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其实很简单。
他与“那位大人”约好在此见面,谈一笔三百二十石的粮食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那位大人”在交谈中突然昏倒,他一时见财起意,拿了装有珠宝的袋子逃走了,这样他就可以不费一颗粮食而白得一袋珠宝。
他经商多年,称得上老奸巨猾,对天下各国都非常熟悉,在被抓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这些兵将是定平国骑兵,所以他本能地认为这三百多石粮食是赵老将军所要。
“好啊,高漳君的军粮你也敢打主意,我看真是肥猪去拱屠户家的门——你是找死啊。”公孙痤叫道,“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赵侯爷帐下第一谋士公孙痤!”
“敢是父亲在曹国前线需要军粮?”这个粮商说这批粮食要运往曹国的宛地,此地距都城昭歌不足百里,难道是父亲要在那里与蛮族交战?但赵离还是有些糊涂,看向三哥,“可是父亲要筹粮,怎么会通过子熠?”
赵夺也一脸茫然:“什么军粮?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他大力一拍几案,茶壶都震的跳了起来,“你再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小心你吃饭的家伙!”
“小人要是有半句假话,您把我的头砍下来!”粮商赌咒发誓,“真的句句属实,粮食就在曹国边境,足斤足两。”
“你说这是高漳君所部要的军粮,是那位大人亲口告诉你?”赵离到底比三哥冷静一点。
“那倒没有,不过三百二十石粮食,除了军粮,哪里还要的了这么多啊。”粮商自作聪明道。
“这么说,是你自己猜的?”
粮商认真地点头:“这位大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从小人手里购粮了。”
“什么?他以前也买过粮食?”赵离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件事越来越奇怪了。司徒煜爱钱也就罢了,他一介书生,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两年间……至少也有三四回了,每次多则上百石,少则几十石,小人干这行也有十几年了,名声也是响当当的,不是小人夸口,这个行当里小人也算有一号,做生意足斤足两,童叟无欺……”
“两年?”赵离不禁算起时间,正是天机门正式建成赚钱的时候。
“闭嘴吧!”公孙痤呵斥道,“你个偷珠宝的贼还有脸说诚信,这话我都说不出口!我真想看看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公孙痤气不打一处来,挽起衣袖做威胁状。
“小人这次是一时见财起意。”粮商顿时底气全无,“以前……的名声还是不错,否则那位大人也不会总找到小人买粮,可他从没说起过是高漳君帐下的幕僚啊,当然这也很正常,这种事很多时候不便提起。”粮商换上一副狡猾的嘴脸,神秘地说道,“说句不该说的话,采购军粮本就是件大有油水的事,哪个经手的幕僚不从中克扣呢?这事他不说,我不问,大家心照不宣……”
“混账!他是哪门子幕僚?”公孙痤喝道,“老子才是高漳君帐下的幕僚!”
赵离突然意识到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两年了,司徒煜购粮是真,但这件事似乎与父亲毫无瓜葛,完全是这个家伙臆想出来的。可是这么久以来,他每每赚了钱看来都是为了买粮食,到底意欲何为呢?宛地,赵离想起来前些天听父亲说起过这个地方,这里位于曹国东南部,刚刚遭受了蛮族的侵扰。
公孙痤却恍然大悟了,现在宛地饥民遍地,粮食奇缺,这个伪君子一定是在暗中做粮食生意,囤积居奇,要大赚一笔。现在的粮价是三十钱一石粮,不多涨,就算到时候看准了时机只翻一倍的价钱卖给灾民,那么三百二十石粮食可就是净赚九千六百钱,可谓盆满钵满。公孙痤心中不由更加佩服,司徒煜确实称得上神机妙算,不过也实在太贪心了,亏我们还是天机门的搭档,他却背着我吃独食!公孙痤越想越气,把一腔怒火都撒在那个倒霉的粮商身上。
公孙痤悲愤地仰天长啸:“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天下还有能信任的人吗?”他一把抄起马鞭,“看我不打死你这见利忘义的狗贼!”
“不要难为他,这件事他什么都不晓得。”清越沉稳的声音传来。身后,司徒煜不知何时来到门口,正平静地看着屋内的众人。
秘密就像堤坝中的河水一样,一旦决堤,就会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我是陈国人,抱歉,我当初骗了你。”屋内只剩下他和赵离两个人,司徒煜终于说出了赵离一直好奇的秘密。
事情一下变得很容易理解,十年前陈国被章所灭,有大批百姓为躲避战火,逃离故国,来到与之比邻的曹国,定居在宛地。
世间最苦是飘零。
这些背井离乡的难民每年要承担沉重的赋税和各种徭役,生活异常艰辛,如遇灾荒,他们的处境更远比本地百姓要悲惨的多。司徒煜心中牵挂故国同胞,希望可以尽自己所能去资助他们,所以,他创立天机门,利用自己的文才换取钱帛,购买粮食送往宛地,救济那些衣食无着的人。这次宛地遭到蛮族侵扰,大批牲畜和粮食被掠夺,此时正值秋冬季节,田间无苗,仓中少粮,官府又自顾不暇,宛地灾民遍地,苦不堪言。
十几天前,高漳君与信阳君给司徒煜出题之时,司徒煜得知了这个消息,顿时心如火焚,宛地不知道有多少食不果腹的灾民,他不能坐视这些难民成为饿殍。于是身体虚弱,箭伤未愈,都被他忽略不顾。通过公孙痤提高价格,增加数量,便可以尽可能地多赚一些钱,购买粮食,赈济灾荒。
他知道,他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变成灾民餐桌上的一粒米、一包盐,让他们度过这个艰难的冬天。
赵离心中喜怒掺半,喜的是司徒煜到底没有令自己失望,他不是一个贪财重利的小人,而是义薄云天的大丈夫,这样的人才是他赵离要交的朋友。想到司徒煜为了这三百多石粮食险些赔上性命,赵离的心便觉得揪作一团。
他误解了司徒煜。朋友之间贵在相知,也贵在不疑,他早就知道子熠的为人,即便是有人这么说他,也应该责无旁贷地为他辩驳,岂能自己先怀疑他的人品?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离感到愧疚非常,但同时又感到一阵愤懑,这件事为什么一定要瞒着我呢?
“你为何要几次三番的防着我?你要做救苦救难的君子,难道我会阻拦吗?”赵离质问道,“连你在学宫舞弊的事我都毫不犹豫地帮你,难道这件事我会给你拆台吗?”
“他们是我的国人,救他们是我的事。”司徒煜的回答显得疏离又固执。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国人也是我的国人,你我还需要分彼此吗?别的事我不敢夸口,但这件事我一定帮的上忙。”
“我不想让你知道,就是因为你能帮的上忙,你一定会给我钱……”
“难道不可以吗?用我的钱买的粮食是石头做的吗?”赵离觉得他的说法很可笑,这个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理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固执,你不是一直说结果最重要吗?”
司徒煜深潭秋水般的眼睛里又闪现出那种饱受创痛的神色,他沉默片刻,轻轻地说道:“阿季,我们陈国人不是乞丐,也许我们需要帮助,但不要施舍。”
这才是他认识的司徒煜。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他的风骨,他的侠义丹心。赵离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屹立在风雪中的少年,想起了五年前两人相识的那个惊心动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