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学生一时语失,学生微不足道,但请您看在廖夫子的份上,不要离开。”
司徒煜的话更是火上浇油。
廖夫子如果真的那么正直,如果他想杜绝舞弊,那么他完全可以支持我。他心里只有扩大学宫规模,让自己青史留名。
淳于式对廖仲的失望不亚于对大域学宫的失望。
或许他是为了司徒煜这个小人,他显然喜欢司徒煜多过我,或许他早已决定把廖清许配于他。
想到这些,淳于式心中不由涌起一丝嫉妒,他抽出佩剑,割断书箱的绳子。
书箱轰然落地,里面的书卷散落出来,这是他十年来耗尽心血整理的笔记和书札。也罢,既然已经被舞弊之辈的手玷污,就让这些东西永远留在这个污浊之所吧。淳于式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司徒煜看着淳于式逐渐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同样怅然若失的人是夫子廖仲。
淳于式虽然没有向他辞行,但他早已料到他一定会离去。他太了解这个学生了,他一定会为自己的失败付出代价。
两个最得意的学生都不肯就任祭酒,难道大域学宫要就此衰落了吗?无为阁的窗前,廖仲失落地看着窗外的兰草,久久不能释怀。
兰花是廖仲最喜欢的植物,他的庭院中种了好几株。它的叶子修长舒展,花却清丽淡雅,大域学宫所在之地气候温润,极其适合花草的生长。但即便是在花期最旺的春季,这种花也不会显得过于艳丽。
廖仲从教五十年,从不收受礼物,只有一种东西除外——花草。草庐中大部分花草都是学生和仰慕者所赠。廖清从小就记得经常有人在院中栽种植物,虽然都是一些采自山中的凡花野草,但种在无为阁中却显得别具风韵。这些花草在廖仲的悉心呵护下长得郁郁葱葱,而窗前最茂盛的这簇兰花就是司徒煜所种。
那是一个春天的清晨,雨后初晴,温暖而清新的空气中带着一丝醉人的栀子花的香气,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与门前枝叶繁茂的杨柳相映成趣,美不胜收。廖清刚刚吃过早饭,就看到一身青衫的司徒煜安静地站在柴扉前,玉树临风,气度清雅,几乎可以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那时候,廖清甚至连他手中捧着的兰花都没有注意到。
虽然廖仲没有对人说起过自己对兰花的钟爱,但他还是准确地选择了兰花。
“高洁典雅、锋芒不露,既可藏于荆棘,又可傲于百花。不知道该说夫子如兰,还是兰如夫子。”
想不到这样一个孤寒清冷的人竟然也会把话说得如此动听,廖清心中暗笑。
“就算是恭维吧。”司徒煜郑重地答道,“在下无父无君,恭维夫子总比恭维自己要好。”
这句煞有介事的回答令廖清几乎笑得直不起腰,直到现在每每想起这句话她还都忍不住会露出笑容。
司徒煜很骄傲,眼高于顶,所以很少发自内心地恭维人。赵离也这么认为,但是他今天就准备接受他的恭维。
赵离径直走入司徒煜的寝室,手中捧着一坛老酒。
司徒煜连日劳累,加上心中一直为淳于式的出走而感到惋惜,正靠在卧榻上出神。他和淳于式并无深交,令他内疚的是对恩师廖仲的亏欠。
辜负了老夫子的期望,没能留下接任祭酒,而且还气走了另外一位人选,真是愧对恩师的多年教导和知遇之恩。
眼下学宫的长老们都逐渐老去,就连扈铭都已经近知天命之年,渡鸦大师更是到了耄耋之年,在他们百年之后学宫要靠谁呢?虽然淳于式并不是经天纬地之才,但他毕竟年富力强、满腹经纶,又对学宫有无限热爱,大域学宫在他手中至少不会每况愈下。
司徒煜沉浸在自己的心绪当中,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赵离的到来。
沉重的酒坛放在地板上,赵离揉着酸痛的手臂,往席上一瘫,抱怨道:“学宫就这点不好,所有东西都要自己搬,我的手都快断了。”
“这也是‘负荆酒’么?”司徒煜调侃道。
“想得美,我才不会向你赔罪,这是喜酒。”
“喜酒?喜从何来?”
“不只是喜酒,而且是双喜临门。”赵离打开酒坛,满满倒了两杯。
“这头一桩喜事……”
“你还不知道吗?大冬瓜走了。”赵离神秘地眨眨眼睛,“看来是弓拉得太满,到头来颗粒无收,没脸留在这了。”
司徒煜猜到赵离会说到淳于式的离开一事,但他哪里知道,司徒煜目前正在为了这件事而内疚。
“如果你说的是他,我可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他不是个坏人。”司徒煜有些黯然。
“我也没说他是坏人,但不是天下所有好人都有资格做我妹夫。”赵离仰头一饮而尽,朗声大笑,“如果他不惦记清儿,我宁愿他一辈子留在这,甚至接任祭酒。”
司徒煜被赵离逗笑了:“想不到你还真有个做哥哥的样子,为妹子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
“那是自然,我爹娘、我那几个哥哥姐姐和你都不需要我操心,其他人也不配我操心,天下总得有个让我可以为之付出的人吧。”
“可是人家清儿姑娘未必领你的情。”
“赵某做人但求问心无愧。”赵离凛然道,“况且,为人兄长者难道不该为妹妹尽心竭力而不求回报吗?不是我夸口,谁敢欺负清儿,我一定让他后悔自己为什么生下来!”
嘴上是调侃,司徒煜心中却暗自为廖清感到高兴,有这样一个哥哥真是一种幸福。如果幼妹还活着,大概也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会像廖清一样成为学富五车的才女,还是像普通女孩那样工于女红?她还会像小时候那样缠在哥哥身边要他给堆雪人或者采桃花吗?或者她现在已经许配了人家,正在和母亲一起准备自己出嫁的礼服……
司徒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出这样的思绪,即便是在赵离面前,他也不愿意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司徒煜举起酒樽,微笑道:“这一杯敬天下最苦心孤诣的哥哥。”
“先别忙。”赵离倒满酒,继续卖关子,“等你听了第二件喜事,恐怕就要敬我一坛酒了。”
每当赵离这种得意的样子溢于言表的时候,司徒煜总是不免有些担心,他太了解赵离了,莫非他又干了什么淘气的事?
“你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坐稳了,说出来怕吓着你。”赵离没有在意司徒煜的揶揄,继续卖关子,“我刚刚去见了一个人。”
赵离神秘地眨眨眼睛。
司徒煜本能地认为他说的人是廖清,赵离一直不遗余力地想要撮合他和廖清,在他心中,司徒煜是作为妹夫的不二人选。
赵离从小生长在幸福和睦的环境中,本能的认为世界上充满阳光和美好,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在这件事情上,赵离显然要比两个当事人积极得多。
刚刚进入学宫的时候,三人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海阔天空,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令赵离陶醉其中,他憧憬着这种笙磬同音、埙篪相和的感觉可以伴随一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答应不惜自降身份,以“嫂夫人”称呼廖清。
司徒煜苦笑道:“我想清儿姑娘一定被你烦透了。”
但这次司徒煜却猜错了。
“我没去见清儿,我去见了你家主公。”赵离得意地一笑。
“信阳君?”司徒煜一愣。
“他已经答应了。”
司徒煜感到有些尴尬,出于朋友情义,他当然希望可以继续和赵离朝夕相伴,但他也能体会一位父亲的心情,高漳君不希望儿子离开定平国,甚至相当排斥,他又岂能因一己私心破坏一个家庭的圆满。
“这件事难道不应该等老侯爷回来再商量吗?”
“你看你这副样子,跟吃了两斤黄连似的。”赵离胸有成竹地说道,“不用担心我爹。只需一封家书,就可以让他老人家顺顺当当地答应了。”
有人说,在外面越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男人,在家里对老婆越是言听计从。老侯爷赵介与夫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而且老而弥深,除了军国大事之外,几乎家里的一切都是夫人做主。而夫人又对幺儿千娇百纵,所以赵离要做的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有悖人伦,几乎没有做不到的,就连推迟与章国婚约这样的大事都可以任性而为,何况去良国高就呢?
对于赵离在家中的手段,司徒煜毫不怀疑,但他在少年时期就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茕茕孑立,饱尝世间凄凉,所以更加希望赵离可以阖家幸福美满。他刚要劝赵离三思后行,突然发现他手上的玉韘不见了。这枚玉韘是昭天子所赐,温润无暇,乃是世间珍品,价值连城,赵离一直非常珍爱,时常佩戴。
“你的玉韘……”
“一块破石头而已”赵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戴在手上怪沉的,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不只是这枚玉韘,赵离腰间的蟠虺纹玉玦,甚至腰带上的精美的鹤首犀比也不见了。
赵离一向钟爱玉器,更是喜欢佩戴玉饰,配上他英俊非凡的外表,更显得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有道是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但是今天他身边最珍贵的三件玉饰同时消失,不用猜,这几枚玉饰都已经变成了粮食,送往宛地了。赵离虽然家赀万贯,但却从不存钱,他似乎与钱有仇,一旦有了钱就会尽快花光,所以他只能卖掉自己心爱的玉饰。
司徒煜心中一热,几年来,两人朝夕相处,此时反而不知道应该如何道谢了。
“阿季,虽然我知道这有些见外,但我还是要替故国父老谢谢你。”司徒煜郑重地深施一礼。
赵离大笑道:“确实很见外,你还是挖苦我几句听得顺耳。”旋即正色道,“慢说他们是你的国人,就是与你我毫无瓜葛,只要是人,是生命,我就不能坐视不管。我也不想借助父兄之力,不如像你一样,力所能及,心到神知便好。”
司徒煜也见过许多好人,但是赵离与他们不同,他们的善良或者是出于责任,或者是出于道义,而赵离是本性如此。
夜变得很静,橘色的灯火摇曳跳动,烛光下,赵离的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了。大概是燃到了灯芯的某个节点,灯花突然爆开,细微的火星四散迸溅。
突然,外面一阵骚乱声传来。
如夏日沉闷的雷声,这是大队骑兵的马蹄发出的声音,虽然距离很远,但由于夜晚宁静,却可以听得真切,其间还夹杂着战马的嘶鸣。近处似乎有很多人在慌乱地奔跑,脚步声杂沓。
赵离霍然起身,几步走到窗口,推开窗子向外张望。夜色中隐约可见奔跑的人影,学宫大门方向,夜空中似乎被照亮了,仿佛夏日的晨曦,那是大片火把发出的光芒。
两人听到有人大喊:“不好了,章国大军围困学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