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广漠的苍穹被有如浓墨一般的稠云掩盖。
大火已经基本熄灭,废墟上空飘荡着滚滚浓烟。战马嘶鸣,混杂着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喊声已经渐渐远去。雪花漫天飞舞,大地一片银白,几乎已经掩盖了地面上的血迹。或者那些鲜血已经渗入了黄土,甚至沁入下面的岩石,就像司徒煜心中的仇恨一样,永远无法抹去。他无法忘却陈琉城中的火光;无法忘却章国士兵的盔甲和刀剑;无法忘却小妹的尸体以及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司徒煜吃力的睁开眼睛,一丝光线透入,把他从梦魇中拉回当下。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是赵离。他看见赵离手上沾满血渍,尽管耳边嗡鸣听不清声,却能从口型辨认出,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司徒煜中箭的地方几乎致命,若再向下偏两寸就会射穿心脏。赵离是制造器物的高手,又精通医术,明白这种狼牙箭带有倒钩,如果生把箭拔出,反而会伤及脏腑,故而他只能先给司徒煜包扎止血。
赵离从小就喜欢冒险,他天生顽劣,是家里的小魔王,八岁时就跟随父亲狩猎,长大后也曾不顾身份在街头与混混拼的你死我活。父亲高漳君虽然威震天下,对他却是宠爱有加,毫不拘束,母亲更视他如掌上明珠,上至天子,下至师尊,似乎除了一看就觉得又丑又脏的老鼠之外,赵离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可是在司徒煜倒下的那一刻,他却真切地体会到了恐惧和绝望。
赵离撕开司徒煜衣服,突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图案。这是一枚刺青,位于锁骨旁边,由于血迹的覆盖,无法看清楚。赵离顾不得多想,扯下自己的袍襟,正要给司徒煜擦拭血迹,司徒煜却抓住赵离的手腕,虚弱却坚决地推开。
“我没事,扶我起来。”
“你还在流血!”
司徒煜的眼神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赵离只好小心翼翼将他扶起,同样都是男儿,司徒煜的身体却很轻,赵离觉得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抱起来。
“送我去你的房间。”
司徒煜掩住衣襟,青衫的前襟已经被鲜血染红。
赵离双手护着司徒煜,向打旗语的侍卫喊道:“还不快去撑船,愣着干什么?”
侍卫也早已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说不出话,此时答应一声,拔腿跑向亭下。
“霍安这厮竟用真箭,这般输不起!”赵离咬牙切齿地怒道,一面焦急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对了,我去请鬼斧先生,他一定可以救你。”
“不,我自己可以医治。”司徒煜气息虚弱,却格外镇静。
“你这是箭伤!”赵离激动地大叫,“不要命了?”
“你帮我找一些金疮药来,多找几支蜡烛,记得,不要告诉其他人。”
司徒煜突然一手握住箭杆,一手握住箭尾,双手用力,硬生生地把箭折断。断箭被触碰,伤口处的血顿时汩汩涌出。赵离自认为不是一个晕血的人,但还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新月清辉笼罩着整个大域学宫,温柔的月色里,平日肃穆的楼阁宫殿显得格外宁静。
这里是天下学子心中的圣地。三百年前,由大昭王朝重臣镇滦子创办,为的是传学于天下,广育贤能之士,为大昭江山供给治世人才。学宫建立之初只有培养谋士的孟章学院,后又添加了监兵、执明、陵光三个学院,冠以四灵作为图腾,可谓四学齐全。赵离入学时不顾他爹高漳君的反对,没有进入炙手可热的谋士学院,而是偏要择教授机关制造、医药炼丹之术的陵光学院。
位于学宫正南的陵光学殿,鬼斧神工、华丽壮美,谁让这院中全是擅长制造的能人。赵离的居所,就在学殿之后的寝楼。
大域学宫崇尚“有教无类”,学子的住所自然也“一视同仁”,赵离生性随和,不介意住处与旁人并无两样。但母亲却舍不得幺儿受苦,虽然不拓宽寝房的大小,但在器物铺设上,却力求与府中一样,加上兄长姐姐们的百般关照,不时又送来了许多家当,赵小侯爷的寝房与别的学子在外观上毫无差别,内里却别有洞天。不说锦罗绸缎,软榻高枕,便是角落里屏风后单独置办出来的浴桶也可见一斑。
司徒煜坐在浴桶中,用温水轻轻擦拭胸前的箭伤。他最讨厌不洁,不喜欢血迹弄脏任何一个地方。箭已启出,伤口可怕地向外翻开,不时还有血迹浸出,木桶中的水已经被染红……
血融在水中,映照在烛光下,看上去很有质感,像禹地的锦缎。司徒煜努力转过头,看着一旁木桶中水面的起伏荡漾,他不想去看那张俯视着自己的脸,但却无法躲开他的触摸,更无法堵住耳朵,不去听那刺耳的笑声和呼吸。他被绑在一张竹榻上,被水浸湿的皮条非常坚硬,深深地陷入肌肉,司徒煜知道,等它们干了之后会变得更紧。
银针不断刺入身体,带来一种连续而尖锐的刺痛,每一下都是那么均匀,不急不慢,几乎和呼吸同步,据说好的纹身师才会根据人的呼吸节奏刺入每一针,这样的纹身会更有生命力。
“真漂亮!”那个声音显得愉悦极了,像泡在蜂蜜中的熊掌一样腻,“你的皮肤比少女还要细嫩。”……
司徒煜下意识擦拭锁骨处的伤口,剧烈的疼痛使他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的皮肤白皙,锁骨处的刺青尤其显眼。这是一只异兽的图案,狰狞而诡异,与他温文尔雅的气质很不般配。司徒煜轻轻地在伤口处敷上淡黄色的药粉,用一块干净的棉布盖在伤口上,也遮住了那片刺青。
赵离在门外守候了多时,地上胡乱扔着几个青瓷酒瓶,现在应该已过亥时。他帮不上什么忙,只得一面喝闷酒,一面对着已在中天的新月暗自祈祷。
赵离生在簪缨之家,父亲高漳君曾率大军与蛮族作战,三个兄长也都是勇冠三军的大将,他从小听到过无数英雄坚毅勇猛的故事,但是像司徒煜这样执意要自己拔箭的人,他却闻所未闻。
他真是个怪人,赵离回想起来,司徒煜似乎从来没有当众裸露过身体,哪怕天气再热,他也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去河中戏水,更不会像霍安那些人故意炫耀自己的肌肉。他甚至不穿孟章学院统一的交领内衫,而是穿武士学院的立领内衫,难道是为了隐藏那枚神秘的刺青?
就在赵离胡思乱想之际,房门开了,司徒煜站在门口,身上披了一件棉布长袍,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但看上去已无大碍。赵离刚才偷了神医鬼斧先生最好的金疮药、止痛散和还魂丹,现在老先生一定又在发脾气骂人了。
“多谢。”司徒煜的声音虚弱,却还是那么平静。。
赵离却无法心平气和,他赌气一般站起来,转身就走。
“你去哪?”
“你既然好了,赵某就不伺候了。”既然他已经脱离了危险,赵离自然想起了白天被他算计装进了网里的委屈,小侯爷是这么好欺的?
“好了,”司徒煜无奈道,“我与你赔罪可好?”他试图躬身施礼,但却牵动了伤口,不禁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赵离的眼神中满是关切,嘴上却依然不饶:“不要来苦肉计这一招,方才你自己拔箭,一声都未出,难不成现下倒忍不住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赵离还是黑着脸将司徒煜搀入寝房,待司徒煜靠好了软榻,他自己又背身坐在一旁,他倒要看看司徒煜如何解释。
“兵家胜败乃是常事,下一回……”司徒煜的道歉果然跟他的人一样平淡。
“在你心里,我是那种输不起的人么?”
这次轮到司徒煜不解了:“那么……”
“你竟然处处防着我,亏我还把你当做挚友!”赵离憋了一晚上的话,终究瞪着司徒煜发了出来。
司徒煜苦笑着四处寻找,仿佛丢了什么东西。
赵离诧异的:“你找什么?”
“天理。”司徒煜做无辜状,“天理都到哪去了?怎么算计人的反倒有理了,防备的一方却成了恶人。”
“我设计算计你的时候,你我两人是对手,一年一度的夺旗,我自然没有让你的道理,这是光明正大。”赵离理直气壮道,“你防着我的时候,我是你的朋友,你防着朋友,不很卑鄙很阴险么?!”
司徒煜几乎被逗笑了,恐怕只有赵小侯爷这种公子王孙才能想出这样的逻辑。
“笑什么?我说的有何不妥?”
“对,是我错了,请小侯爷饶过阴险的小人一遭。”
“确实阴险。”赵离嘴上得了便宜,便将刚刚的不快抛诸脑后,“倘若哪一天你要算计我,我就坦然任你算计”,赵离举手发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赵离对天立誓。”
司徒煜神色微变,他缓慢却坚定地摁下赵离的手:“人心难测,世事无常,对任何人都不要轻易起誓……”
“好好好,你先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