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迄今为止,大域学宫最冷的一个深秋。
天空透蓝清澄,几乎没有一丝云,树上的叶子被秋风染成华丽的红与金黄。
一只手轻轻拿起杯子,手指纤细修长,恰如寒玉,指甲修的很整齐,很配手中的这盏青瓷茶杯。
“走啊,你大概还有三步就要走投无路了。”
声音清越,有些懒洋洋的得意,也正衬得起这副英气逼人的面容。他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似含珠,玉带锦袍。作为昭王朝四大公子之一的高漳君膝下幺子,赵离出身显赫,家境豪富,双亲爱如珍宝,兄姐宠护有加,但却没有一丝盛气凌人的气质。他有一对虎牙,笑起来更添几分可爱。
“廖夫子说过,有时候认输才真的需要勇气。”
桌上的棋面是一盘残局,黑子被白子逼的山穷水尽。赵离气定神闲地斜靠在栏杆上,似乎胜券在握,然而对面的人却静如深潭,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轻轻拿起一枚黑子,闭目沉思。
赵离素来被人们称为“美如冠玉、惊为天人”的美少年,但跟眼前这人相比,他却自觉逊色不少。此人的身材并没有赵离高大,衣着简素,毫无赘饰,他的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由于过于消瘦,略带几分病容,远不似赵离满脸阳光明媚,但这些却掩不住他眉宇之间独有的那种摄人心魄的气质。他的嘴唇很薄,显得坚韧而果决,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但眼神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这几年,与司徒煜越是亲近,赵离越是想不透,这份忧伤又是从何而来呢?
远处传来隐约的鼓声,一捋灰尘飘下,落进琥珀色的茶汤中,司徒煜略带遗憾地把茶泼向身旁的石阶。
这座二人对棋的凉亭坐落在湖心岛上,雕梁画柱,青石铺地,就连他们座下的蒲团都是刺绣精美。亭外的水面波光潋滟,亭内两名翩翩公子跽坐对弈,真可谓是一副良辰美景。
烹茶览山色,落子赏湖光——不过这副美景与当下却不太相称。就在距凉亭不到三里之处,却有两军在奋勇厮杀。烟尘四起,旌旗蔽日,呐喊声喧嚣震耳。红色战袍这一边逐渐占据上风。不远处的高坡之上一名年轻的将军立马俯瞰,他身材高大健硕,着银色盔甲,日光之下熠熠生辉,颇有几分天将的神采,这人便是红袍军主帅霍安。只见他手上挥旗,坡下红袍军阵法突变,四门兜底,把对手死死围在当中。霍安大喜,他抽出佩剑,纵马冲下山坡,高声喝道:“一队二队消灭残兵,三队警戒,剩下的跟我冲,踏破弈星亭,生擒司徒煜!”
红袍军士气高涨,一队骑兵紧随其后,风驰电掣冲向凉亭。
凉亭中,赵离焦急地大声道:“喂,你真的准备束手就擒了么?”
一旁,负责打旗语的卫士已然慌得腿软,眼看就要扔下令旗逃命去了。司徒煜却依然不动声色,远处的金鼓声充耳不闻,仿佛还沉浸在棋局之中,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他们要捉的是我,你们何至于如此慌张。”
远处霍安的喊声很具有穿透力,“司徒煜还不交出帅印,等待霍某抓你搜身?!”
凉亭中,赵离不由神色焦灼地道:“你还不快跑,等人瓮中捉鳖吗?!”
红袍骑士的马都是日行千里的西域良驹,转瞬之间已到了百步之内,便是连他们头盔上的簪缨都可以看的一清二楚,马蹄落处,尘土飞扬。正在此时,地面上的黄尘中突然凭空多了几道绳索,那几匹战马躲闪不及,马失前蹄,马上骑士像麻袋一般重重地摔落在地。身后的几名骑士临危不乱,敏捷地勒住缰绳,战马前蹄腾空,骑士趁势凌空一个翻身,越过绊马索,飞身跃上浮桥。此处距离凉亭不过三丈之遥,冲过浮桥只需要片刻时间,但正当他们健步如飞踏过浮桥的时候,忽而脚下一空,桥面上的木板突然碎裂,武士们纷纷落入水中,他们身上的盔甲过于厚重,不便游水,在湖中挣扎的非常狼狈。
司徒煜看着水中挣扎的武士,笑道:“鳖,是有,不过不是我。”
赵离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有埋伏?”
“赵家小侯爷造的凉亭,断不会让人轻易靠近。”司徒煜平淡地说道。
话音未落,呐喊声又起。围攻凉亭的武士显然不肯服输,只见两人敏捷地攀着浮桥边缘的绳索,飞身掠上凉亭,却不防弩箭迎头飞来。武士就势仰身,一个铁板桥的功夫避开箭雨,就势踏上台阶,不料脚下的青石突然翻转,那武士猝不及防,落入陷阱,另一名武士功夫略胜一筹,腾空跃起,试图攀住飞檐,但一只木笼当头罩下,生生将他扣在其中。
司徒煜击掌赞叹:“小侯爷的杰作精妙绝伦,称得上鬼斧神工。”
岸边,霍安看到属下纷纷失手,愈发怒不可遏,大声喝道:“司徒煜,别躲躲闪闪的,有种过来一战!”
司徒煜长身看向霍安:“霍公子稍安勿躁,胜负很快就分明了,你还是回头看看你的部署吧。”
就在此时,霍安身后骚动,他勒马转身眺望,远处正在沙场激战的红黑两军之间形势也发生了变化,由于霍安带走了精锐,剩下的红袍军未能及时歼灭对手,反而失去了先机,优势不再,与黑袍军对峙僵持不下。
司徒煜轻轻抬手示意,身旁的侍卫挥动手中的黑旗,打出旗语。远处的树林中突然杀出一队骑兵,如神兵天降一般冲向红袍军。红袍军猝不及防,阵型顿时散乱,溃不成军,黑袍军趁机掩杀,形式瞬间逆转,在黑袍军的围攻下,红袍军被分散包围,一败涂地。
这场虽然战斗激烈,双方将士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恐慌的神色——因为他们手中的矛戈虽然交相拼刺,却并没有锋利的金属头,而是蘸有朱砂和墨汁,被击中的兵将身上也并无血迹,而是布满了黑红色的颜料,很是花哨。
原来这并不是战争,而是一场演习,名为“夺旗”。“夺旗”是大域学宫每年最受瞩目的对垒赛事。全学宫四大学院自由组成两队,各展所长,奇谋斗阵,逐鹿疆场,以活捉对方统帅,夺取对方帅印为胜利,虽不是实战,但胜利一方自有荣光,故而大家都十分卖力,这场面也是地动山摇,十足惊心动魄。而今年呼声最高的两个人物,就是孟章学院的司徒煜和监兵学院的霍安。
赵离笑着称赞道:“果然神机妙算,还得恭喜司徒兄再胜一筹了。”这人脸上的笑容温暖得像是五月的阳光,令人如沐春风,“现在,只差下生擒霍安,拿到帅印,便可大获全胜了。”
司徒煜似笑非笑地瞧着赵离:“霍安最大的问题是贪功冒进,错失良机,我并没那么心急。”
“他身边只剩下一名护卫了,难道你还怕他翻盘不成?”
“有时候胜负只在刹那之间,等对手自己奉上帅印,需要几分耐心。”
“司徒兄真乃神机妙算。”赵离以手中折扇敲着手心一一数道,“欲擒故纵,瞒天过海,又声东击西,再来调虎离山以逸待劳,妙哉妙哉!”
面对赵离的恭维,司徒煜却神情如旧,始终不动声色。
赵离忽而话锋一转:“不过,我却觉得高明不过反间计,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屈人之兵。赵某不才,虽不在孟章学院谋天下之大略,这点上也算得粗通一二。”
“小侯爷聪明绝顶,博闻强识,只是专情于机关医术,不屑于与我等追逐权谋的俗人为伍,否则一定是天下最好的谋士。”
这人夸人都这么不俗,赵离这般想,脸上却颇为得意:“这么一说,我今日也算不负子熠兄的谬赞。”他眼里的笑本是如和煦春风,此刻却多了些狡黠,“你当真认为霍安是红方主帅?”
司徒煜状似不解:“哦?不是?”
赵离笑答:“最亲近的人往往最危险,这似乎是你告诉我的。”他缓缓从怀襟里掏出一枚帅印,放在棋盘上,“抱歉,霍安只是个傀儡,我才是这红方主帅。”
说话间,赵离的扇子点了一下棋盘下的机关,一张丝网从蒲团中骤然弹出,这网并不算十分大,但足以罩住一个成年男子,而且十分坚韧,恐怕便是一只猛虎也挣脱不开。
司徒煜的脸上瞧不见一分的慌乱,他轻抖衣袖,指间棋子稳落棋盘之上。
被罩在网中的人竟然是赵离。
赵离只原地挣扎了几下,自己造的网,心里清楚究竟有多结实,他脚底被绊,翻倒在地。赵小侯爷什么时候这般狼狈过,他脸上的神色带着几分恼怒:“司徒煜,你怎么办到的?!”
司徒煜笑地云淡风轻:“我只是在你起身如厕的时候调换了蒲团而已。”
“可……”赵离在地上的网里蜷缩着,脸上赤红,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知道……”
“首先,你今天的棋下的很乱,说明你心神不定。三年来,我们对弈过无数次,一向都是棋逢对手不分伯仲,今日我却有无数的机会赢你,我之所以迟迟没有落子,不是因为我无从下手,而是因为……”司徒煜自顾自倒了一盏茶,“你破绽太多。”
“第二,”司徒煜喝了口茶,续道,“你三天前在天机门设的赌局中下了注,花八百金买红方赢,你精于赌术,几乎逢赌必赢,我若对上的只是霍安,你怎会买我输。”
赵离此刻被网缠的像一个粽子,头一回,他痛恨自己制造机关的本事。
司徒煜拿起茶壶为赵离斟茶,这回语气放得格外轻:“再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试图当面算计一个人,最好不要喝太多的茶。”
他伸手拿起赵离放在棋盘上的帅印。
突然,一支利箭破风飞来。不同于方才两军对抗的长矛,箭上用的是真正的金属箭头,呈三棱状,锋利无比,即便是上好的铠甲也可以轻松穿透。司徒煜猝不及防,利箭正中胸口。棋盘翻飞,玉子滚落满地,扎眼的鲜血霎时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