叫,嗓门和拳头一样大才是大哥,否则谁也听不见。东村赶集的日子正好是星期天,又一群飞机沿着中流河往下流的方向飞,准备离家去上学的小妹告诉大家,那是有人唱戏唱出来的。这一群飞机轰隆隆叫,像老大哥支援的那一批一样震得炕发抖,大家也觉得好听,像听戏。有人看过镶了两颗金牙的女人唱戏,猜测她会拿下金牙去买飞机,小妹即刻否定了。她说唱出了飞机的人才不镶金牙呢。她用书上才会有的话表达她的赞赏和钦佩,不管大家能不能听懂,她说:
“人家才艰苦朴素呢。”
天上的飞机飞过去以后,不再飞回来,打锣山金矿加紧生产,猛挖金子。姚麻子用大家都看见的理由鼓动矿工,他说飞过去的飞机不飞回家吃饭,得喝油才不挨饿,飞机饿着肚子,就飞不起来,跟人不吃饭走不动一个道理。飞机飞不起来,在那里停着倒冻不死,人可不行,人不跑不动,就能把脚冻掉。敌人穿大皮袄戴皮帽子穿大皮鞋,他们当然不怕冷。美国鬼子可不像日本鬼子那么傻,他们知道钢盔比皮帽子凉,他们就不戴钢盔,专戴皮帽子。姚麻子住打锣山最大的房子,领导采金,革命已经不需要拿金子换饭吃了,他就用战士需要穿皮袄御寒作宣传。除了于长河,没有人会怀疑他撒谎。好多人有过闯关东的经历,就是因为受不了那边冷,才又跑回三河老家宁肯饿肚子。打仗的地方还在关东的那一边,战士们不能像美国鬼子穿的那么好,冻不掉手脚,也得冻掉鼻子——按理说美国鬼子的鼻子更不抗冻,不知道他们给大鼻子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姚麻子不能给矿工明确回答,让大家尽管拼命挖掘,等到把打锣山挖透,从地球的那一边走出去,就能看见美国鬼子给大鼻子穿什么衣服啦。
前方严寒,形势紧急,飞过去不回家的飞机等着喝油,受冻的战士等着穿皮袄御寒,姚麻子又一次想起了天皇金像。
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杨老七被押进大房子里审讯。新的战争在遥远的国土上打起来以后,打锣山金洞子对劳改犯加强了警戒,杨老七戴上了脚镣,只在干活的时候,才暂时除下。看守的警卫端着大枪,跟到作业现场,不再远远地盯着凭险要地势“一夫当关”了。他们大枪上的刺刀雪亮地打开,如果有人要打透山岩,往地球的那一边跑,就当即刺杀,让他们倒在地球口子的这一边。普通矿工,可以跑过去看看美国鬼子给大鼻子穿什么衣服,他们可不允许。杨老七戴镣走进大房子,姚麻子不让押解的战士离开,公开审讯他。
杨老七乖乖招供:打锣山的日本鬼子那时候养的狼狗那么大,就是为了挖金子给天皇铸金像。他还供出了姚麻子过去不知道的情报:日本女人背着小枕头,到了打锣山也不解下来,就是为了让日本鬼子不睡觉,把睡觉的时间也用来铸金像,赶在天皇生日那一天献礼。姚麻子紧接着追问,天皇生日是哪一天,杨老七供认不讳。姚麻子用心想一想,那一天正是他带领武工队用大耙扎穿鬼子的汽车轮胎,没有找到金像的日子,他心情沮丧回家睡觉,梦中大战鬼子娘们,在涩儿的肚子里播下了带来好命运的儿子。打锣山的日本鬼子要回国,只有走水陆两条路,他们的飞机从来不在三河降落,天皇金像不能插翅飞回日本国,那么沉的金子,没有什么鸟的翅膀能把它抬起来。姚麻子要杨老七供出藏金子的地点,杨老七说他不知道,日本人的机密不允许中国人知道。姚麻子先骂一声杨老七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的狗,然后再问,天皇金像放在一间屋子里,能不能盛得下。杨老七抬抬头,打量一下大房子屋顶,说,这么大的房子,躺着抬进来,再扶起来站着,头顶正好能顶着屋笆。姚麻子摸一把背头问,天皇戴什么帽子,杨老七说,自然是戴皇帝的帽子,帽檐像大房子檐头下雨,垂下十二串珠子挡脸。姚麻子拍一下桌子,说杨老七撒谎,帽檐垂下珠子挡脸,是中国皇帝的帽子,日本鬼子不配!杨老七这才说了实话,他没有看见鬼子铸起金像,就离开了打锣山。姚麻子问他为什么离开,杨老七说一个军事术语,姚麻子在武工队打游击时没有用过:
“换防。”
姚麻子被杨老七正规的军事态度激怒了,他拔出腰间的枪来,拍到桌子上。杨老七不敢再摆正规的架子了,老老实实承认,他离开打锣山,是为了躲避锄奸团,他龇一龇金牙笑笑,说:
“我不跑,你还不早把我锄啦?”
姚麻子不笑,从牙齿里挤出一句三河俗话,对方也能听懂:“跑了初一十五,跑不了二月二。”
他命令一个押解的战士退下,拿一把锤子来,敲掉杨老七的两颗金牙,他解释说:
“我们的战士正等着穿皮袄。”
抱小姐
姚麻子兑现他的谎言,把杨老七的两颗金牙真的敲下来的时候,涩儿正为儿子的两只手穿上特制的鞋子,让儿子用手走路。三爷找配偶,浑身疲惫回村的那一天,叮嘱有孕在身的涩儿不要吃蟹子,免得孩子生下来横着走,涩儿谨记在心,怀孕期间,绝不吃腿多的东西。实在忍不住想吃点荤腥,除了吃一条不用腿走路的鱼,就吃一只像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的鸡,多了两条腿走路的猪她都避开。她的儿子果然没有像蟹子一样横着走,从通过生命之门那一刻起,就直来直去,像命运一样,无论好坏,直撞人的胸膛。儿子最初离开母亲放他坐的地方,用两只手和两条腿爬行,涩儿没有惊慌,倒很放心,大家都是经由爬行走过来的,儿子要像人一样长大,自然要走人的道路。奇怪的是,儿子爬行跟别人不一样,人家是爬来爬去,到最后站起来用两条腿走路,他爬来爬去,倒坐回去了。他爬行,连腿都不用了,只用屁股和手。他的腿越来越软,能像面条一样搭到肩膀上,屁股变得很硬。涩儿明白了,儿子不能像大家一样用两条腿走路,不是因为他学不会像人一样迈步,而是因为他的腿太软,担不住身子。她后悔听了三爷的话,不吃蟹子,她要是食蟹不止,儿子的腿也许不会多长出几条,长得像蟹子腿一样坚硬却是可能的,他要是能用腿走路,哪怕横行霸道也好。涩儿无法让儿子改变走路方式,只好顺从儿子,给他做两双别人不用的鞋子,一双穿在屁股上,一双穿在手上,屁股穿的鞋像一个蒲团缝了耐磨的皮底,手穿的鞋也就是一副手套,不分指头,也缝了皮底。
涩儿恨透了那一天夜里叫春的猫。她苦练左腿左胳膊用力的功夫,练累了,走到院子里想舒活舒活筋骨再回去睡觉,根本没有错。她要是不担心叫春的野猫弄翻咸菜缸的草帘盖子,偷走她不新鲜的腌萝卜,她要是不担心叫春的猫蹿进南屋弄脏男人的被窝,姚麻子回来要发火,她就不会看了咸菜缸走到南屋里去。很明显嘛,男人闭着眼要她,自始至终都在睡觉,生出来的儿子自然站不起来。儿子腿软得像面条,与她吃不用腿走路的鱼没有关系,与她不吃腿硬的蟹子也没有关系。如果不是可恨的叫春的猫,涩儿永远都不会着急,她苦练左功,期盼生下儿子给她带来好命运,她可不指望男人闭着眼做梦要她。她宁肯自己的坏命运永远都不改变,也不愿意儿子用手走路,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她的好命运倒是真的到来了,她要是还到工房子去做工,也许会当上拉流工,坐到流板顶上,可是她不知道把儿子背在背上坐着拉流,儿子会不会高兴。她要是还抱着磨棍推大磨,背上背着儿子倒很合适,她走多么远,儿子就能跟着她走多么远,不必用手走路,磨出血来。
家里倒不缺粮食。有人按时骑着马驮来。涩儿不再用篓子拿干粮了,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吃饭。村子里的人熟悉了驮粮食的大马,派马来的人倒渐渐地变得陌生了,那张脸在好多人的记忆里开始变光滑,像个影子似的,若有若无,涩儿的感觉也是这样。这一天村头响起了新鲜的铃声,比大马脖子上的铃铛清脆,响得更连贯,像一串串带着铃铛的风筝上天。一辆自行车响着铃驶进村子,在涩儿的门口停下,骑车人从他坐的座位后边,解下装粮食的袋子,大家明白,姚麻子往家里送粮食的驮具从此改变了,不由得有一些怀恋,想念大马在人住的房子外头喷响鼻子,那一团热气里有畜牲的温情。自行车铁架子铁把子,看上去就是冷冰冰的。不过,自行车铃铛用铁条拴在把子上,亮晶晶的,像一只会说话的眼睛,还是让大家感到好奇。徐婉芝的男人被大炮震聋了耳朵听不见,也用扳开大机头打枪的指头按出一串响声,傻乎乎地笑了。三爷及时制止他,说:
“别动,这是不让人走的铃。”
三爷解释说,人用腿走路,不在手里拿一个铃铛摇着,就是因为他不横着走,别人可以照常走路,人骑着车子走路,不横着走,还要摇着一个铃铛,就是只准许他自己走,不允许别人走。他蹲下去,伸一根指头,穿过亮闪闪支撑的辐条,把轴承上的灰尘抹掉,仔细看一看,说:
“这是德国造,犬鹰一号葫芦。”
他发布预言说,人生了腿不用,却要骑着车子走路,等到犬鹰一号葫芦自行车造多了,人人都能骑上,人的腿就会变得像面条一样,搭到肩膀上,脚再大也没有用了。
有人问三爷,人的腿变得像面条一样软,用什么脚走到炕上睡觉。
三爷说:“抱到炕上。”
他喃喃吟诵道:“宜兴周相国,以千金购一丽人,名为抱小姐……”
被大炮震聋了耳朵的人再一次按响一串车铃,没有人听见三爷关于小脚的低吟浅诵。
骑车子的人不在涩儿家里久留,放下粮食,简单地交代一下就走,不给大家更多的机会品评自行车。涩儿对不用脚走路的自行车不感兴趣,只把骑车人送到门口,连胡同口都不送到,远远地看着自行车驮起人来,亮闪闪地走了。人骑着马送粮食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概不远送。她这种若干年后大大小小的官员夫人才会有的倨傲态度,并不是因为她不把送上门的礼物看在眼里,而是因为她跟住在打锣山大房子里的那个人,只剩下一袋粮食的关系了,不值得她付出热情。粮食她当然需要,她不能改变命运当上拉流工,就得吃着有人送来的粮食活命。
骑车人走后,涩儿立刻开始收拾粮食,把袋口解开,倒进簸箕里。这一次送来的是一袋玉米。涩儿端着簸箕在猪圈口簸净。猪圈里没有养猪,涩儿从簸箕里簸出去的杂物,漂在圈里的水面上。涩儿把簸箕放到猪圈墙上,拣出沙子丢进猪圈里,击出好耳朵才能听见的响声。儿子的耳朵像最好的耳朵一样灵敏,他听见沙子击出的水声,从屋门口往院子里看一看,又迈动两手走回去了。涩儿把收拾好的玉米端进厢房里,倒在磨顶上,抱起了磨棍。自从于长河炸毁了老驴洞子,涩儿离开工房子回家,自从姚麻子住进打锣山的大房子,按时派人送来粮食,涩儿只有抱起磨棍推磨磨面的时候,才能重温一回推着大石头转圈的咕隆咕隆时光。磨面的石磨比磨石头的大磨轻,涩儿一个人就能推动,磨道上的路程倒一样远,像坏命运一样走不到尽头。磨盘上的玉米小岭比流板上金子的小岭长得快,涩儿把岭头的细粉撮到笸箩里,准备箩一箩给儿子吃,把岭底的粗粉直接撮到面盒子里,准备不箩留给自己吃。她把准备给儿子吃的玉米面箩好,走出厢房,走进家里要做饭,这才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有些着急,却没有发慌,她知道儿子用手走路走不远。她找遍家里大柜挡住的角落,门后看不见的地方,以为儿子长了心眼,会跟妈捉迷藏了。尽管不相信儿子那么大的身体她会看不见,她也把窗户打开,要让太阳光把家里照得更亮一些。她用曾经嫌她能吃饭的婆母那时候也用的杆子把窗户支住,不经意往窗外一看,看见儿子漂在猪圈的水上,四肢摊开,像一只螃蟹肚子朝上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