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之前,送走了运粮的车队,司徒煜身体不适,先行返回学宫,赵离与三哥来到千秋醉酒楼,开怀畅饮。
赵家父子五人都是性情爽朗的硬汉,赵离在很小的时候就陪父亲和三个哥哥喝酒。除了赵离之外,其他几人都戎马倥偬,忙于军务,平时很难聚在一起,所以一旦相逢,势必要一醉方休。而公孙痤却趁这个机会追上了粮车,或者他追上的不是粮车,而是一笔难以估算的巨额财富。
如司徒煜所说,孚仲确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他虽然有些贪财,但这也是所有商人的共性,也正因为逐利,他才不会轻易冒险。司徒煜每次买卖都是钱货两讫,从不赊欠,如果没有风险,他又怎能舍得放弃这样的买家?何况他已知道,司徒煜背后是官高势大的定平国高漳君。
但他也知道,与大人物做生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触怒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令他感到庆幸的是,这次的风波平息得很容易,对方并未深究,甚至没有趁机杀价,真是万幸,他怀着十二分的忐忑踏上赶往宛地的路,心中暗自祈祷不要有什么变故。
然而离开黄丘不到十里,令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个自称高漳君门客的胖子以他盗窃珠宝的事相要挟,要他以钱财赎罪,否则就灭他满门,开出的条件触目惊心,不仅包括白壁五双、黄金百镒、彩缎八十匹,而且还要美女二十名、良马十二匹,这几乎是两国之间来往的礼物了,他虽然经商多年,也算家财万贯,但这个条件也足以令他倾家荡产。
孚仲有心拒绝,但又忌惮对方的势力强大,于是他面上假意应承,而心中却早想好一条毒计,既然已成鱼死网破之势,那么不如先发制人。眼下能与定平抗衡的首推强章,于是他一踏上曹国的土地就火速赶往章军大营,面见大将军王晋。
“陈国人藏身于大域学宫,勾结定平大将,暗中策动宛地的陈人,伺机起事,意图复国。小人受他们指派前来宛地送粮,以备战时之需。事关重大,小人不敢隐瞒,请大将军定夺。”
如今大昭天下五国争霸,其中沛国地处偏远,景国内乱未定,章国最为忌惮的是良、定平两国。赵介用兵如神,如果再有宛地十万之众里应外合,占领曹国或许只是瞬息之间。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小人与君子的区别在于,他们目光短浅,往往只看重眼前的利益,而忽略了这些许的利益背后或许暗藏杀机。
一只老鼠会为了一块糕饼而吃掉毒药,一条鱼会为了一条蚯蚓而吞下钓钩。
小人或许不能成就一件小事,但却可以引发一件大事。
公孙痤不是一个顾及脸面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守口如瓶的人,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为求自保,他可以把任何事情全盘托出。公孙痤对危险非常敏感,他猜到此事是因自己而起,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而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赵离。他把赵离和司徒煜拉到一个僻静之处,战战兢兢、吞吞吐吐说出了自己做过的这桩勾当。
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赵离怒不可遏,一拳将公孙痤打倒在地,如果不是司徒煜阻拦,他真想踢死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你这个王八蛋,我杀了你!”
司徒煜始终保持着冷静,事情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结果,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不要使事态进一步恶化。
“你现在就是杀了他也于事无补了。”
“我这就带他去见章国人,把他交给人家处置!”
“不要啊,公子!”公孙痤抱着赵离的腿,苦苦哀求,他宁可被赵离打一顿,也不想去面对章国人。
“没用了,阿季。”司徒煜轻轻摇了摇头:“我来问你,宛地居住的是不是陈国故民?”
“是。”
“我是不是陈国人?”
“是。”
“我有没有往宛地送粮?”
“有。”
“令尊是不是高漳君?”
“是。”
“那么我们如何证明这三百石粮食不是用于起兵的军粮?又如何证明我们没有联手进攻宛地的阴谋?”
没有人能够回答。
廖仲在学宫门前面对王晋的时候,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对于这个杀人魔王的名字,廖仲早有耳闻,但今天却是第一次见面。廖仲周游列国,见过无数公侯将相,他对军人并无成见,国家之间的争端以及战争乃是常事,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将军手上没有沾过血呢?但他却无法容忍屠杀,所以当年他途经章国时有意避开了王晋的封地。
王晋身高而瘦长,他几乎和卫野一般高,却瘦骨嶙峋,骑在马上整个人远看如同一个木制的高大人偶。他虽然穿着厚厚的盔甲,但却并不显得有一丝强壮。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憔悴的脸上布满胡须和深深的皱纹,看上去非常阴森。
王晋还不到天命之年,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十几岁,一眼望去,与其说是一位名震天下的大将军,不如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夫,难怪有人说他是因为杀人太多,受到上天诅咒。距离他二十步以外就可以听到剧烈的咳嗽声,他说话时痰音很重,胸腔起伏,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剧烈的喘息,像风箱一般。
人群中,鬼斧摇头叹息:“肺气不清,失于宣肃,咳逆有声,咳嗽气息急促,喉有痰声,痰多稠粘或为黄痰,咳吐不爽……显然是痰热郁肺的症状,而且病的不轻啊,我猜他一定痰中带血,咳引胸痛……”
赵离此刻没有心思听他讲道,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等着这个骷髅一般的老头说什么。
“外臣多有打扰,望祭酒大人海涵。”廖仲身份尊贵,王晋必然要礼数周全。
王晋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说话总是非常简短,因为他的气力不足以支撑他说太多的话。
廖仲却宁愿他不笑更好,这人笑起来实在太难看了,尤其是在夜间,简直像是从地狱中逃出的鬼一般骇人。
“大将军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找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逆贼。”
“何故?”
“他阴谋唆使宛地叛乱,妄图颠覆曹国,外臣受曹公所托,擒拿祸首,保宛地平安。”
“此人姓名请大将军示下。”
“司徒煜。”
王晋的声音不高,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仿佛风吹过麦浪,人群中一片哗然。
此话一出,赵离本能地握住司徒煜的手,他握得很紧,似乎生怕他突然消失掉一样。一旁,公孙痤的身子缩得更低,虽然已是深秋,但他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如果不是赵离抓着他的衣领,恐怕他早已瘫倒在地上。
廖清本来是位于人群的最前方,站在父亲身后的,但是当王晋说出司徒煜的名字时,也不由自主地回身看向身后。
司徒煜泰然自若地站在人群中,神色没有丝毫改变,似乎在听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他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十年了,章国人熟悉的盔甲、大旗、以及战马颈前用于穿人耳的铁条再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出现在面前。
如果一时没有对敌良策,那么最好的办法是控制自己,不要让自己的心绪变成敌人的盟友。
如果说刚才还抱有一丝侥幸的话,此刻赵离的担心终于应验了,看来俗话说的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噗通一声,人群中公孙痤摔倒在地。
廖仲感到自己的心颤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什么事感到如此惊心了,但同时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虽然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只有司徒煜才会做出足以惊动千军万马的事来。
大域学宫并非等闲所在,没有人敢轻易触碰;王晋也并非唐突冒失之辈,他既然敢发兵围困,想必是有了什么确凿的证据。如果情况属实,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
司徒煜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廖仲心中有太多疑问,但当务之急是要保护司徒煜,更要保护大域学宫。
“司徒煜确是老朽的学生,但他是否真的做出将军所言之事,尚未可知,容老朽详查。”
“好。”王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并未有任何动作,显然并没有退兵的打算。
“学宫乃是清净之所,不堪大军骚扰,可否请大将军暂退兵马,老朽以名声和性命担保,一定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王晋大声咳嗽起来,在马上弯下腰,几乎透不过气来,片刻,把一口浓痰吐在马前的土地上。
“区区小事,何劳大人费心?”
“看来大将军是信不过老朽了。”
“外臣一向相信自己的眼睛。”
廖仲神色凛然道:“大域学宫自建成之日起,从没有兵马踏入半步,当日昭歌之盟,章国国君也在其中。”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直静立不动的战马突然仰头发出短促的嘶鸣,不安地踏步,仿佛它也感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身旁的几名武士纷纷握住剑柄,只待大将军一声令下,就会毫不犹豫地杀入近在咫尺的学宫大门。
廖仲依然静静地挡在王晋的马前,神色淡然,连说话的音调都没有任何改变。
“如果大将军执意要闯,那么就请从老朽身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