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青烟一般的光辉倾泻下来,风回庭院,一切如往常一样平静。世事就是这样,不论人间经历了何等的风险,什么样的生死离别,一切依旧照常流转。
司徒煜的伤势已大体平稳,霍安这一箭力道虽大,但所幸是只伤及皮肉筋膜,而并未伤及脏腑,再加上用药及时,此时已脱离了危险,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血色,只不过他的体质一向不够强健,若要完全恢复尚需时日。他靠在榻上,眼睛微闭,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鬼斧老头的九转还魂丹果真名不虚传,“活丹炉”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赵离心中暗想,改天定要送他几坛好酒。赵离轻轻为司徒煜盖上锦被,转身摘下墙上的佩剑,轻手轻脚地走向房门,星眸里闪过一丝杀气。
他不是睚眦必报,他是快意恩仇。
“学宫规则第三条,学子之间不准私自殴斗,违者禁闭三日,屡犯者开除学籍,”司徒煜的声音幽幽地在身后响起,“我记得,这半年你已经打过三回架了。”
赵离无奈地顿住,他不是睡着了么?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他?
“学宫规矩禁止的是学子之间的殴斗,而我要打的人马上就不是学子了,所以,趁他还没离开学宫,抓紧时间找他算账,以免日后他躲在家里做缩头乌龟。”
“我怕你会和他一起被学宫除名。”
赵离冷笑道:“你是怕我打不过他吧?”
论打架,赵小侯爷从来没有怕过谁,哪怕霍安是监兵学院武功最拔尖儿的学子。至于学宫的规矩,赵离更是视如无物,规矩难道不是用来打破的吗?他天性不羁,热爱自由。在学宫里素来率性而为,我行我素,无论是偷喝祭祀用的御酒,在礼殿上击筑高歌;还是为救一匹前蹄被卡在青石缝隙中的马而拆掉学宫的正门,他都做的出来。自从他入学以来,违反学宫规定的事做了不下几车,司徒煜也知道凭这些是无法拦住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的,如果劝的多了,说不准反而成了激将。
司徒煜声音虚弱:“我现下闷得很,行动又不便,你若跑去寻衅霍安,我这里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赵离朗声一笑:“耽搁不了太久,你小睡片刻,我去替你刺霍安一剑就回来。”
“怎么,你以为我刚才在睡觉?我是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博戏。”司徒煜做怅然若失状,“既然你不在,不玩也罢。”
“博戏?”赵离来了兴致,他素来好赌,纵然知道司徒煜是在耍诈拦他,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非常有趣的博戏。”司徒煜认真地点头。
“说来听听。”
“霍安这一箭,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刻坐立不安的绝非你我二人。”
“那是自然,一定有人比我们更着急,用不了多久,这间房内必会人满为患。”
“这就是我们的谜面。”司徒煜眼光流动,“我们来赌,下一个走进这间房的人是谁。”
赵离沉吟片刻,他最受不了司徒煜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这令他不禁想到白日里在弈星亭被算计的窘状。
“赌什么?”作为一名赌徒,赵离最关心的是赌注。
“当然不是赌钱,你知道我一向囊中如洗,就赌……一件事吧,输家要答应赢家一件事,不论对方提什么要求。”
这远比赌钱要有趣的多,那一瞬间,赵离便把找霍安拼命的事忘的一干二净。他拿起笔转身背对司徒煜,沉思片刻,卷起衣袖,在掌心工工整整写下一个字,而后握紧拳头。那一边,司徒煜也已写下答案,二人双拳相对。
“买定离手?”
“买定离手!”
“等等!”赵离略有迟疑拦住司徒煜,“若是猜的一样,又当如何?”
赵离那副认真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虎牙咬着嘴唇,星目微眯,一副狡黠而可爱的样子。
“我是庄家,若是相同,也算我输。”司徒煜笃定地回答。
月夜宁静,回廊里响起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摊开手掌。
赵离的手心中写的是“霍”字。
霍安在夺旗中使用青铜箭镞,有意伤人,严重违反了学规,按律应被除名。即便不被逐出学宫,一旦此事公开,也将声誉尽毁,葬送封侯拜相的大好前途。而霍安一直以统帅大军驰骋疆场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平日里最喜欢别人叫他少将军。故而赵离猜想,霍安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求得苦主司徒煜的原谅。
随着敲门声响起,赵离几乎是飞身越过桌案,两步冲至门前,他迫不及待想要验证这一局的输赢,连案上的竹制笔筒也被袍襟带翻在地。
门开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人站在门口,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色微黄,浓眉鹰眼,颌下蓄着浓密的短须,面容坚毅而威武。
“扈夫子?”赵离眼中的失望昭然若揭,他怔了片刻,拱手施礼。
来者正是监兵学院掌事司学扈铭,也是霍安的授业恩师。而“扈铭”这两个字,正是司徒煜掌心中的答案,又被他猜中了。
“司徒子熠可在这里?”扈铭神色焦虑。
赵离还沉浸在猜错的沮丧中,他挡在门口,并没有闪身请进的意思:“夫子找他有事?”
“我……来看看他的伤势。”扈铭显然有些尴尬,他是条硬汉子,一向不喜向人低头求情。
监兵学院在这一回夺旗中颜面尽失,偏偏出类拔萃的爱徒霍安又一时冲动,面临被逐出学宫的危险。扈铭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放下面子,亲自出马了,他担心再晚一天,如果司徒煜追究起来,事情就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但赵离却并不打算让霍安轻易解脱。
“我也找不到他。”赵离一脸无辜,认真地说道,“我看他定是被霍安吓怕了,故而躲到了哪里也说不定。您如果找他有急事,不如禀报执事院,让所有学子一起找。”
这小子分明是在耍无赖,他明知道这事最不能惊动的就是执事院。
“不必,我先从你这找起。”他懒得再废话,迈步便要向里闯。
赵离手肘撑着门框,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依然是一副无赖的样子:“扈夫子武功盖世,就算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您,但是学生不才,嗓门一向很大,现下夜深人静,我会把整个学宫的师生都喊起来,那时候您担心的事就会提前公之于众了。”
扈铭为人老成持重,刚直正义,在学宫中一向很有威望,赵离对他素来也是非常敬重,这次气跑了这位耿直的先生,心里也很有些过意不去,不过这个雷迟早要有人扛,不是他便是司徒煜。
赵离很清楚司徒煜的为人,他平日里虽然待人疏离,对学宫的先生们却礼敬有加,显然无法招架扈先生的当面求情,这个驾只能由他这个局外人来挡了。
“这位扈夫子,真是豁出去了,这是我第一次看他如此不顾面子。”赵离抓起案上酒壶,大口灌了下去,“倒有几分可怜了。”
红泥小炉碳火正旺,司徒煜靠在锦被里,一边在火炉旁烹茶,一边饶有兴致看着赵离这副内疚的样子,片刻做同情状,调侃道:“常言道,豪门薄幸,势大欺人,可怜这位忠厚耿直的夫子,被侯门公子欺负的真是可怜。”
赵离刚要咽下的酒险些喷出来:“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司徒煜。”说着,赵离越过茶几,一把抓住司徒煜的衣襟。
这一抓之下,司徒煜伤势被触动,身形微颤,几乎摔倒。赵离见状忙松开了手,方才一时兴起,竟然忘了司徒煜有伤在身。
“怎么样?”赵离又是关切,又是怪自己莽撞。
司徒煜笑着打趣:“你再用些力气,便可以替霍安杀人灭口了。”
两人齐声大笑。片刻,赵离还是有些不解:“我还有一事想不通,扈铭为了留住监兵学院最出色的学子,也在情理之中,但总不应该比霍安本人更紧张吧?就像你的伤,我就是再感同身受,总不会比你更痛吧。想不到霍安这厮倒是沉得住气。”
司徒煜提起炉上的铜壶,将茶汤注入杯中,轻轻嗅着茶香,悠然道:“你怎知他们现在没有行动?”
司徒煜猜得不错,霍家历代都是景国高官,是天下有名的贵族,地位颇为显赫,虽比四大公子略逊一筹,但也是四世三公,名人辈出。霍安的曾祖曾经被天子拜为大司马,父亲是景国上卿,叔伯辈无一不是朝廷重臣。如此家族,自然不能坐视族中最有前途的子弟被学宫除名,他们有足够的人脉和财力来解决这个危机。但他们根本不屑于纡尊降贵去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他们习惯的做法是走上层路线。
“他们此刻一定在无为阁。”司徒煜放下茶盏。
无为阁,如同它的名字,是一个极为不起眼的小院子,方圆不足十丈,只有五间草舍,篱墙柴扉之下甚至没有一块牌匾,几棵青竹迎着月色微风沙飒作响,规模还不及一个普通人家的院落。
然而这个坐落在学宫一隅的院子,却被世人视为圣地,这里住着名满天下的学术泰斗,学宫祭酒廖仲。
廖仲年近古稀,身材消瘦,寿眉深目,一副银白长须更显得仙风道骨。他为人清心寡欲,最喜清净,除了读书之外别无他趣。平日里廖夫子极少出门,无为阁也谢绝一切宾客。因此虽然是住在学宫内,但也很少有人能见到他,只有爱女廖清陪在身边。
然而现在,一向鲜有访客的无为阁却人满为患了。
堂屋内,两只木箱闪着珠光宝气,里面装满珠翠玉石、珊瑚奇珍,与这间质朴雅致的房舍一对比,显得十分不匹配。
“太初永兴年间,祖上曾以千金求得这块旷世宝玉,夫子是天下奇才,见识广博,一定认得这件宝贝。”
座席之上,一个高大长须的中年男子正手执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壁,言语间大肆鼓吹,颇有几分自豪的意思,此人正是霍家大总管霍平。
廖仲一直不动声色地饮茶,几乎连眼皮都没有抬。
“大人有话直说吧,老朽年纪大了,熬不得夜。”
霍平的笑容僵在脸上,干咳了几声,再次挤出笑容:“祭酒大人,此次确实是小侄霍安的无心之失,还望祭酒念他初犯,又是个可造之材的份,从轻发落。”
廖仲抬起头,看着面前白玉:“不知这件事与这块白壁有何干系?”
听廖仲提及宝贝,霍平赶忙趁热打铁:“只要您既往不咎,霍家继而还会有厚礼奉上。”他倾身凑近廖仲,神秘地:“听说受伤的人只是一介穷书生,夫子放心,这条小鱼翻不起大浪来。”
廖仲的语气淡然:“大人只怕是找错了人,霍安是去是留,由执事院决定。”
“您是学宫祭酒,执事院还不是您说了算。”
廖仲冷冷一笑:“大人太高看老夫了,这里是大域学宫,不是你们霍府。”
霍平愈发尴尬,半晌不知如何搭话。早听说廖仲性情古怪,软硬不吃,今日看来,果然所言非虚。
该死的腐儒,活该一辈子受穷,霍平心中暗骂。
廖仲起身,平静地拱手道:“大人还是请回吧,否则现下便可同老朽一道去请执事院的夫子们,当面有个定论也好。”
大域学宫的执事会由几名颇有威望的长老组成,是学宫的最高权力机构,虽然他们分属诸子百家,学术见解各有不同,却都是光明磊落,贤良方正之人。故而执事会素来执法公平,不徇私情。霍平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恶意伤人再加上行贿的罪名实在得不着好结果。
“有理。”赵离拍掌称快:“这一局我输的心服口服。”继而自信满满地道,“不过下一局,我可不让你了。
他拿起笔,毫不犹豫在掌心写下第二个答案。
司徒煜哑然失笑:“那么还得多谢小侯爷此番高抬贵手了。”
刚刚收了笔锋之际,门外脚步声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