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逐渐发白。炉火稍微有些衰弱，但依然足够温暖。自从离开学宫之后，两人第一次彻夜长谈。赵离感到畅快淋漓，酒喝了两坛，但却毫无睡意，这令他回想起当年在定平两人初遇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曾一起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司徒煜显得有些疲惫，他的身体毕竟不如赵离强健，又连日奔波。赵离有些内疚，不应该一见面就拉着他聊个没完，都怪我一时兴起，越聊越开心，越聊越精神，就忘了时辰早晚。
“子熠，你累了吧？不如我们早些歇息，改天再聊？你只管睡，午饭我一会给你送去。”
司徒煜站起身，整整衣袍，微笑道：“多谢，我还要去面见主公。”
“你好歹睡一会，午时再去也不晚嘛。”
“忘了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动身去见屠岸家族，不过可以在路上睡一会。”
“什么？你要连日动身？”赵离惊愕的说道，“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适才聊的尽兴，我一高兴就忘了说。”
“你哪里是忘了说，分明是为了陪我说话！”赵离有些急了，他当然不希望司徒煜不顾自己的健康，只为陪他一夜长谈，“你有公事，又何必一定要陪我扯这些闲话？”
“你忘了，我在学宫的时候也经常熬夜读书，这对我来说是很常见的事。”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累的像鬼一样，还要硬撑着陪我说话。”赵离把手中的酒泼入炉火中，激去一阵烟雾：“如果我在景国只是会拖累你，那么我不如回定平的好。”
赵离赌气的转身就走，司徒煜在身后苦笑着赔礼道：“阿季，我真的不是为了陪你，你以为我就不想和朋友相聚吗？我在各大家族之间游说，每一刻心里都绷紧了弦，恐怕有一句说错，前功尽弃，甚至连一颦一笑都要拿捏的恰到好处。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快乐的，放松的。你不要以为我心中只有报仇，只有天下大事的石头人。我在外奔波的时候，也盼着能回来与你一聚，因为……我在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赵离一直认为司徒煜每次说不过自己的时候，就靠装可怜来扭转局面，但他仍然无法抗拒这一招，几乎屡试不爽。赵离是个心软如棉的人，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司徒煜走向霍家议事的八骏厅。水能克火，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赵离一觉睡到下午，感到神清气爽，既然这些钱币没有其他的价值，他就打算尽快把它们花掉，而花掉它们最好的地方当然就是赌坊。
霍家封地中的赌坊青楼酒肆赵离早已摸的一清二楚，他虽然身为门客，但没人真的指望他去做什么，他也乐得自在逍遥。
赵离在赌坊豪赌了两个时辰，他本是前来输钱的，没想到今天手气出奇的好，还不到掌灯时分，他几乎赢光了所有赌客的钱，几乎重的无法搬动。赵离叫了赌场的两个小厮，把重重的钱袋搬到集市一角的火神庙前。今天是顺德城赶集的日子，集市上非常热闹，人头攒动，自然也云集了一些乞丐和难民，这座小庙通常是他们的聚集之地。
乞丐们一见有人施舍，顿时一窝蜂的涌了过来，以往施舍都是干粮剩饭，如果有块没有啃干净的羊腿就算幸运，没想到这次竟然是货真价实的响当当的铜币，难道这个小伙子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赵离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小厮们分发钱财，正欲转身离去，突然在争抢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虽然还是那么胖，但早已没有了当日的富态，而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脸上似乎还有伤痕，眼神中露出痛苦和绝望的神色，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饱饭了。
公孙痤。
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而且竟然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
与此同时，公孙痤也认出了赵离，他眼神中的痛苦一下子变成了欣喜，他刚刚抢钱的时候由于过于斯文，被人挤倒在地，还重重的踩了几脚，如今见到赵小侯，突然像被注入了灵魂的傀儡，一下子活了起来，他不顾一切的挤过人群，像一条与主人久别重逢的狗，扑倒在赵离跟前，泪如雨下，嘶声叫道：“小……”
赵离想起司徒煜的叮咛，万万不可暴露身份，他连忙俯身捂住公孙痤的嘴，小声道：“胖子，真的是你？”
公孙痤抱住赵离，放声痛哭，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山河几乎都要为之变色，他的嗓音尖利而嘶哑，饱含悲苦与思念，仿佛是在黄连中浸泡了三年。
赵离平生最怕的除了老鼠，恐怕就是这种无根之水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任何人的眼泪都会令他心软。赵离最不怕的是强势，哪怕天王老子，都休想让他把头低下半寸，但一滴眼泪却足以冲垮他心中的壁垒。
****般的将两碗拌了肉糜的黍米和一只肥鸡吞下肚，公孙痤还了魂，脸上恢复了油光和狡黠的神情，他一边打饱嗝，一边恋恋不舍的啃着最后一支鸡腿，咂咂有声。
赵离眼看他吃饱，心中的怜悯逐渐退去，劈手夺过鸡腿，扔在一旁，问道：“死胖子，先别光顾着吃，我有话问你，要是敢骗我，我让你把刚刚吃的都如数吐出来。”
“公子，您有话请讲，小人知无不言。”公孙痤还是以前那副熟悉的卑微狡黠的模样。
“少装糊涂，你不是跟了张粲吗？怎么跑到这来了？”
“那个阉竖啊！”公孙痤大叫一声，咬牙切齿的道，“您不说还好，您提起他，怎不令小人痛心疾首怒满胸膛！”
公孙痤告诉赵离，他一时糊涂，财迷心窍，误上了贼船，追随了张粲那个狗贼去往章国，一路之上如何见到张粲残暴不仁，坑蒙拐骗，伤天害理，他又是如何深明大义，不愿为虎作伥、同流合污，正义凛然的与张粲针锋相对，最终反目成仇，甚至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但老天有眼，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找到机会逃出生天，一路艰辛，逃难至此。
公孙痤讲的声情并茂，激昂之时拍案而起，伤心之处泪水潸然。在他口中，一个隐忍正义的英雄诞生了，他是如此侠肝义胆、智勇双全。就连饭馆中的伙计都被感动了，无限崇敬的看向公孙痤。
“你要是再说下去，我恐怕就该给你修庙立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