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我看到兄长于笔记本扉页写下的那两首对书生的诗，猛地回忆起以前兄长常跟我讲的《大学》里的一段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的确，兄长自始至终均以《大学》所言自我勉励，极力寻求大学之“道”，以及何所谓“明明德”、“亲民”和“止于至善”。更值得一虑的是，“知”、“定”、“静”、“安”、“虑”、“得”六字箴言，到底要求自我具备怎样的能力，才能将其一步步地实现。自己虽没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博爱胸怀，却也具备修身、正心、诚意和致知的品德。当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奢望也不是不可能实现，其最根本、最原始的出发点，当在格物致知，即“致吾之志，在即物而穷其理也。……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一言以蔽之，是对真理和知识的不懈探索和追根溯源。当身心具备了这一点，那么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挑战和艰险，方可游刃有余、挥洒自如。
兄长这样跟我讲着，不知不觉就说起多年前被人指着鼻子责备的事儿。说那会儿我还小，还没上学，当时我们兄妹三人在家，母亲出了远门，父亲则去舅家借钱去了。那是一个下午，很平凡，也很宁静。忽有人急匆匆地进门，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破口大骂，我们都惊呆了，心里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动怒，竟不容得几个孩子解释或者开口。只听他骂道：“我那面不是白白送人吃的，你们竟死皮赖脸地赊下，到如今积攒了都快四百块了，见都见不着，权当我那面是给无赖的不成？这也罢了，我也要生活，我也有老婆孩子，吃不起面就别吃了，真让人臊得慌。今儿来，只等着见着你父亲，我才肯走，要是不讨来个话，不给一些，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的。”兄长怯怯道：“到底也把话说个明白，我们才明了，是什么原因惹您这么生气的，说了来，我们好给父亲说。”我一抬头，只见那人生得狼眼虎腮、一脸恶煞，又加粗布破衣、跛足蓬头，唬得我不敢再看。只听又道：“你父亲打这年以来，一直在我这儿赊面吃，我一问，就说等有了一起还。如今都赊了好几次了，累积着竟几百块账，我也是小本生意，赚不得几个钱，到底还我才是。”兄长道：“如今天灾人祸的，母亲也出门谋生，家里的光景如何，您也看得见的。不是我们不还，是没法还。”那人听了，又道：“既如此，那我改天再来，麻烦告知。”说着甩身出了门去。由于他来时手握旱烟，这会儿整个屋子里都是旱烟臭气和他留下的污浊痕迹。
至晚间父亲归来，我立马跑至父亲怀里哭道：“父亲才回来呢，今儿有一个坏叔叔跑来就骂人，可恨死了。”父亲忙问何事，兄长道：“是为赊白面的事，我也不知道是谁，进屋就骂我们，我们也不好说的，只说您不在，他就回去了，只好等您回来再决定，他可能明天还回来。”父亲听毕，叹了一口气，方对我们说起这人的来历。
原来这人原是一泼皮破落户，家住邻村，家中原本殷实的，人也挺实在。然基于打小没人教育看养，倒形成了地痞流氓一样的人品，整日浪荡无稽、欺男霸女、无所事事，把个家竟闹得翻了过来，没几年就消磨殆尽。谁知这样一个人，后来竟在镇上开了一家粮油店，有模有样的，人也变得精神。大家对他也就既往不咎，保持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常光顾店里。
父亲起初对他的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保持怀疑，那样一个地痞无赖，没几年就改头换面，其背后一定是有人帮协。不出所料，经过一番打听，父亲才得知他有一位知书达理的内助，其性情恰与他相反。听说那女子是躲过了家里的反对，硬是和男人走到一块，不得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经过这女人的帮忙，没过些日子，二人便在镇上购下一处宅子，做起了小本买卖。
由于家里没甚可吃的东西，父亲于是硬着头皮在这男人店里赊点白面。第一次去的时候，男人不在，只有其媳妇在看店。看到父亲褴褛地进了屋，心下便知其一二。父亲道：“掌柜的可曾在不？”那媳妇道：“早上出门购货去了，您跟我说也一样的。”父亲遂道：“今儿过来，是想赊袋白面，先攒着，过些日子再来还的。”媳妇道：“哦是这样，可以是可以，但须写下欠条才可。”父亲便写了一张欠条，那媳妇一看，便允诺父亲驮了一袋白面回去。
后面的两次去的时候，也都是那媳妇在看的，父亲把原委说明，很快也就赊给了父亲。那一年家中的光景是最艰难的，除了万不得已，父亲当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别人脸面去赊。父亲觉得那媳妇倒比男人强了好多倍，几次赊面，都没有给冷眼，反而是很热情和宽容。
谁知到了这第四次，可能是男人知道了父亲赊面三回的事，把那原形毕露，发作起癫狂病来。其实父亲和男人也算是旧相识，关系也蛮好，只不过男人是大字不识得一个，没有见多识广的能耐，做起事也瞻前不顾后、粗俗鲁莽。如今跑家来，凶恶恶地训斥了自己的孩子一通，哪里承受的下，遂骑着车，不顾我们劝阻，头也不回地气汹汹去讨说法。
等父亲回来，已是月上柳梢头，刚一进门，顾不得吃，就对我们说起才刚的经历。父亲说刚去他家的时候，男人正和妻子说着话，见父亲满面怒气地进屋来，倒唬得不敢作声。父亲道：“亏你还是大人呢，就不知‘以身作则、以德服人’的道理？仗着我不在家，先把我那孩子训斥一通，你也做得出来。我今儿才明白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原先就是那种无理取闹的无赖的。”男人忙道：“此言差矣，我不是训斥，是说明事实，事实就是如此的。”父亲道：“你恶习不改这也是事实，如今信口雌黄，还敢狡辩了。”见男人不语，父亲接着道：“孩儿是无辜的，我好不容易教育他们成人，我受罪可以，他们不可以。你有什么脏话粗话的，只管朝我说，别拿孩子撒气，这不是男子汉能做出来的事。”那媳妇也在的，听父亲这话，知道把父亲惹怒了，便劝道：“怪也怪我，没有早早地把你赊面的事告知与他，您每次也都跟我说的。您消消气，先坐下说，我去倒杯水来。”说着进了屋，男人道：“我这儿没有开过赊面的先例，内人不知情，这次就算了，但是面钱得先还了。”父亲原本因那媳妇的劝言，气也消了一些的，听男人这话，又怒气上来，大声道：“没开过先例？难道你就能‘一马跑出头’，不看别人脸色地活着？你就能一辈子仗着这点家业，满大街的看不起穷人？也会对着别人家的孩子乱骂一通？如果你可以，那到时候来找我，我来给你道歉。”男人原本再说的，可父亲的话挤兑得自己竟一句也说不得，只站着猛抽旱烟。
彼时女人进来，一边让父亲吃茶，一边笑道：“这世上哪有人能‘一马跑出头’呢？世上虽穷人多，可‘人穷志不穷’的多了去了，我看您就是这样的。”父亲道：“你也别嬉皮笑脸的，用不着你这样满嘴胡言乱语。今儿我就把话撂这儿，要是你没去找我那三孩子训斥，今儿个说不定我会把账都还了。可你毕竟已经骂了，我也没办法，这钱还得再欠些日子。既然我没偷没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到点儿了，手里有了，我再来还的。你敢要是再来训斥我那孩子，那你就不会像今天那样轻轻松松地走出门去。”
父亲这番话说得夫妻俩哑口无言，半日愣在柜台旁。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父亲又道：“你们好好想想到底错在了哪里，等想明白了，就来找我。”说着就要走，男人忙道：“先等等。”父亲便停下脚步细听，只听男人道：“我真是‘小巫见大巫’，今儿算是彻底明白了，前半辈子竟是我胡里胡涂地浪费掉了，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还好有你提醒了我，这面你也继续赊，等有了还我就可以的，我也不逼着要了。”父亲听毕，半晌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男人道：“我是泥土里爬出来的，不懂这世道，半字不识得一个，哪有你这样满肚子墨水的呢！我今儿去你家时，看到那几个孩子也是不一般的，将来必成大器。”父亲道：“孩儿如何，就不用你多操心了。成大器不成大器，也不是你一两句就概括的了的。今儿这事就这样吧，也别再多言，我有了，自会还来。”
我们几个听父亲讲着，在憎恨那人的同时，更是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父亲笑道：“我看那人再也不敢上门来了，你们也别恨他，要在自己心中存着一杆秤，不要被这样的人移了品性才是最要紧的。”我们都连忙答应，纷纷觉得父亲虑的极是。
后来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才和我一起，还清了十年积攒的面粉钱。这么多年父亲之所以没有去还，是因为那次对几个孩子的辱骂，时刻铭记于心，而对于男人当初犯下的错误，父亲更是久久无法释怀。我们去的那天，阳光明媚，他们还在那个熟悉的角落里开着面粉店，只是里面的人，却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地痞，而是双鬓泛着银霜的糟老头。看到父亲领着一个少年进屋，老人一面拱手迎接，一面和声道：“我猜这位应该是你最小的儿子吧？都长这么大了，真像你。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你也好久不来了。”父亲似乎对当年的事已经不记挂了，迎面含笑道：“是我小儿子，今年刚考上大学。我们今儿过来，是因前几日刚把那黄芪籽儿卖了，除了家用外，还剩下一些来，想起我还没有还面粉钱，所以我带着孩儿一起给送过来的。”说着，让我把那刚从银行取出的崭新一千两百元双手递过去，那男人亦双手接了，叹道：“当年的事，究竟还是我错了，你供养三个孩子不易，我却那般造作，现在顿首捶足也无益了。”父亲笑道：“何必再提起，这都是造化的，以后给自己积点德，不做那么多腌臜事儿，就行了。”没等那人再言，父亲遂携我出屋骑车飞扬而去。我转身向后看，看到那人站在门前，伫望着我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我问道：“父亲，今儿为何领我一起去还钱的？”父亲笑道：“你们兄妹，如今就你在家，当时你也在场的，不带你去，带谁去呢！”
我坐在后座上，顿时陷入沉思。忽猛地想起之前兄长给我讲的《大学》里的那段话，方明了父亲深刻的用意。原来在父亲思维里，早已拥有《大学》所隐含的丰富哲理。首先第一层为“诚其意，毋自欺。”只有达到这种不自欺欺人的目标，心境方可腾出空间去吸收外界的知识，就达到了第二层“致知格物”。致知的过程，也不是胡乱吸收，而是辩之以“道”，也就是心中有数。当自己的能力足够与所学之理相符，那万事万物之理就会为己所用。故而理会引导内心走上一条刚正不阿、明断是非的明路。明路一清晰，第三层“正心”会随之而来。然“正心”自带七面镜子，即：忿懥、恐惧、忧患、安乐、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以及食而不知其味。但凡其心或多或少带了其中一面镜子，则均不会达到“正心”。如若达到“正心”，还须辅之以德。因此，一个人只有具备了德，才能称之为“人”，这个“人”，方是“大写的人”。反过来讲，这样“大写的人”，就会具备诚意、正心、致知格物和明之以道。有了这种健全心的大写的人，方可自力更生谋求发展，自然得来财运。
这样思考着，心中渐渐有一种“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感慨，只恨自己当初竟没有获得这一循序渐进的启明力量，反而在这件事情过后，才有了那么一点点。然曾有幸阅览孔子言论，其学子曾参为一大孝子，年轻之时便小有名气。学业之余助双亲协理家业、亲下厨房。让双亲食佳食，剩余则听父言赠予乞丐，唯独自己喝汤充饥。家母见状，问其缘由。曾参道：“我本身强力壮，唯父母如今年老体弱，故本应如此，母亲不必挂怀。”其名为“曾参檿汤”。另一日，家中来客，其母卧病在床，父却早逝。见无法待客，情急之下咬破无名指，而远在山中砍柴的曾参忽胸口作痛，便知缘由，实乃感动。故此，也为国文里二十四孝之一而广为传颂至今。其父严令他追随孔子习得真学，孔子见其孝义，传授《孝经》，使儒学得以发扬。由此观之，游学皆为振兴弘扬父辈之愿，心中便豁然开朗。
正是：独卧轩窗树影长，一席幽梦忆犹香。青鸟戏云飞双翼，花蝶弄枝碎残阳。欲断后请如何，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