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煜之所以一直千方百计地隐瞒自己的身份,就是担心这会妨碍到抗章复仇的大计,但如今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心有不甘,但又无能为力。眼看大计将成,但却功亏一篑。
良国依然可以去,但显然信阳君不愿与章国为敌,去了又能如何呢?他的目的是灭章复仇,不是投身豪门,求得荣华富贵。他很了解信阳君这种人,他们的心智非常强大,一旦认定某件事,断难更改。
司徒煜独自漫步在学宫的甬道上,心绪万千,他突然感到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容身之所?
投奔他国当然可以,以自己当今的声誉,各国诸侯都不会拒绝,至少定平国一定可以去。如此,阿季应该高兴了,司徒煜想道。
可是在定平又能如何呢?高漳君绝虽然宠爱幼子,但也不会荒唐到出兵为儿子的朋友复仇的地步,况且高漳君只是定平臣子,而非一国之主,无权决定与章国的关系。他当初选择良国而非定平,是因为这个原因。
放眼天下,能与章王起对抗的人能有几个?他想得如此出神,以至于都没有看到坐在四象坛下的恩师,直到听到廖夫子叫他的名字,方才如梦初醒。
“弟子不知老师在此,万望恕罪。”司徒煜躬身施礼。
虽然司徒煜性情极为内敛,但廖仲也早已看出他的落寞,他们情同父子,老夫子焉能读不懂他的心思?但他深知司徒煜是一个非常自尊的人,虽然身处困境,也会努力保持尊严。师徒二人并肩走在学宫美丽的花园中,虽然时值深秋,但大域气候温润,草木依然繁茂。
“老师可是要去昭成殿与诸侯会面吗?近日“天择”在即,望老师保重身体。”每逢“天择”,廖仲都会变得非常忙碌,如今他年事已高,还要为这些琐事连日操劳,司徒煜心中不禁感慨。
“昭成殿里一群将军在和扈夫子谈论兵法战略,大呼小叫,沸反盈天,我又听不懂,正好趁机溜出来闲逛,偷得半日闲暇。”廖仲一副轻松的样子,他环顾四周,感慨道,“好久不来这园子,这些花木都长的这么大了。你看这株玉兰,还是你亲手栽种的。”
“弟子还记得初到学宫之时,老师要我们每人栽种一株花木,花如其人,代表种花者的本心。”
“你还记得季衡种的是什么花吗?”
司徒煜不禁哑然失笑,赵离当时种的是一株芍药,明艳动人,就像他的人一样热情四射,但是他不知道在花上做了什么手脚,待花开之时,引来了方圆十里的蜜蜂,一天之内就蛰伤了三十几个人,无奈,只得趁夜连根拔掉。
三年光阴,弹指一挥,转眼已是要离开学宫的时候,司徒煜心中突然生出万分眷恋。
廖仲走的有些劳累,司徒煜连忙扶恩师坐在园中的一块青石上。面前是淙淙的溪流,清澈见底,斗折蛇行,在假山中川流环绕。
“子熠,你看这溪水,可知道它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司徒煜看向脚下的溪水,它在乱石中欢快流淌,翻出洁白的水花,声音悦耳。
“以学生愚见,溪水来自后山,至于去向么,有道是水流千遭归大海,它最终的方向想必一定是大海了。”
“那么你知道它在流向大海的途中会遇到多少阻碍吗?”廖仲指着面前的溪流道。
溪流是曲折的,溪水向东流到尽头,随即向回折返,十几步后再次折向东方,以一个“之”字型辗转向前。
司徒煜心中一动,他明白了老师是在劝他回头,这个善良而睿智的老人总会在他迷失之际为他指点迷津。司徒煜很少动情,不是他生性凉薄,而是这世间寒凉,但总有人令你在这冰冷的人间感受到温情所在。
“老师……”司徒煜欲言又止。
廖仲拉着爱徒的手,语重心长道:“子熠,只要你愿意,大域学宫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回去寝居的路上,司徒煜的心始终沉浸在愧疚之中,他无法容忍自己利用了一个善良的老人的赏识与包容。
事到如今,他始终不敢对恩师讲明,他虽然接受了祭酒一职的举荐,但其目的却并不是为了将学宫发扬光大,令他心动的是祭酒这一职位所附带的权力——可以辖制三镇,建衙设府,招募军队,这就标志着他可以从此进入诸侯阶层,可以以此为基础,逐步扩充实力,厉兵秣马,待羽翼丰满之后,就可以伺机联合其他国家,一举荡平章国。
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但只要励精图治,并非毫无机会,况且命运由自己把握总比把命运交在别人手中要好。虽然愧对恩师,但为了复仇大计,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将此事告诉赵离的时候,赵离先是有些诧异,他不明白司徒煜为什么突然放弃了去良国的机会,他不是一直很想去的吗?
司徒煜当然不便告诉赵离,是司徒煜陈国人的身份让信阳君改变了态度。
这件事的败露与赵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即便罪魁祸首是公孙痤。赵离若是知道个中缘由,定会内疚非常,而对于司徒煜来说,他宁可自己负担后果,也不忍心令赵离有半分焦灼。
“天恩难测,大人物的心思是难以捉摸的。”司徒煜敷衍道,“也许是人家觉得我不够好吧。”
“这事不是都说定了吗?榜文都贴出来了,他这么大的人,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赵离有些愤慨,“我去找他理论!”
“不要去,阿季,你知道我不喜欢求人。”司徒煜阻拦道,“这样吵闹一番,反而失了颜面,被人看低,这又何苦呢?我们留在学宫不也很好吗?”
赵离对这些俗事本来就无所谓,只是为朋友打抱不平。
既然司徒煜放得下,那何乐而不为呢?对他来说,去哪里并不重要,跟谁一起去才是关键。况且父亲本来就希望他留在学宫,虽然做不成祭酒,总比去良国要令老人家高兴。
“太好了,我去找鬼斧老爷子,在他手下谋个司学的职位。”一想到可以留在大域学宫,继续过无忧无虑的日子,赵离着实有些心花怒放,“不过先说好,我可不能上午授课,我得睡觉,还望祭酒大人行个方便。”
他总是很容易满足,无论布衣蔬食、蓬门荜户还是锦衣玉食、宝马香车,他都能从中找到快乐。
两人并肩走在树林中的小路上,秋风瑟瑟,学宫的夜晚有几分凉意,但赵离喜气洋洋,神清气爽,非要拉着司徒煜去黄丘庆祝一番。
“阿季,天不早了,还是早点歇息的好。”司徒煜心事重重,没有心情喝酒。
“现在还不到二更天,正是喝酒的好时候。”
“我有些疲惫……”
“疲惫?人逢喜事精神爽,喝上几杯佳酿便身心舒畅了,走走走,寻个黄丘的好去处一醉方休!”
赵离不由分说地拉住司徒煜向宫门方向走去。
就在他们身后,一个人影隐没在树丛中,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静默注视着司徒煜的背影,如同幽冥。