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面店老板终将因恶斥三儿而被父亲训教得毫无怨言，再无往日傲慢无礼、仗势欺凌之迹象，最后平淡无雅地终了一生，也算是被这个世界所善待。虽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们再没有去过他店里，然那次恶斥或多或少地于心里对他留下一点不好的印象。我也在思考，如若父亲没有去争一口气，而就那样过去，面店掌柜会不会因此三番五次来家里闹事？如果像二伯那样，任人摆弄，作为孩子的我们，是选择忍气吞声，还是决不罢休呢？其实我也不清楚。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从小受人冷眼的父亲，绝不会就此罢休，心中的那点铮铮铁骨必会驱使父亲给自己的孩子立个榜样。更重要的，是一位真情的父亲，以此维护自己的孩子，把父爱得以具体化。故而，这也是父爱和母爱最根本的区别。
再说我和父亲辞别面店掌柜回家之时，却见母亲在门前焦急地转来转去，见我们从拐弯过来，忙道：“孩儿他爹，咱们家最红、最肥的公鸡今儿不翼而飞，我哪也找遍了，硬是没找着，转眼今晚要供奉，可怎么办才好？”父亲忙道：“可别着急，我们再四下里找找看，或是在大强他们家旧园子里也是有的。”说着让母亲把车推进屋，唤我一起去寻。我和父亲在各处翻找，却也不见个踪影，其他的倒悠然自得地在院里啄食。
眼看就要夕阳西下了，我们找的也没了耐心。母亲叹道：“孩儿他爹，现在也只好你去再买一只红公鸡来，其他的都不红，没法用的。”父亲道：“我们再等等，这鸡绝没有凭空消失，八成是被偷去了。”母亲道：“谁这么大胆，敢和祖先抢？”父亲忙悄声道：“这可别乱说的，被别人听去了可不好。要不这样，我先和程程在供桌前许个愿，我们找不着，让神灵帮我们找。”母亲点头应允，父亲便携我来至正屋供桌前双膝跪下。父亲让我双手合掌、闭目静跪，自己却慢慢道：“各位列祖列宗在上，今夜原本将亲手所养之红公鸡双手奉于桌前，聊表我心之诚意。谁曾想却不翼而飞，四处寻也不得。望诸位列祖列宗助我一臂之力，将其早日归来献供于身前。”说毕，磕了三下起身。父亲道：“我敢打赌，不出十分钟，那鸡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父亲这话刚说完，母亲就说有人抱着鸡在栅栏外站着。我和父亲忙出门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四爷爷家老三名唤喜霖，正轻轻抱着丢失的那只红公鸡，在栅栏处张望着没进门来。我们刚至喜霖身边，喜霖道：“这是你们家的吗？在我那园子里呢。”父亲忙道：“正是正是，我们找了一天了，却不见个影儿，怎就跑你那园子里去了，怪道呢。”喜霖笑道：“才刚我去园子里找柴火呢，却见它慢悠悠地在草丛里转着，我一看，像极了那天程程在大强家旧园子里放的那只，红通通的，威风凛凛，也没有别家再有这样的。我遂过去抱，没想到它竟乖乖地让我抱，这才抱着过来了。”母亲道：“这也奇了，它最喜啄人了，怎今儿个这么乖的。”喜霖一笑，忙把怀中的鸡让给母亲抱着，又道：“以后可看好了，别让它乱跑才是。”父亲道：“真是麻烦你了！”喜霖见没话头接下去，忙辞别回了家。
那里喜霖刚走，这里父亲笑道：“给神仙的供品，他一凡夫俗子也吃得下？不把他肚子疼死，也算是造化大。”我忙问道：“喜霖三叔家园子墙那么高的，我都没爬上去过，这鸡怎么飞上去的？还落在园子里？”父亲笑道：“他那话你也信？满嘴信口雌黄、瞒天过海，想骗过我，他还嫩了些。”父亲这么说，我还是没明白，又不好再细问，只是低头冥思。
这喜霖是四爷爷家排行老三的，最是浪荡不羁、纨绔无能之流。由于四爷爷和四奶奶对子女们一直保持着一种放任自流、可有可无的心态，几个孩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受过任何正规的素质教育，但凡以后成长为什么类型的，都要看自己的造化。四奶奶除了喜霖，还有俩儿子一女儿。其女儿和二儿子我没见过，听父母说他们俩倒和别的俩位有所不同，二人都比较孝顺和成才。女儿不到二十就嫁到邻村，只有逢年过节才来一回，只是为了看望母亲。二儿子则年轻时就去了新疆，一去就再没回来过，直到四爷爷去世，也没见身影。
由于起先就家贫无助，外加四爷爷和四奶奶不打拼基业，其生活过得越来越贫穷，越来越四壁皆空，到最后竟连水电费也交不齐，整天躲着外债的追捕。这样的境遇，四奶奶每天只是单独务着两亩薄田，也不要求儿子们帮忙，别人都把粮食收进屋了，她家粮食因没有及时收割而被雨泡出了芽儿。
喜霖见家母、家父不管，自己倒活得逍遥自在、满地游荡，时而背着枪上山打猎，时而窝在家三天不出门，时而骑着破车和村里的傻子、呆子鬼混，身边竟也没有一个能给喜霖指条明路的人。老大喜生见状，便早早地分了家，独自一人在家隔壁的荒地盖起一座茅草屋，每日只闭门造车、诸事不问。
村里原先也有些奇鸟珍禽，如若闲时登一回燕山，时不时因惊吓而飞起一只大鸟。这些奇鸟有猫头鹰、野鸡、野鸭、野鹤等，由于燕山盖着翠林盛草，鸟儿们倒也过得悠然自得，并辛勤哺育后代。谁知喜霖扛起枪，没几年就打得悄然声息、寂静死沉，上山连羽毛也见不着。再说那只猫头鹰，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只，常栖息于喜霖家后园高埂的一株百年椿树上，或许是因为它的存在，很少见到老鼠害人。但有一天，猫头鹰忽然不见，曾经无声的老鼠霎时满街跑，邻里无法，只得购来老鼠药等剧毒药品。这样的毒药最易伤着无辜的小生命，麻雀、红鸟等因误食含老鼠药的食物而一波一波地死去。
看着那些无辜的生命死于非命，内心非常沉痛，而这沉痛的根源，竟是喜霖猎杀了老鼠的天敌——猫头鹰。《战国策·秦策三》中云：“万物各得其所，生命寿长，终其年而不夭伤。”就是说作为一个生命，它存在的本义在于：在生命这个周期内，由生到死自然进化，除了外界影响，借助自身的努力最终各得其所。然而，却是因为喜霖这样的人的存在，彻底改变了鸟儿们生存的外界环境，把它们扼杀在了生命最耀眼的时节。
然同样为天地生人，为何父亲的做法和喜霖是截然不同的呢？由于家中后园有许多果树，其中几颗高大挺拔，一到夏天便枝繁叶茂、果实琳琅，是鸟儿和飞虫的乐园。这些树据说是祖辈们种下的，故而父亲很是在意，每年冬天只要下雪，均会把院中积雪堆在树根底下，父亲说雪水对于果树而言，是来年开春融化时最为肥沃的养料，且冬天还会具有保暖作用。我当时无知，担心它会冻坏，每逢三九天，都要看望好几次。虽然冬天树叶凋零，只剩下枯枝败叶在风中摇曳，但我的担心都是多余，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它依旧会吐露新芽，且夏秋果实愈加繁盛，方得知父亲的做法是有多“得道”。
一日盛夏雨后，我于园中闲逛，赏忘忧草的金黄、听飞鸟的脆鸣、观果实的晶莹。正得意忘形时，忽一只雏鸟落在我眼前，只见它羽毛欠丰、眼睛初睁。由于无故落地狠狠摔了一跤，经过努力挣扎，方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嘴里还哼哼唧唧个不住。我见它初次见我，必定认生，所以没敢靠前，只是呆呆看着它的一举一动。趁此机会，我抬头寻它下落之地，才发现树杈的旮旯角落，秘密藏着一鸟窝，它如此隐秘，以至于这么久我未曾知晓。只见鸟窝是用树枝、树叶和地膜碎片等编制而成，看它外观严实紧密，必定不进风雨，更难以发现，所以尤为安全。我想建这窝的，必定是位极为称职的鸟爸爸或鸟妈妈，为了生命的延续，毅然决然不顾危险，把家建在人类居所附近，想到这里，不禁对它们肃然起敬。正胡思乱想间，一阵急切的鸟鸣打破了片刻的宁静，它从我身后传来。我转头一看，是一只全身通红的大鸟，正朝我发脾气，我顿时明白，在我面前的雏鸟，必定是她的孩子。她必定认为我不怀好意，要抓她的孩子，所以要不顾一切进行反抗。我羞愧难当，只静立不动，只偷偷观察她的动向。起先她理我较远，在一棵据我半百米的高大白杨树尖朝我疯叫；后来见我不那么危险，便慢慢靠近；接着干脆落在我身边的果树树杈上，瞪着圆睁睁的双眼，拍打着翅膀，似乎在叫我快点闪开。我依旧站在原地，任她驱逐。无奈，她只好落下地来，一步迈在雏鸟身边，以自己的羽翼搀扶起雏鸟，护送着远去，最后消失在了花椒树后。
我站在那许久许久，最后竟泪流满面，竟是这伟大的壮举深深触动了我。我不知护送雏鸟的是他的父亲还是母亲，只记得第二天，我再去看时，早已没了他们的身影。某一天当我下地回家，发现路旁静静躺着一大一小两只鸟儿，我忙走近一看，恰是那天在我眼皮底下跑开的一老一少。看着他们鼓起的肚子，除了万恶的老鼠药，还会有什么呢？
当这些无辜的鸟儿们被赶尽杀绝，喜霖毅然对家里的养鸡狠下毒手。然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鸡却是供奉给先祖的，他倒先逮了去，这是“站在太岁头上动土”。家里养也困难重重，好几年都没吃上肉的，不止肉，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
这年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父亲才答应养十二只鸡来养。初到之时，只有丁点儿大，甚至可以说刚学会站立，也都不会吃食。母亲遂把玉米粉拿开水泡发变软，加了点饲料，每日就这样一只只地喂了个遍。不曾想这日其中一只生了病，啥也不吃，翅膀耷拉、双眼紧闭地在那墙根底下站着，时不时还晃来晃去。这可把母亲急坏了，想尽法子让它吃点，却似乎无动于衷。母亲便硬掰开它的嘴，拿手一点一点地喂，起初它会甩头甩出来，甩母亲一腿。后来实在是没法，不那么甩了，喂进去的大多会咽下去。渐渐地，它竟把耷拉的翅膀收了起来，眼睛也不常闭着了。没过几天，却和别的没什么区别，在院里跑来跑去地啄食昆虫。我笑道：“这鸡多亏了母亲，要不然早就一命呜呼了。”母亲道：“买的不容易的，又是一个小生命，舍不得就那样活活饿死。”
就这样，这十二只鸡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慢慢茁壮成长，虽中途没有救活另外一只，却靠着百分之九十的成活率，其他的都长大到了再也不怕病魔的年纪。然母亲还是因为那只因没有救活而悲惨死去的小生命，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或许对于母亲而言，看着那些亲手养大的小鸡，在它们身上找到了另一种母爱，也就是母亲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功夫不负有心人，曾经那只给母亲甩了一腿鸡食的小玩意，最后出落得一身红，成为十二只里面最漂亮、最朝气蓬勃的大红冠公鸡。每逢在家，我便领着它们在园子里以及附近闲溜达，只等它们吃得饱饱的，才领回家。但我最害怕的还是它，它动不动就发脾气啄我，或者欺负其它的伙伴。有时我会主持公道，但很多时候，我都会败下阵来，它则成为最后的赢家。但让我惊讶的是，它居然在母亲面前服服帖帖的，把它原本暴躁的脾气统统收敛了起来，这也可能是基于曾经那段朝夕相处的喂食生涯吧。
父亲见它生得红艳膘肥，决定在上供那天将其供奉给先祖。当然供奉也是有讲究的，须是精品方可。在上供之前，要在供桌前将其宰杀，于小碟子里盛点血和鸡毛放于供桌上。然后进行去毛、去脏腑、清洗、蒸煮、上色和装盘。供奉时只有男人在场，将煮好装盘的整只鸡毕恭毕敬放于正桌中央，待烧尽表香后磕头三下结束起身，然后等约莫十分钟，鸡肉的鲜味淡下去，才能享用。
当我们享用时，想起整个过程，才明晰是多么地不易。面前的美味，先是历经了一番寒彻骨、饱经了一段风霜后，茁壮成长为“雄鸡一声天下白”的大红领袖；又突遭歹人陷害，反平安归来；又上贡先祖罢，才得以最终为我所用。这段生命的奇迹，平凡却珍贵，跌宕又起伏，而这又何尝不是人这一生的运命呢？在这只鸡的运命上，我倒想起一段故事，但这则故事的主人公，却是我比较亲近的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同样因命运不济而沦落天涯，最终找回真我的影子。不知故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