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的裁判之所设在四象坛,几天前,信阳君刚刚在此祭告天地,诵读诏书。两国大军都暂时留在宫门之外。在势均力敌的两军相持不下之际,天子的威严与王朝的法令竟然得到了尊重。
天色已渐渐泛白,空中的云朵变得清晰起来,庄严的四象坛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薄薄的雾气正在消散,但依然有些朦朦胧胧,显得更加典雅神圣。
赵离很少在午时之前起床,三年来,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学宫寅时的景象。
黎明前夜色中殿阁隐约的身影,清冽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凉意,微风中飘溢着植物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他深吸一口气,陶醉在这美好的晨曦中。
他的心总是很大,无论多大的风浪,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幸福,都可以马上抛诸脑后。对他来说,生命中的苦难远远少于美好,自从出生以来,他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世上也似乎并不存在“绝望”二字。
“想不到清晨的景色这么美,难怪你总是起得那么早。”赵离感叹道,“可惜没有好酒来配这良辰美景。”
司徒煜此刻却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对他来说,危机还远没有度过,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大域学宫和宛地陈人的安危。
如果粮商孚仲证明司徒煜试图颠覆曹国,那么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第一,大域学宫违背盟约,声名受损,甚至会波及开办分校之事;第二,恐怕会连累高漳君一家,令他们背上不白之冤,遭到本国政敌的攻击;第三,关于宛地的盟约失效,章国会以此为由出兵占领宛地,以王晋的行事风格,一定会大肆屠杀陈国流民。
高漳君显然不想插手此事,若非救子心切,他甚至不会与王晋交战。各国之间形势微妙,朝堂之上危机四伏,君子不立危墙,赵介深谙此道,怎会轻易将自己置身于困境。
信阳君似乎在有意回避司徒煜的眼神,刚才他经过司徒煜身边的时候,也是面如冰霜,甚至没有看他一眼,难以想象几天前他们曾经有过那么投机的谈话,是那样的英雄相惜、相见恨晚。
十万陈人对这些大人物来说也许只是一个数字。宛地的位置是如此敏感,而对任何一国来说,章国都是非常可怕的对手,谁会为了这区区十万流民而与章国为敌呢?
现在他是在以一人之力对抗强章。司徒煜很少感到如此无助,在千军万马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在某一时刻,他心中甚至有过与王晋同归于尽的念头,但他马上克制住了这种幼稚的冲动。真正可怕的不是王晋,是章国,这种做法只能令宛地雪上加霜。
鸟儿的鸣叫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东方天际浮起鱼肚白,大地渐渐地光亮了起来。阳光透过云层折射出金光,四周的雾气在无声无息地消散,司徒煜心头的阴霾却越来越重,几乎令他透不过气来。
刚刚经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学子们虽然疲惫不堪,却都没有睡意,他们都聚集在四象坛前,等待着最后的结果,而这份裁决的关键证人却还在路上。
重达千斤的猛虎,其心不足十两;百丈楼阁也要依靠小小的木榫连接,很多时候,一个小人物却是大事的关键所在。
孚仲身体肥胖,骑术欠佳,出发前被章国的烈马摔伤,只能乘车赶往大域学宫。道路崎岖颠簸,马车行进缓慢,学宫门前的一场激战已经平息,他却还没有赶到。
四象坛前的辩论却早已展开,信阳君位于中央,卫野背背双戟站在身后,左手是赵离、司徒煜以及廖家父女,右手是章国诸将。焦点自然集中在关于宛地的盟约上。
“送粮不假,但只是为了赈济灾民,哪有什么策动叛乱,你们不要含血喷人。曹国人不管宛地,难道要看着这十几万无辜百姓活活饿死吗?”赵离义正辞严地坦然说道。
“小侯爷宅心仁厚,老夫佩服,但既然你知道宛地属于曹国,那么为什么不通过曹国国君和官府送粮呢?你是向曹国送粮,不是向他们要粮,难道曹国君臣还会反对不成?”王晋咳喘剧烈,但话却说得有条不紊,他不只擅长用兵,对权谋之术也驾轻就熟。
赵离被问得张口结舌。
赈灾粮如果送往曹国,那么恐怕一粒都不会送到灾民手中,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却没有任何凭证。
司徒煜素来能言善辩,但今天却感到哑口无言,似乎一切道理都掌握在章国人手中。
“所幸这份盟约老夫也曾看过,老夫虽然上了几岁年纪,但也还记得一二,盟约签订之时,信阳君和定平国君也都在场。”王晋挑衅地看向人群中的赵介,“如果有人背盟在先,章国将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宛地之平安。”
赵介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虽然他对司徒煜利用赵离插手宛地一事感到不满,但儿子的敢作敢当令他欣慰,赵家的男儿,绝不会是贪生怕死、鼠首偾事之辈。
他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心中涌起无限柔情,阿季小时候种种顽皮可爱的样子仿佛就在昨日,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长这么大了,而且侠肝义胆,英气勃发。自己虽然忙于军务,没有太多时间陪他,但现在看来,儿子的身体内流着他的血,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到此,老将军的眼睛有些湿润。
“爹,我带人护送阿季回定平。”赵夺小声耳语。
“不要操之过急,要伺机而动,章国的人马比我们多。”赵介小声叮嘱,刚才的胜利是一时侥幸,章军的战斗力并不弱于定平,他不想再通过武力解决。
“我担心章国的援军会到,那时候对我们更加不利。”
“凡事不要只靠硬拼,章国人占尽天时,但地利和人和是我们的。”赵介小声说道,“这里是大域学宫,廖夫子是我的老朋友。”赵介在人群中与廖仲互递眼神,心领神会。
“孩儿明白。”赵夺恍然大悟,“老夫子一定会帮忙的。”
“找机会带阿季从后面走,这是上策。”赵介略一沉吟,看向四象坛前的王晋,“万一有什么不测……你可以多快擒住那个老匹夫?”
赵夺笑了,暗中握紧拳头:“爹,我都有点盼着出现不测了。”
说话间,一名章国侍卫挤过人群,跑到王晋的身边低声耳语。片刻,王晋枯瘦的脸上露出笑意:“各位大人,证人孚仲到了。”
人群一片哗然,旋即自动闪开一条通道。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停在四象坛前。
司徒煜认得这正是孚仲的马车。
身后,赵离拉住司徒煜的手,悄悄耳语道:“一会跟我走。”
此时,太阳已经从东方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周围的云被阳光染成美丽的朝霞,树木、花草,远处的青山都披上了晨曦,草叶上的露珠像珍珠一般晶莹剔透。但如此美丽的景象并不会持续很久,花开易谢,美景易逝,人生岂非也是如此?
在这一刻,司徒煜做出了决定,我已经害了宛地的百姓,无论如何不能再害赵离一家。不管结果如何,我要留下来,承担所有后果。
一名章国侍卫大步走到车前,掀开车帘。车中赫然正是粮商孚仲那肥胖的身躯,他安然坐在车内,悄声无息,神态安详,但却永远无法说出任何证词。
他的颈上有一道整齐的割痕,伤口并不很深,血流的不多,但足以致命。可见这一剑之快,他几乎死得毫无知觉。
包括司徒煜在内,所有人都被震惊了。
王晋勃然变色,就算刚才遭到赵家军背后偷袭之时都未有过如此慌乱,他起身喝道:“来人!”
章国卫士纷纷抽出佩剑,包围了马车,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但却不知道敌人身在何方。
司徒煜隐约看到人群中有人不易察觉地对他一笑。当他再次寻找时,那人已然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他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