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兄长那次“三拒一抛”的借钱经历,在其成长过程中无疑是一次莫大的考验和折磨。如此年少的心,却早早地开始接触人事的险恶和荆棘,又何尝不是一种摧残和激励呢?然却是这种摧残和险恶,将其内心的激昂之情毫无保留地激发出来,直接指引兄长开辟了一条通往成功的光明之路。
但很多事往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想要将这种激昂之情完全迸发,需要一份“催化剂”,那就是勤奋,即所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在我们兄妹三人当中,兄长无疑是最为勤奋、吃苦和聪明的。所以最后获得的收益,在家人看来属于兄长应得,而在外人,则为不可思议。
兄长那屋炕沿边,有两个红色长方体木箱并排衔接靠墙而摆,我在前文有所提及,由于我们经常在那上面读书写字,故而是我们共有的记忆。这两个木箱据说是母亲陪嫁的物品,其整体呈大红色,竖纹清晰,各有一把小锁锁着。后来不锁了,直接就那样放在屋里。起初时,里面塞满了各种东西,如被褥、工具、挂件等。等几个孩子进了学、发了书,父亲便把俩箱子腾空,把我们的书整齐摆在里头,待用时只需取出即可。慢慢地,俩箱子里的书越摆越满,到最后竟一本也放不下了,父亲又找来一个陈年木质书架,立在屋内的炕头墙边,把装不下的书整齐搁在上头。如果还有空位置的话,还会放些学习必需品,如算盘、草稿纸、用圆酒盒子做的笔筒等。这算盘也是有年代感的,据说是当年爷爷算日子的必备,跟了爷爷很多年,最后爷爷来的那年,把它赠给了父亲。只见它浑身木质,檀木属,由“上二下五”的十二竖排圆孔珠和木框子组成,每逢使用时,还会发出清脆的珠子碰撞的声响。
这算盘是兄长在初高中时代不可或缺的算术之宝,每当遇到难解的数学运算,就会拿起它如拨弄琴弦一般挥洒,最后总会得出满意的答案。当然有的也无法用算盘解决,兄长就会在书架上拿来一摞草稿纸,聚精会神地在箱子上做着,那纸上的很多符号我都是不认识的,故而只是呆呆地看。后来我在箱子的一角,看到一沓满是符号的纸张,虽是草稿,看上去却字迹整齐、纸张干净无皱。那箱子上摆着的书本和文具,也都工整有序,书角更是没有一点折起的痕迹。当我翻开一本书细看时,只见里面画着各种动物、植物、人体器官等,均活灵活现、神态迥异,且每页或多或少在文字下画了各种着重标记,有三角、波浪纹、横线,也有画圈、方框和黑点。后来我才在兄长那得知,我看的那本书叫《生物》,里面的各种符号是兄长为了好记和区分,作了不同的注解。每当我随意说起书中的某句话,兄长均将相关的知识脱口补充完全,无一遗漏。
兄长那会儿读书的时候,写字用的是水笔,和现在的钢笔有些相像,但不完全一致。这水笔的内管是塑料软管,笔尖没有方型的,只有弧形。兄长用的那支水笔,在我印象中存在了许多许多年,直到最后实在是漏水漏得没法写了,才买了一支新的。兄长常把它搁在衬衣小袋子里,方便取用。由于没钱购置多余的墨水,每次兄长做大量运算的时候都是用铅笔,也不是自动的,是拿小刀削的那种。兄长说这样有一个好处,如果草稿不那么重要,纸还可拿橡皮擦掉再重新用,也可省下墨水和延长笔尖的寿命。
兄长就这样以勤奋和毅力,无论风霜,还是雨雪,归家后在那两个木箱上,书写着未来和心中对梦想的渴望。母亲说很多个夜晚,当她无意之中于睡梦中惊醒,看到窗外依旧有一丝亮,遂起身向外看时,却是兄长那屋透出来的一点亮。通过还没有关着的门,母亲看到兄长正端正着身子在那箱子上书写,而旁边的我和姐姐,早已鼾声四起。
后来母亲把晚上的所见所闻悄悄地对父亲说明,父亲道:“我也知道的!恰是那晚忽闻得屋外有动静,我便穿衣出门,却是那猫钻在葡萄架子里,把葡萄叶子刷的响声。待我转身回屋,孩儿那屋的玻璃窗透出亮光来,我便在窗前细看,只见孩儿腰身挺得直直的在木箱前看书,那会儿我也不知道几点了,只是那星星早已布满天空。我没有打扰,又回屋来。但我还是不放心的,约莫半个时辰后,我便倒了一杯水,去那屋一把便推开了门,原来门没锁的,孩儿还在看书呢,我问他咋还不睡,他说把那点看完再睡的。我便回屋来,躺在炕上眯了一会儿,那亮光还是在亮的,我又去敦促了一回。就这样,我那晚就敦促了三次才不舍地睡去,我一看表,都过寅时了。”母亲道:“让睡也不睡的,到底该如何是好!这么熬着,也不是个办法的。”父亲道:“孩儿自有孩儿的道理,我们也难劝。”母亲道:“这孩儿也忒刻苦了,将来一定成才的。”父亲笑道:“那不更好吗?我求这一天也太久了,我那会儿也有孩儿的影子,只不过没人供养,就罢休了,现在后悔也无益了。”母亲笑道:“只怪你那爹早早地抛下你们兄妹几个不管,如今长这么大也算是奇迹了,更不用说上学。我倒和你不一样,是自己不愿意学,如今大字不识得一个,但遇到你这样一个识字的,还有我们的孩儿们都那么上进,我也知足了,倒也不再后悔没有进学。”父亲笑道:“看来我们还是互补呢!说起上进,那是毫不含糊的,但要数聪明和勤奋,还是陇陇当首。合娃虽努力,只是死读书,我也劝了好几回了,经过两次辍学,倒比以前更会学习,看来成效也是不错的。至于程程,是一块顽石,不好教育,我得想个法子的。”母亲笑道:“我没读过书,只能以身作则了,教育他们几个的任务,却只能靠你了。”父亲道:“那是自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们除了我的那部分,你对他们的影响也举足轻重,最好我们携手才是。”母亲笑着点点头,没再言。
说时迟那时快,兄长转眼就高考,但第一年期盼的结果却差强人意,大学很好,学费高得惊人,兄长毅然决然选择补习。补习那年,兄长并没有去城里更好的学校,而是坚持在镇上的一般高中,也就是原来从初中一直到毕业,待了六年的地方。
补习前一段时间,兄长班上的几位好伙伴来家里征询兄长的意见,由于是暑假,那天恰好全家都在。母亲亲自做了香喷喷的手擀面招呼兄长的同学,父亲则在园子里摘了满满一大盆果子放在院里的炕桌上。几位伙伴由于是第一次来家,比较认生,也不住在屋里,只是在院里的葡萄树架下乘凉。兄长道:“我考的学校不贷款,家里没办法供养的,城里的高中又需要一大笔补习费,环境也生,我只好选择母校,也挺好。”其中一个扎着俩辫子的女生道:“我发挥失常了,也想补习,我跟你的想法也是一样的。”男生道:“我考的那学校我不喜欢,我想考西藏大学,想去援建,在哪读都一样,我们是好兄弟,我跟你一起。”另外一个个儿不高却精神的女孩道:“你们都在母校,那我也一起,我们几个也好有个照应的。”我在一旁,见证了几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在高墙围着的四角天空下,畅谈着心中的梦想和决定,那天的天空,蓝得耀眼、清得发亮,似乎天意就是如此:好伙伴,彼此不分离。
那天过后,兄长就和来家的几位好朋友一起在母校报了名,开始了漫长却执着的补习生涯,没想到这几个青年,成为镇上高中建校以来唯一全部考上重点的学生。毕业那天,大家都很开心,班主任还特意邀请校长办了一个欢送会,主要是嘉奖为本校博得荣誉的莘莘学子们。那天兄长回来的比较晚,还喝了一点酒,但是很开心,刚一进门就给父母递过去自己刚得到的奖状和本子。兄长叹道:“这一年撑下来,真够漫长的,再也不想补习了!”父亲扶住兄长,一边接着,一边笑道:“还啥子补习的,这都一锤定音了,只等着发榜就是了。”母亲亦笑道:“要是录取了,那可是自星星(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之后的榜眼,还有可能超过他。”兄长听到榜眼二字,也笑了,很难见到兄长笑的,这也许是那次一起挑水后的第二次。那年的我,也顺利升到兄长所就读的学校,随着年龄的增长,心中便慢慢体会到兄长的所思所虑,能熬出来,岂止是“不容易”三字就能概括的。
发榜那天,是一个平凡的黄昏,父亲、母亲、兄长和我在川里挖黄芪,姐姐则因难得的周末在家洗衣服、收拾下周的行装。由于兄长比我年长八岁的,那时我还很瘦弱,挖药的铁叉很重,所以兄长挖,我蹲着捡。正捡着,忽姐姐在埂子远处大喊:“录取啦!录取啦!”不一时便跑到地里,气喘吁吁地道:“兄长录取啦,刚出来,甘肃频道正在播呢!”大家听毕,简直乐开了花呀,胡乱收拾了一下,就朝家奔去。我猛地发觉,此时的阳光一点也不毒辣,变得异常温和与平静,圆圆的,斜挂在山头顶。那远山更是清晰可见,就连上头的斑纹也尽收眼底,依着斜阳的余韵,闪着金色的光芒。川里的人们,都在一块块平整的地里忙碌着,却又悠然自得。身旁的成熟麦田,一摇一摇的,似乎又在歌唱,和煦的微风拂来,神清气爽、甜到心坎上。
待我们一路奔到家,院里的荫凉已到东墙根上。兄长第一个箭似冲进屋,把那黑白电视的音量调到底,我们则气喘吁吁地站在屋里,屏住呼吸等待看到兄长名字的那一刻。此时,电视却故意让我们心情平静,慢悠悠地响着悦耳的音乐,那是一首什么音乐呢?那时不知,后来知晓,是法国钢琴王子理查德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的私语》。缓缓又飘动的音符,似乎能抓住心底那一丝最柔软的神经。随着逐渐上升的旋律,没想在最激昂的一刹那,兄长的名字出现在了屏幕上,是我发现的。兄长一下跳了起来,因为录取的学校,恰是兄长最中意的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临床系。
激动过后,兄长给我们讲述了自己为何选择医学作为未来发展的目标。原来在兄长心底,学医最根本的动力,是想医治好母亲的风湿病。当看到母亲因病痛折磨而悲伤的眼角时,自己便暗暗发下誓言:“以后一定要学医,给母亲治病,还有让那些看不起病的人,经过自己的双手,能有一个健全的灵魂。”也是呢,母亲为这个家可谓是付出了全部的心血,由于家贫,早早地踏上养家之路,因常年奔波,住宿又不好,再加上生我烙下旧疾,不到四十,腰腿便染上了风湿,夜不能寐、行动受阻。作为家里的长子,兄长打小就在心中下了那个誓言,一路朝着目标前进,毫不懈怠,更是夜不能寐、奋书疾笔,最后一朝夺魁。
这样听着,我们早已双泪横流。还好,最后终于还是达成所愿。父亲叹道:“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此种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气魄,很好地开了一个头。我也不怕你弟妹走上岔道了!”兄长笑道:“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这‘上梁’正了,还怕他们‘下梁’歪了不成!更何况还有父亲您呢!”说得大家抿嘴偷乐。
第二天,大伯就听闻兄长已录取,马上跑来贺喜,让父亲至少也得请一些亲朋好友。父亲道:“就这样悄悄上学去也是好的,何故招惹他们来叨扰这份宁静。有那折腾的,还不如我们领着孩子去买几套衣服穿穿,这么多年来,竟没有多少日子穿过新衣服。”大伯知晓父亲的脾性,也就没再强求,遂依了父亲话,一起携着兄长去了城里。
等父亲一行回家,却见二舅和三舅恰好也在,父亲便拿出好酒来招待。兄长似乎对二舅那次过节也没放心上,在一起吃酒谈笑,一如往常。但我还是看出,兄长越是如此,二舅越是不自在。或许在他心里,对那次闭门羹有一点点的忏悔,至少在他看来,自己孩子不争气,如今曾经拒之门外的兄长长了脸面,尴尬人难免做出尴尬事。三舅笑道:“我那俩儿子一听说你考上名校,都对学习信心十足,都要学你考大学,我倒不再敦促了。”兄长笑道:“那就是我的造化了。”三舅他们回去的时候,已是日暮西斜,二人由于是骑摩托车来的,也就多和父亲、大伯、兄长聊了一会,又和母亲道了些家常,方不舍回去。刚送走回屋,父亲对兄长道:“我看你二舅也不自在的,谁让他那会儿对你那么无情,看走了眼,如今悔又无益了。”母亲道:“亏他还是当老师的,眼界咋越来越窄,以前还好好的。”兄长叹道:“我二舅虽是老师,可还没走出农民的局限,心要是再博爱一点就好了。”说得父亲母亲只点头,我也觉得在理。
兄长启程东去的那天,万里无云、天朗气清,大伯家姐夫开着三轮车把大家送到镇上的车站,在站台上等公交车。母亲抱着兄长,久久不愿分开,这也是生平第一次,母亲送兄长上学。望着双泪横流的母亲,兄长道:“母亲也不必难过,我这是去求学,是去大城市,等我学好了,第一时间给您把风湿病治好,也好了却我平生最大所愿。”父亲也劝道:“孩儿都这么成才的,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哭什么呢!”母亲道:“如今回去,一年半载的,也见不着一面,想念才哭的。”兄长捋了捋顺母亲额头的发丝,劝道:“我会常给家里写信的,母亲要照顾好自己。”又来至我身边道:“现在也就只有你照顾父母了,要听话,学业也加紧。母亲不识字,信来的时候,多给母亲念念。”我忙点头。又嘱咐姐姐道:“如今你也高中了,课业紧,别太死读书,要找到合理的方法,事倍功半也是有的。”姐姐道:“兄长放心,那是自然的。兄长去,也照顾好自己,常联系。”兄长应着,又去和大伯等寒暄了一回,方洒泪辞别大家,登了公交车回校。
待我回到家时,心中顿觉少了些什么,却又苦苦寻觅不到。遂拿起兄长留在家里的笔记本翻看,却发觉扉页用水笔正楷写了《高考赋·寄书生有感》七绝两首,其原文如下:
其一
十载寒窗风雨酬,年华似水付东流。换来三位平常数,背井离乡四海游。
其二
桃李春风结凤冠,朝离田舍暮登坛。龙门不待从头越,脱却金钩胆尚寒。
我看着不觉入了迷,忽想起尘封往事,对此诗又有一番重新认知。不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